子宫

先梦

【一】

男孩从阁楼上滑下来，把背在身后的包扔到草地上，轻车熟路的逃离了这间屋子。有人在后面喊，可他没理，男孩落地之后拿起书包就往前跑。

因为要逃离的地方远远不止这间屋子。

所以无论跑到哪儿都觉得是囚牢。

男孩跑到一个巨大的深蓝色的湖泊前，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水面上激荡起好几层波浪。

“你看，就是他，那个人是个怪胎。”有人在旁边大声的议论着男孩，毫不避讳，他们嘲笑的语气让男孩的脸色变得低沉起来，可这种低沉终究没能让他以牙还牙的反驳，他没说话，转身要离开。

可身后的议论仿佛如影随形。

“你这个外乡人，你要滚出我们的地盘，祭祀说过，你会毁了这个国家的。”

男孩默不作声的忍受着诋毁。

“你这个长了心脏的人！”

男孩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眼神里透着余晖最后的挣扎。因为自己长了心脏就要被歧视，在这个国家的认知里，只有心存邪恶的人才会长出心脏，有心脏的人会哭，会笑，会愤怒和心动，所有不应该拥有的情绪都会出现。

这个国度里没有情绪可言。

【二】

克里斯被他的上司性骚扰，他忍气吞声的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因为心里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地位，与其丢掉让别人羡慕的工作还不如借着和上司不正常的关系往上爬。

克里斯在一家科研所上班。来了好几年一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学术报告，平庸无为倒不至于，只是科研所里的教授看不上他们这一批来实习留下的新人，他也不在意，做自己份内的事，即便是倒倒垃圾订个外卖之类琐事。

科研所的所长集中最高权力，懂未来科技对人类的利弊，同时也是科研所的投资人，注入了数十亿的资金研究未来科技。

很少有人见过所长，直到有天所长的秘书请克里斯去办公室的时候，克里斯才真正的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日后对他实施性侵行为的男人。

认识所长的人都叫他雷。

雷三十岁的模样，短发圆脸，嘴角有一颗不太明显的黑痣，之所以不太明显是因为他是一位黑人，眼睛里的思虑太过沉重，左耳镶嵌了一枚黑曜石，区别于一般的耳钉，它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皮肤里，呼吸着静脉血管的收缩与扩张。

“听说上周乔纳森递上来的关于子宫克隆技术实际上是你的想法？”雷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有参与，提出了一些建议。”克里斯谦虚的回答。

“具体实施方案需要多久时间。”陈述的口吻。

“这个乔纳森应该有计算过。”克里斯犹豫着说，“他的专利，他可能会更清楚。”

“我现在问的是你。”雷看着克里斯，语气虽然生硬，但表情依然没有太多变化。

“半个月。”

“这件事交给你去办。”雷端着红酒杯起身朝克里斯走去，他眼神里混合着七情六欲，克里斯看得清楚却又不好直接面对，将视线移至别处然后低声回应。

雷走至克里斯的跟前，能闻到对方头发上的香味和雄性膨胀的荷尔蒙，他比克里斯高一点，从鼻腔呼出的气体缓缓的扩散在克里斯浓厚的头发里，然后一股更为冷咧的味道从克里斯的头发上流淌而出。

雷手中的那杯红酒，此刻已经全部从克里斯的头顶上被流了下去，顺着头发的鬓角刘海蔓延到睫毛上鼻梁上嘴角上，最后顺着颈脖流入克里斯滚烫的身体上，印红的白衬衫像一簇被摘下的樱花。

落寞而唯美的不像话。

“无限的克隆技术，如果你能做到足够完善的话，你的地位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雷说着，将酒杯放在一边的吧台上，然后他低下头离克里斯被红酒染红的颈脖越来越近，他的呼吸甚至可以让那些沉睡的毛孔深层次的扩张起来。

很好闻的味道。

雷没再继续靠近，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拿起书桌上的一把遥控器按了一下其中某个按键，隔壁的房间被打开。

“去里面洗个澡再出去，水已经放好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洗完之后可以自行离开。”

【三】

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心脏，他们的生命体征不依靠心脏供给，原本心脏存在的地方被一枚共振磁片所取代，他们的言行举止，思想包括潜意识都由那枚磁片控制，而磁片最终端连接的是这个国家最秘密也最宝贵的东西，被祭祀命名为【先梦】的巨大活体组织。

先梦生活在几乎没有人能靠近被士兵重重包围的一座地下宫殿里，那里被允许出没的只有祭祀和他的亲信。这个国家没有国王，他们的领导人是祭祀，祭祀负责着全国上下所有的大小事件，也掌管着最高权力。

没有人知道先梦是怎么存在的，平民不知道，或许连祭祀都不知道，他要做的就是保护先梦孕育出新生命。

这个国家的人都是先梦孕育出来的，先梦的外形是仿佛子宫一般的活体，它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生出人类，它控制着那些人类，依靠寄生在他们体内的共振磁片，通过修改磁片上的系统代码完善不同种类的人。

对这个国家的居民来说，他们不知道先梦的存在，他们被生出来，然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环着自己没有光彩的一生。

像傀儡，自己的傀儡。

男孩是这个国度里唯一一个拥有热血跳动的心脏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不受先梦控制的人。

祭祀传达着先梦的想法和送出更多被控制的人。

男孩躲在宫殿的出口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位少妇站在那里等候，不久祭祀出来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少妇接过那个孩子的手，鞠躬之后转身离开。

男孩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跟着少妇一路尾随，天空灰暗的像是要落起雨来，少妇一言不发的往前走，直到和从祭祀那里接过的孩子停在了一间房子前，少妇敲了敲门，一位男人把门打开，那个孩子一下子涌进男人的怀里，然后嘴里喊着，“爸爸。”

男孩在树下看着这一幕。

他知道那个孩子是先梦孕育出来的新傀儡，同时也篡改了少妇和男人的共振磁片代码，让他们认为自己有了孩子。

这虚假的世界想要创造出的是比梦还要更美好。

却不知道这美好多了份轻佻和残忍。

男孩从树下走出，阴沉的天空仿佛一头饥饿如虎的怪兽，一步一步等待着男孩把自己送入口中，然后咀嚼骨头的清脆和品味血液的可口。

“嗨，雷。”

那个孩子顺着声音从男人的怀里看向男孩，眼神忧郁的仿佛承载了一整个阴天的落寞，那种眼神男孩不可能忘记，因为和他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

雷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样子，男孩可能不再是这个国度唯一一个拥有心脏的人了。

【四】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柔软的流进屋内的地板上，剩余的猛烈和刺眼被隔绝在外，像过滤一般，把需要的留下，多余的或者不喜欢的舍弃。

冷静的如同克里斯和雷做爱时低沉的呻吟。

克里斯睁开眼睛的时候，雷已经坐起手中划动着平板。

“睡到现在，昨晚累着了么？”雷吻在克里斯薄薄的嘴唇上，语气温柔。

“你说呢。”克里斯说着坐起身来，看着雷手中平板上的子宫模型，“要不是为了这个设计，我也不会熬十几个晚上，只要你满意就好。”

“你真是个被低估的天才。”雷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克里斯。

“想试试吗？”

“这么快就可以人体复制了吗？”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自由选择性别年龄包括身份，只要输入程序代码就行。”克里斯说着用手在平板上划动按键，“人们可以通过这个程序登入界面，选择自己的人生然后进入某个虚构出来的世界。”说着平板上已经出现一个简单的登录界面，克里斯输入账号和密码，然后进入首页，“当确认身份之后，你会在那个国度里度过一生，直至死亡，你有意识知道那是个虚拟世界，所以只要你想离开就可以选择自杀，真切的体会到死亡侵袭大脑的感觉。”

被命名为【先梦】的软件，率先在公司内部运行。

雷将软件附件公布在公司内网上，限制用户名额，他回想着自己进入先梦的时候，被选择的身份，然后现实生活中沉睡过去，思绪被代码编程入先梦里。这是科技进步的研发和创新，谁能想到，如果在现实生活里你是个失败透顶的人是个乞丐是个佣人，而进入先梦的国度里，你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踩着上司一路昂首阔步的成功人士，可以是挥斥方遒的将军，可以是一言一行影响整个国家的领导人。

你的先梦，你的国度，由你来决定。

这是先梦后来推广的宣传词，登录先梦的人不需要支付金钱，它就像一个普通的app一样，注册登录，用账号和密码。账号设定由身份证号码来确定，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只能拥有一个账号，如果使用不存在的身份证号码登录将会出现无法登陆的界面，系统内部可自动搜索合法公民的身份证号码。

进入先梦的人，心脏处的共振磁片会刻有该人的身份证号码，你只有一次进入先梦的机会，如果你在先梦里死亡，共振磁片会被摧毁，身份证号码也会同时被从数据库中划除，无法再次登陆使用。

这是局限，也是释放国度最后的底线。

你可以在先梦里肆意妄为，奸杀抢掠，没有人可以制裁你逮捕你，你做自己的梦成自己的王，可一旦选择离开之后，选择死亡之后。

从此以后，你的世界，再也没有先梦。

【五】

男孩看着雷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轻轻招了招手，“你想走吗？你想离开这里吗？我们可以离开的。”

“我们走不掉的。”雷轻声说着，“我们拥有心脏，我们不是依靠数据登陆，然后进入先梦的巨大子宫被孕育出来的，我们没有共振磁片和身份证号码。”

男孩的脚步停在原地，他忽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哪里？万丈深渊的黑暗还是一马平川的光明。

出不去吗？

怎么可能出不去！

“我们的存在，是这个国度的漏洞，我们不是依靠登陆账号进入这里的。”男孩认真的说。

“所以，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黑暗中流转出若隐若现的光芒，像是被切开的破晓，有人站在光的下面，视线被拉近之后，一个裸露上半身的男人，宽厚的肩膀淹没在阴影里。

一个熟悉又温热的背影。

克里斯的背影。

男孩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哪里钻进他思绪的蠕动抚摸呻吟，刺激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像是要被冲破脑袋长出的怪东西。男孩猛然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干呕起来，仿佛要把胃里的脏东西全部排出体外，男孩的眼眶被侵染的通红，一滴一滴干澈的眼泪，轰然落下。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

雷和他的父母走进屋内，门被关上。

天空终于在一声咆哮之后，用雨水冲击着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世界。男孩就这么在大雨里待了很久，久到发烧昏迷，被人拖进温热的房子里睡了数天。

这是夏天，可壁炉里跳动的火苗仿佛嘲笑这个国度对四季的无知和坐在壁炉前对未来一无所知的雷和男孩。

男孩很虚弱。

“你不能死你知道吗？”雷没看男孩，用手扣着衣角，“因为没有共振磁片的缘故，在这个世界死了就真的死了。我们不是数据，不是思绪，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出去。”

“出不去的，你进来的时候是依靠程序漏洞，可如今已经被修复了，你不可能再依靠那个漏洞出去。”雷说着看了一眼男孩，没有多余的情绪，又把视线移到别处。

男孩没有再说话，像是思考，过了很久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某种叫光芒的东西。

“如果我们能去到那个巨大的子宫里，帮我找到一个人，我或许可以再次依靠那个漏洞出去。”

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方法。

地下宫殿周围有人看守，光是靠近就很难，一旦发现就会被驱逐出去，离开先梦这个国度。大家也有这里是禁地的意识，所以没有人会在没有祭祀的允许下来到地下宫殿。

男孩和雷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即便危险重重，可是他们不怕，他们不会有被驱赶出去的危险，他们顶多是被发现之后赶出宫殿附近。

因为有人想把他们困在这里一辈子。

或者说想把某一个人困在这里一辈子。

他们唯有天黑，借着天时依靠巡视交替的间隙，男孩在这里偷偷摸摸观摩了很久然后分析出最佳的潜入时机。

他们在夜色里像无风自动的鬼魅。

越过守卫闯入宫殿内部。

大厅里灯火微亮，里面的守卫比外面少，他们匍匐着穿过长亭，走廊，然后在一个拐角的入口进入宫殿的核心内部。

活体组织子宫存在的中心位置。

子宫附近更是空无一人，因为没有人能够在子宫共振磁片的控制下进入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

此刻子宫在一个巨大的容器里，宛如睡着一般，平稳的收缩扩张，覆盖在表层的薄膜透着一股子恶心的味道，只有靠近才能闻到。无数条缠绕在一起的白色血肉模糊的充满整个容器，它们蠕动着，男孩知道就是这个恶心又变态的东西分娩了整个国度的人，并且会分娩出越来越多的人。

“子宫看上去只是一个生殖器，可是他连接了登陆的人身份证号码，也就是说，所有登陆过的人不管是已经死亡的还是依旧活在这个国度里，都能搜索出来。”男孩说着，钻进这个蠕动的巨大活体内部，雷皱着眉头也跟了进去。

“我记得一个人的身份证号码，”男孩走到一个电子屏幕前，这里才是登陆这个国度真正的入口，外面的子宫只是一个障眼法，然后男孩输入着一连串的数字，“一定是这个人修复的程序漏洞，所以，只要追踪他修复漏洞所留下的痕迹就能再次打开那个漏洞。”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你进来的漏洞实际上根本就是有人故意设计的，为了将你困在这里。”雷站在男孩的身后，一字一句的说。

锋利的像一把开封的刀。

克里斯的身份证号码被被输入进程序里，然后下个瞬间，光芒盖过所有。

像是时间迈过了一万年。

【六】

先梦软件已经全国公开发布，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对这个极富新意的东西抱有极大的热情。人们乐此不彼的进入先梦，然后体会死亡再出来。

有人懂得珍惜，有人更加贪得无厌。

这种种的迹象是有迹可循。

克里斯也在雷的帮助下，一跃成为全世界炙手可热的天才，无数公司花高价聘请克里斯，但都被他婉言拒绝。

在如今先梦覆盖范围以夸张的地步扩张下去，克里斯没理由离开雷。

他爱雷吗？

可能吧。

但是比爱更值得留下的是权力和欲望。

看上去雷是这次科研项目最大的受益者，一方面是他和克里斯的关系，另一方面是他投入的巨大资金。可实际上，真正获得最多的是克里斯。

他拥有的地位开始飙升。

拥有的财富开始飙升。

最重要的是他，拥有了雷曾经拥有的一切。

先梦被最先由雷尝试的时候，克里斯输入的是自己身份证号码，他依靠程序漏洞，成功的将雷和自己带入到先梦里。然后他在先梦里将自己杀死。

雷看着克里斯的离开，自己却无法脱离这个虚构的国度。他被逼至绝望和崩溃。可是克里斯并没有放过雷，他修改程序，循环雷的生命，雷在先梦里可以被杀死，但是他不会真正的死，也不会在现实世界里醒来。只是每一次雷在先梦里的死亡只会让他忘记他之前在先梦里遭遇的一切。

以重生般的姿态，看着自己再次重生。

克里斯站在大厦最顶端的办公室里，俯视着这座被欲望糜烂的城市，然后坐在雷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你想要永生，我就送给你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