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另一边

作者: 曾楚河 | 来源:发表于2024-09-21 18:2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间发生的事,去了天堂的人会知道吗?

夜里醒来的时候,路斯年总会想到这个问题。而很多时候,他的疑问在安静的夜里转化成了另一个房间里母亲的咳嗽声。

路斯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不敢惊动母亲,希望母亲能睡得好一些。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在黑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思念会让他彻夜难眠。

白天的时候母亲要路斯年陪着去墓地里看看。他其实很不想去,但他拗不过母亲。

“就让我也死在那里吧。”母亲总会这样说。

半新不旧的两座坟里分别埋着路斯年的父亲与哥哥。尽管已经过去了五六年,路斯年到如今也无法接受他们的离去。母亲似乎和他不同,她只是没办法接受哥哥的离开,对于父亲,母亲更多的是气。“他就是受不了这人间,自己躲起来去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母亲总是这样说着,然后转过身掉眼泪。

坟墓靠着离家不远的山。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朝阳会照在坟的前方,等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夕阳就洒在整座坟墓上。

他们应该不会觉得冷吧?路斯年时常会想这个问题。

“把你哥坟头上的草给拔了。”就在他发呆的时候,母亲说道。

于是路斯年开始一声不吭地除草。而这个时候的母亲就会安静地坐在坟墓前,一句话也不说。

似乎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彼此心里都藏着许多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路斯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无论说什么他都怕会惹母亲不高兴。他有时觉得自己是父亲与哥哥专门留下来照顾母亲的人。可有时他又会觉得,母亲远比他坚强,母亲才是那个舍不得自己一个人留在人间,被留下来照顾他的。想到这些,路斯年就会难过,接着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有风从山上吹下来,撩起路斯年的头发,也吹起了母亲苍白的头发。

人间真的好残忍。路斯年突然这样觉得。他很想念哥哥与父亲。自从家里出事后,他几乎很少说话,也很少与朋友在一起玩。倒不是没有人理他了,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思念铺天盖地。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哥哥与父亲。

思念无声却震耳欲聋,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我不喜欢读书。”路斯年经常这样和家里人说。

“什么叫不喜欢读书呢?”以前哥哥在的时候,经常这样问他。

“不喜欢读书和学习差不读书是两回事。我学习好,但就是不喜欢读书。”路斯年振振有词。他说的并非假话,他的学习成绩确实不错,有几门课在班级里一直是名列前茅,虽然比起哥哥路斯修来说还是有些差距。

“家里有你一个人爱学习就行了,我就负责种地吧。”起初家里人都特别反对他这个想法,但在他日复一日的坚持下,慢慢地也就顺了他的意愿了。

“种地是没有出息的。”母亲还是经常会这样和他说。

“干嘛一定要有出息呢,我就是喜欢种地嘛。”路斯年嘴里虽然这样说,其实他也不喜欢种地。但他更不喜欢读书,所以为了不去学校他宁愿去种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学校。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来,看到坐在墙角的奶奶。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奶奶。”

“我在想你爷爷呢。”

“都那么久了你还想啊。”爷爷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路斯年的脑海里甚至都没有了爷爷的样子。在他的想法里,一个离开那么久的人,早应该被忘记了。

“当然想啊。”

“那怎么一直都没有听你提过爷爷?”在路斯年的记忆里,这些年来奶奶似乎从来没有对他们提起过爷爷。

“唉,和你们说有什么用呢。想念一个人是没有声音的,与你们说了我只会说得越多想得越多。可不与你们说呢,我同样也会想,也是没完没了的想。”奶奶说这些的时候,路斯年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

“你没有救了,奶奶。”路斯年说了一句学校里经常开玩笑的话。他始终觉得,忘记一个人并没有那么难。他有过一个好朋友,因为家里的事转到另一个学校了。当他转学的时候,路斯年也很难过,可没过一个星期他几乎都想不起那个朋友了。路斯年觉得奶奶真是应该学学自己。

“这人生啊,有这么一课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学的,可没有一个人能学好。”奶奶似乎看出了路斯年的不以为然,接着又说道。

“什么课这么难,我才不相信呢。”路斯年和奶奶较上了劲。可接下来不管他怎么问,奶奶都不再回答他了。

奶奶坐在靠墙角的一个很矮小的凳子上,花白色的头发被她身后的泥土墙映衬得异常鲜明。不知怎的,这个画面一直清晰地刻在了路斯年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高中毕业后,路斯年如愿以偿地成了农民。而他哥路斯修顺利地考上了让很多人羡慕的学校。

“要是以后读书的发达了,他养我。种地的发达了,我养他。”路斯年辍学后,经常在家里这样说。

那是路斯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坐在离家不远的田野上,看春种秋收,看夏至冬来。岁月在那条穿过田野的小河里,缓缓飘成了天上的云。他跟着父母去田里干活的时候,他会看到菜花掩盖了母亲娇小的身躯,只露出一个脑袋,有时会看见父亲的肩膀也掩盖在花海里。可他不敢盯着父亲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怕看见父亲的眼睛。父亲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严厉。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快乐。傍晚收工后,回家做了饭菜,拿着碗筷坐在院子里,再开一瓶啤酒,那是一件连神仙都无法知晓的舒坦。

特别是秋天的傍晚,从地里升起来的云缓缓地从他的头顶飘过。云的影子会遮盖住他,他手里的碗筷和啤酒都在云的影子里。有时会飞来麻雀或者是山鸽子,落在院子里的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妈,妈,那只山鸽子又来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对着屋里喊道。其实他也不知道飞来的山鸽子到底是不是同一只。

“嘴里多塞一块肉吧,吃饭就好好吃饭。”母亲也不出来,只是对着院子里的他大声说道。

“也不知道路斯修那个憨包吃饭了没有。”

“是啊,也不知道你哥是不是饿瘦了。”

接着是一阵父亲的咳嗽声。

“那个憨包只知道学习,真怕能饿瘦了。”说这话的时候,路斯年拿起啤酒使劲喝了一口。

“那酒你少喝点,没什么好处。”是父亲的声音。

“不喝了不喝了。”路斯年边说边又喝了一口,打了一个嗝。

他打嗝的声音吓走了停在屋檐上的山鸽子。山鸽子拍打着翅膀飞进了远处的山里。

喝完手中的酒,路斯年走进房里,把碗筷放到桌子上,等着父母吃好后,再收拾好洗好放回柜子里。

有时晚饭吃得比较晚,路斯年在屋里收拾好一出屋的时候,抬头就会看到满天繁星。

“妈,今晚满天都是星星,太亮了。”他会对着屋里喊。

“那不是一直这样吗。”

路斯年走到空旷处,仰起头认真地看星空。在他能看到的那片夜空中,一朵云都没有,只有满天闪烁着的繁星。

在屋檐的一边,是一棵很高大的树,枝繁叶茂。风晃动着叶子,那些油绿宽大的叶子上,也像是洒满了星星,都在那一阵又一阵的风里,闪烁着。

我们喜欢开玩笑,时间同样也喜欢开玩笑;我们开的玩笑不痛不痒,时间开的玩笑只痛不痒。

“路斯修你个老憨包,别把自己学出病来。”这是路斯年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他实在不明白,路斯修学习都那么好了,为什么还那么努力。

“正是因为努力,我才学习好。”这是路斯修给他的回答。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不过别把自己学废了。”每次说不过的时候,路斯年就会用这句话结束。

但路斯修没有把自己学废,他一路过关斩将,毕业后顺利地去了自己理想的地方工作。

“路斯修,看来你得养我这个农民了。”有一段时间里路斯年确实有些游手好闲。

“你得自己做点事,别整天瞎晃荡。”路斯修总是这样说,可路斯年听不进去。他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正如自己计划的那样。他本来所求也不多。

可是有一天,路斯修忽然对他说:“我最近总是记不起一些东西。”

“你真学废了。”路斯年口无遮拦。

“不知道,也可能太累了。”

“实在不行就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吧,我可以养你啊。”

于是路斯修就真的就请假回家了。回家后路斯修也闲不住,会跟着路斯年一起到地里干活。

“你在单位没被人欺负吧?”

“啊,你看刚刚那里飞过去了一只蚂蚱。”

“我问你,你在单位没被人欺负吧?”

“啊,没有没有,谁会欺负我呢。”

“等会回家我们喝点酒,你在家里老父亲就不会管了。”

“这片菜花地倒是很美啊,难怪你喜欢种地。”

“路斯修你真的学废了,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你脑袋才有问题。”

“那你为什么总是答非所问。”

“我怎么就答非所问了?”

……

路斯修个子不高,当他走进菜花地后,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直到有风吹过,直立的菜花被吹成了一浪一浪的,路斯修的脑袋才会从菜地里露出来。

“路斯修你怎么这么矮呢,家里的东西你没少吃啊。”

有时路斯年会顺着风嚷嚷。他也不知道路斯修能不能听得见,或许他的声音根本没有传到路斯年的耳朵里就被风吹散了。

可是有一天,又一阵风吹过去后,路斯年却怎么也看不到路斯修的脑袋。

“好家伙,这是躺到地上去了吧。”他这么想着,但紧接着心里就隐隐泛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路斯年着急地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听到路斯修的回音。等他冲进菜地找到路斯修的时候,看到他真的躺在了地上。

路斯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跌倒了,倒在了那片他们不知道种了多少年的田里。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安静而快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云在那条穿过田野的小河上空飘着,风把菜花吹到小河边,落进河里,菜花和白云一起漂浮在小河里。

然而时间是不会开玩笑的。每一件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多么荒唐可笑,也都是真实不虚的。

看到倒在田里的路斯修,路斯年一下子就慌了。

“妈,妈……”他不由自主地大喊母亲。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只要有父母在身边,不管多大年纪,我们总是会下意识地先喊父母。

母亲闻声而来,和路斯年两个人把路斯修扶回了家里。到了家后,路斯修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正常了起来。

“你不是把自己学废了,而是把自己学娇贵了。”路斯年极为不满。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母亲的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心。

“我看他就是不想干活。”

“没事,不用去医院。我确实应该多干点活。”路斯修有些尴尬。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会莫明其妙就倒在了地上。

“还是去看看吧。”路斯年收回了刚刚的话。

路斯修拗不过,第二天就去了医院。医院是一个极为奇怪的地方,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却偏偏又塞满了人。一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也是能把人从天堂门口拉回来的地方。虽然没有人知道天堂到底存不存在,可许多人还是愿意相信那些离开了他们的亲人是去了天堂。

在医院的走廊上,路斯年听到一位年轻的妈妈与一个小女孩的对话。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爸爸去天堂了。”

“可是我很想爸爸。”

“你想爸爸的时候,就看月亮,那是爸爸给你做的灯。”

……

经过各种各样的检查之后,三个人一起在走廊里等着结果。医生把路斯年单独叫进办公室,而把母亲与路斯修留在了门外。

“你是病人家属?”

“我是他弟弟。”

“就你一个人陪着来吗?”

“有什么你跟我说就行了。”

“你哥这个头里面长了瘤,初步看是星形细胞瘤。”

“什么是星形细胞瘤?”

“这个具体情况还需要到更好的医院去检查。”

“是癌症吗?”

“这个得到更高一级医院去复查。”

……

路斯年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先前遇到的那对母女的对话。他也想听一个童话,或者说,他想听到有人告诉他刚刚那个医生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童话,童话都是有一个幸福的结局的。

可是没有人跟他讲童话故事。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写满了悲伤。

路斯年与母亲陪着路斯修去了更远更大的医院。他们从家里出发的时候,路斯年回头看父亲,他站在门口闷声抽着烟,沉默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路斯年心底涌上了一种情感。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站在他们身后的男人,很多时候一言不发,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他想起了父亲在烈日下挥动的锄头,还有流下来的汗水。他知道他欠父亲实在太多,这太多简单到也许只剩下一个理解。

大爱无声,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路斯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身后的那个身影越来越模糊,然后是那个村庄,再接着就是一座座的山,最后所有他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视野中。

他们到了更高一级的医院,最终确诊,在医院里住了下来。医生说需要做手术,而且是越早越好。

“医生,这个病做了手术就会好吗?”

“这个我们不敢保证。”

“手术安全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那有必要做吗?路斯年心里很是气愤。他们跑了那么远,交了那么多钱,可最终似乎什么保证都没有。他倒不是气交了的钱,如果能有保证,就算要他自己的命去救路斯修他也愿意。他气的是这种不确定性。他不愿意赌却又不得不去赌,可他实在太怕输了这场赌。

“早知道我就替你去读这个书了,也不至于把你学废。”路斯年看着躺在床上的路斯修莫明其妙就生气。

他心里堵得慌,却又找不到一点点有用的办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改变,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或者那时候把你也留在家里种地就好了。”路斯年越说越气。

“你倒是说句话呀。”他气不过只好对着躺在床上的路斯修发火,可路斯修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看着沉默的路斯修,路斯年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很快又温柔地问道。

“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别那么大气,我会好起来的。”路斯修终于说话了,转过身看着他,嘴角挂着笑。

“对呀,你会好起来的。”看着路斯修,路斯年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坏呢?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我们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最坏处去想。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我们似乎总喜欢说,“别着急,最坏不过……”可我们却很少说,“有什么呢,这个事会有好结果的。”

想通了这些,路斯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又和哥哥开起了玩笑来。

每个人都有许多故事可以讲,只不过有些人藏在心里,有些人遗忘在岁月里。

手术真如路斯修预言的一般很顺利。只是路斯年看着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路斯修,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路斯修的整个脑袋被包裹在纱布里,除了眼睛和嘴,就连鼻子都看不见。

像是个被盖上了被子的木乃伊。路斯年心想。

路斯修的病房里住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病人。一个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时常陪在那个年轻人的床边。起初,路斯年并没有关注,直到一个晚上那个病人开始拿着电话胡言乱语。

“喂。”

“喂。”

“我是xxx啊。”

“怎么啦?”

“没怎么。你记得我吗?”

“我当然记得呢啊。”

“哦哦,可是我不记得你了。”

“你怕是神经病了。”

……

“他怎么了?”路斯年问道。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很傻。

“做完手术后还是很好的,可后来复发就这样了,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好像又什么都忘记了。”年轻人的母亲忧心忡忡地答道。

“这么严重的吗。”路斯年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怀疑。

“他这是什么病啊?”

“叫什么星形细胞瘤。”

路斯年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些不好的想法又爬了上来。

这时候那个病人又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喂。”

“你在哪里呢?”

“我在家里呢。”

“我有点想你了。”

“我也是啊。”

“你是谁呢?”

……

路斯年突然发现,那个年轻人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你怎么不阻止他呢?他这样说多了话怕不好。”

“阻止了干嘛呢?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吧,或许以后他再没有机会说了。”

“这怎么会呢。”

“我心里什么都知道。”那位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路斯年沉默了。他转过身来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路斯修。

倘若有一天他也这样了,那怎么办呢?路斯修会不会和眼前的年轻人一样也有许多话要讲?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许多想说又无法说出口的话?

路斯年想了更多。他问自己,是不是心里也藏着许多没地方去诉说的话呢?他看着那位母亲,心底哽咽着。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病房外人来人往,似乎再深的夜里也能听到脚步声。那些脚步声沉重而急快,永远都没有安静的时候。

那个年轻人走了。路斯修出院了。

路斯修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个他出生的小地方。

“养病还是回老家好,那里环境好,也方便。”路斯修出院的时候母亲这样说。对此路斯年也同意。

他们到家的时候正是傍晚。父亲站在门口,抽着烟。“回来了就好。”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没了下文。

医生嘱咐路斯修出院后要多运动,所以在家里的那段日子,路斯年总会陪着路斯修去田野里走走,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清晨。
田里的菜花已经被收割,堆在一起。偶尔有麻雀还有其它不知名的鸟,会被他们惊起,从田野里飞向远方。

“倘若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要照顾好父母。”那是一个傍晚,路斯修朝着夕阳突然说道。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父母,你自己照顾。”路斯年不喜欢听他哥说这些话,哪怕偶尔提起也不行。他总是会想起医院里和路斯修同病房的那个年轻人在最后几天时的那个样子。路斯年接受不了。

“我只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

“行吧,我不说了,不过你记住我说的话。”

有时是清晨的风,有时是傍晚的风,总会从某个方向吹来,从家门口那片田野上吹过去。风里带着泥土的气息。

“这是我们的根的气息,在别的地方,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息。”路斯修有时会说。

“这不就是泥巴的味道嘛。”路斯年搞不明白。

“活着真好啊。”路斯年站在田野上使劲嗅着那些风里吹来的气息,或者说那些泥土的味道。

他们每次出门散步后回家的时候,父亲无一例外都会站在家门口抽着烟。见到他们回来他就会说,“回来了啊。”然后再无下一句。
你就不会多说一句吗?路斯年心里嘀咕着,却从来不敢说出口。他对父亲的敬畏让他吞下了许多想说的话。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路斯修也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两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但于他们一家人而言,两个月又算很长了。医生曾说,如果三个月后一切正常,那就有了好的希望。这些话路斯修是不知道的,只有路斯年知道,所以他几乎每天都是算着日子过的。

有时他会看着日历发呆。他多希望那些标在日历上的数字能快速跑起来,一瞬间就到了三个月后。可事实是,不管我们遇见多绝望的事,时间都是不紧不慢地一分一秒地过去,半点不由人。

又是一个傍晚,他们再走在田野上的时候,路斯修突然一个趔趄,“我感觉头晕得厉害。”路斯年只好扶着他回家。

父亲还是站在门口,看见他们提前回来,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他终于换了一句话了。路斯年心想。然后他看到父亲扔掉了手中的烟。

路斯修还是没有跨过去三个月。他的病还是复发了。

“别医了。”路斯修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他不想再挣扎了。

“说什么话呢。”母亲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责怪。

父亲沉默不语。路斯年这次也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如果不是父亲,他可能早就没办法了。他清楚地知道,上一次的手术其实已经掏空了家里的积蓄。

“医了也没用。”路斯修平静地说。

“医了怎么会没用呢。”路斯年着急了起来。

母亲则是在一边哭。这是路斯年在哥哥生病后第一次看到母亲哭。她坐在厨房有些灰暗的灯光下,刚刚吃过饭的桌子还没有收拾,母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桌子上,显得特别亮。

“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母亲哭了一会又说道。

路斯修只好闭上嘴。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再说,谁又真的愿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呢。

他们又一次去了医院。

“会好起来的,孩子。”父亲在他们离开家的时候这样说。路斯修没敢看父亲。他知道父亲这些年为家里做了多少,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倒是路斯年在跨出家门口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父亲。他和之前似乎没什么两样,除了更加沉默寡言。

“还得再做一次手术,之后还能活多久,这个我们也不敢保证。”到了医院后得到的结果是这样。

再做一次手术,那脑袋里还有东西吗?路斯年心里充满疑惑。他看着哥哥那个不大的脑袋,真的能经得起两次手术吗?上一次看到他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他就有些受不了。要不我们不做手术了,我们回家吧。路斯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转头看了看母亲。长长的走廊里,母亲蹲在角落里,边打电话边哭。她似乎把自己所有的不甘与委屈都向电话那头的人说了,而说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想顺利地借到钱。看着医院里跑前跑后到处凑钱的母亲,路斯年又将回家的念头压了回去。

路斯修躺在病床上向外望去。医院走廊的两端似乎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天堂的那边一直亮着灯,传来许多人嘻嘻哈哈的笑声,而另一边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是母亲的啜泣声和哀求声。

母亲终于还是凑够了钱。在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全是希望。她安静地坐在床边,伸手握住了路斯修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看到路斯修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路斯年一下子哭了。他曾以为那将会是他一辈子最难过的时刻,可那只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这一次,路斯修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真的成了一个只露一双眼睛的木乃伊。

“哥。”

路斯年伸手摇了摇路斯修,可路斯修一点反应都没有。母亲凑过来,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你说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路斯年看着躺在床上的路斯修,茫然地问道。他没有答案。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晚上,路斯年就这样陪在床边。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忽然间他想起一件自己能做的事。他拿起了路斯修的电话,找到了通讯录里的某个人,因为他记起路斯修曾跟他说过那个人欠了他一些钱。

“我是路斯修的弟弟。”他说。

“什么事?”那边的声音不冷不热。

“我哥病了,我们需要钱。”

那边直接挂了电话。路斯修再拨过去,然后他就开始骂人,用尽了所有他能想起来的话骂人。对方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他也不知道。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他喃喃自语。我们一辈子不拖不欠,不偷不抢,怎么会这样呢。医院里安静得可怕,像是岁月在那条走廊上按下了倒计时。

直到术后第三天,路斯修才醒了过来。他茫然地转着眼睛,像是想弄清楚自己在哪里。

“妈,妈,哥哥醒了!”路斯年急忙跑出房间去叫走廊上的母亲。母亲急忙跑进来,盯着路斯修看了许久。

又过了几天,路斯修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可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回家了。”

“再等两天吧。”路斯年看着他,又想起了上次病房里的那个年轻人。

那是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路斯年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幸运的是,路斯修没有像上次那个年轻人那样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他若想回家,那就带他回家吧。”在某天查房的时候,医生这样说。

然后他们就再一次收拾东西回家了。

再也不来医院了。离开医院的时候,路斯年心想。他是真的讨厌医院,甚至都闻不得医院里的气味。

我们遇到事的时候,都会说回家吧。回家似乎能治愈一切。

路斯年和母亲带着路斯修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个开满了油菜花的田野里。这次回来的时候,田里已经没有了菜花,只剩下收了油菜籽后的菜杆。枯槁的菜杆被堆在田地上,在傍晚的时候被燃烧,一缕缕的青烟飘在田野上。

每天清晨和傍晚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到田野上去走走。收了菜籽后,那条穿过田野的小河似乎小了很多,之前绕在菜花上的蝴蝶也不知去向,倒是菜杆上偶尔会飞来蜻蜓,在夕阳下也打出了影。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好好照顾父母。”有一晚,路斯修又这样说道。

“你别老说这种话。”

“我当然不愿意这样。我还有很多梦想。”路斯修看着田野的另一边。

“那就去实现它。”

“可我知道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倒不是我泄气,是我自己有感觉。我也不愿意和你说这些,但有些话不得不说。”

“我真的不想听这些。”

路斯年心里无比抗拒。路斯修只好闭嘴不说。

可有一些东西不会因为我们不想听或者抗拒就不会发生了。又一晚,让路斯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路斯修躺在床上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那个差我的钱,要回来了吗?”。

“已经要回来了。”路斯年不忍心告诉哥哥真相。

“我记得前几天他还和我说话来着。”

“啊?”

“我最近想去爬爬山,好像很久没有爬山了。”

“嗯嗯,好啊,过两天我们就去。”

“我们是在家里吧?”

“是的,我们在家里。”

“把我电话拿来,我想打个电话,我要约个人见面,有一些话想跟她说。”

路斯年递过电话,路斯修拨通了电话。

“喂。”

“喂。”

“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

“哈哈哈……等有空我们去爬山啊。”

“好啊。”

像是话还没有说完,路斯修就挂了电话。可挂了电话之后他就哭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流下来。

那已经是秋末。路斯年站在院子里,仰望星空,一种巨大的压抑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段话。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如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天上繁星点点,田野里早已经没有蛐蛐的叫声,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叫声从黑夜里传来。父亲在院子里出出进进,他嘴里的烟也跟着他忽明忽暗着。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让他没有办法停下来。

这个夜晚,路斯修走了。走之前一通胡言乱语,连一句认真话也没有留下。

路斯年不敢去看路斯修。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母亲一直在哭,亲朋好友去了好几波,可还是没办法让母亲停下来。只有父亲,在人群中里里外外地忙碌着,通红的眼睛像是几天几夜已经没有合眼。

人群里偶尔会有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路斯年只觉得怒不可遏。他想大发雷霆,想把那些还在笑的人都赶出院子。但张了张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茫然地蹲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路斯修下葬的时候是在夜晚。他被埋在离家不远的山脚下。坟的后面就是山,前面是那片他们经常去散步的田野。

路斯年执意要跟着去,但是很多人都不同意,怕他受不了。可那时候,路斯年只知道自己以后没有哥哥了,对其它似乎并没有太多感觉。人在面对特别难过或者难以接受的事情时会有一个特别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你冷静下来,就是它不会让你瞬间体会到那些极致的情绪。这是路斯年后来才知道的,虽然他也不清楚当时到底是不是这样。

可是不管路斯年如何坚持,他还是被拒在了一边。

那晚的山里,到处都是晃动着的手电筒光,还有柴油机发动的声音。路斯年在离下葬不远的地方,看着群山在黑夜里隐约的轮廓。手电筒的光笔直地打在山里,照在那些不是很高的树上。另一边是空荡荡的田野,偶尔能听到夜莺飞过去的声音,还有蛐蛐的鸣叫声。不远处是隔着山谷的村庄,黑暗中还能看到点点灯火。

路斯修应该能看得见那些夜里的灯光吧。他心想。他应该也能听得到夜莺和蛐蛐的鸣叫声吧。然后他就想起,昨天路斯修还在和他说话。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因为难过而哭,还是有别的原因。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来,落进了他脚下的土地里。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知道。

等送葬的人回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路斯年悄悄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看着前面那些晃动的手电筒光,还有吵吵嚷嚷如同事不关己的人群,一些愤怒的情绪又涌了出来。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压抑着。

“你要坚强点,好好照顾父母。”就在他拼命压抑着愤怒的时候,他前面的人突然转过头对他说。

“嗯。”路斯年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其实人都会有这一天的,只不过你哥太可惜了,让人意难平。”

“嗯。”路斯年继续小声应道。

“我们迟早都会再与他相见的。”

“嗯。”

再然后就是沉默。似乎突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在埋葬了一个人后的凌晨,在回家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了光,那些光起起伏伏,忽高忽低。

“啊——”

就在沉默中,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那声音震慑了所有人,在黑夜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悲壮。

自从路斯修走后,父亲似乎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许多次路斯年半夜里醒来,他都发现父亲在院子里转悠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干嘛呢,不好好睡觉。”有时路斯年会到院子里和父亲说几句话,有时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也知道,自从哥哥走后,父亲跑了很多地方,有时甚至去找了算命先生。

“你哥哥是个好男儿啊。”突然有一天,父亲这样对路斯年说。

这句话是算命先生给父亲说的,路斯年后来才知道。

“说那些没用的,人都已经走了,你去找那些做什么。”

路斯年有时会埋怨几句,可父亲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时路斯年也想,也许这样父亲会好过点,于是也就由着他去了。

又一个早晨,路斯年陪着父亲去地里干活。

“你哥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父亲开着三轮车,没有回头,对身后的路斯年问道。路斯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父亲在哭,因为他看见父亲的肩膀在抖动着。

路面本来就不是很平坦,路斯年知道父亲在极力掩饰,但他看得很清楚。有几次他抖动得厉害,父亲穿了很久的衣服上居然抖落了灰尘。路斯年伸出手想去拍拍父亲的肩膀,但手伸出去一半又停在了半空。

自从哥哥走后,母亲做什么似乎都没了以前那样的精力。很多时候她去了地里,蹲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蹲就一个下午。他稍不留意,母亲就会跑到路斯修的坟墓前,久久地看着。

一个傍晚,路斯年发现母亲又跑到了坟墓前,夕阳从山里洒下来,照在母亲苍白的头发上,有几缕发丝在夕阳里飘着。

岁月为什么对一个老人如此残忍呢?但没有答案。路斯年心里的许多想法,都在那段时间里融入了他夜不成寐的梦里。

又一个傍晚,他一个人从家里走了出去。他说不上自己想去做什么,只是想再次到他和路斯修常去的田野上去走走。

暮色里是一些不知名的飞鸟与昆虫。那条小河里的水已经快干枯,白云与河边的倒影已全部消失不见。远处的灯火已经开始在夜幕里闪烁着。

“这些灯光你总能看得到吧。”路斯年轻轻说道。然后他就站在暮色中看着远方。

“差不多么回家了。”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声音说。

路斯年转过身,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站在他身后,烟斗里的火光在暮色里忽明忽暗着。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们还是要好好生活。”接着父亲又补充道。

看着暮色里的父亲,路斯年突然想哭。有一些说不出口的情感,在暮色里弥漫着。

“这人生啊,有这么一课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学的,可没有一个人能学好。”

路斯年想起了奶奶从前说过的话。之前他一直不明白,直到哥哥离开后他才知道,奶奶说的是面对死亡。

他看着年迈的父母,也明白了另一句话的心酸与苦楚。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斯年心里也期盼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但又有谁知道,有些事的发生不过是命运在时间的流逝里打开了一个缺口。

那是路斯修走后不到一个月的一天,秋末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一个邻居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找路斯年。

“你爸在地里跌倒了。”来人喘着大气。

路斯年来不及听后面的话,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往地里跑。等他赶到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

“爸!”路斯年冲进人群,看着被人扶着的父亲。

父亲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闭着眼睛,听到路斯年的声音,微微动了动嘴唇,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赶紧送医院吧。”有人说道。

“对,赶紧送医院吧,可能是太阳给晒的。”有人安慰道。

接着众人七手八脚就帮路斯年抬着往家里赶,准备送去医院。

就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路斯年突然听到父亲轻微的声音。“你说你哥怎么就走了呢……”路斯年看到父亲眼角有泪水流下来。

父亲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爸!爸……”

路斯年一直没有记起他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像是被人扶着回家的,又像是自己走着回家的,又好像都不是。他只记得他回到家里就栽倒在了床上,等他再醒来已经是黑夜,家里灯火通明各种吵闹声。

“我妈呢?”他醒来后艰难地坐起来,抓住身边的一个人就问。

“你妈在屋里呢,有人陪着呢。”

“我爸呢?”他又问。

“你爸……”身边的人头垂了下去,路斯年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之前那种突然遭遇悲伤的自我保护机制似乎一下子失效了,路斯年挣扎着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他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掩盖了院子里所有人加起来的吵闹声。

路斯年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哭累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漆黑的夜被照得灯火通明,院子里来来往往都是帮忙的人。与之前路斯修走的时候不一样的是,这么多的人居然没有一点笑声。

路斯年突然想跑到每一个人身边告诉他们,你们笑笑啊。可他没有。

家门口是一株父亲早以前种下的李子树,已经挂果了很多年,其中一枝被来来往往的人折断了,却还连着树皮。那断下来的树枝就那样挂在主干上,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都会触碰到。树枝就那样在黑夜里摇摆着,像是已经与树的主干分离了一般。

“爸,爸……”路斯年看着那断下来的树枝,嘴里断断续续的喊着。那个角落是父亲无数次站在黑夜里抽烟的地方,无数次有忽明忽暗的烟火亮起来的地方。

思念无声却震耳欲聋。

人间有一门课是必修课,可我们没有人能学得好。

自从父亲也走后,原本经常哭的母亲却再也没有哭过。

“你爸是个狡猾的东西,吃不了这人间的苦,跑到那边去享受了。”有一天母亲这样和路斯年说,可路斯年没办法理解母亲的话。

“谁愿意去那个地方享受呢。”他起初会这样回答母亲。母亲听到路斯年的回答,会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是父亲与哥哥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路斯年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他梦见父亲与哥哥坐在家门口那棵李子树下,父亲抽着烟,哥哥站在一边背对着他看着远处的田野。路斯年在梦里很高兴,可紧接着他就醒了。

然后就是黑夜里无声的思念,许多回忆涌进他的脑海里,一些场景历历在目,就像是刚刚才发生。

他也会刻意回避这些记忆,可很多时候这些记忆追着他跑,有时是他在去某个地方的路上,有时是傍晚,有时是睡前,有时是夜半……直到某天他才意识到,这些记忆是没办法回避的,而且可能将伴随着他的余生。

清明的那天,他跟着母亲来到了坟墓前。没过久的时间,坟墓上竟长出了草来。

“把草给拔一下吧。”母亲对他说。

路斯年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去拔坟墓上的草。原本努力忍着悲痛的他,那一刻眼泪却落了下来。

“去了天堂的人,知道留在人间的亲人是怎么活着吗?”他想问问埋葬在山里的哥哥与父亲。

风从山里吹来,摇曳着他们周围的树。田野边上冒出来的一朵菜花被吹到了路斯年身前。风也吹起了母亲苍白的头发,几缕发丝在风里飘舞着。母亲一言不发也没有流泪。

路斯年不敢问母亲在想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是父亲与哥哥留在人间的遗物,而母亲不忍心丢下自己,所以留下来陪着他。

等路斯年除完了草,母亲又一次喊他,“来吧,这些祭拜的流程你也学学吧,以后我老去了,你也得会啊。”

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可路斯年听着却如同一把刀子戳进了心里。他忍不住浑身颤抖着。我不想学这些!他心底几乎是怒吼着,可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跟在母亲身后,一步步看着母亲做的一切。

那个清明没有下雨,直到祭拜完回家。

又一个傍晚,路斯年再次去了那片田野里。有几处在烧着杂草,有烟飘进了田野后面的山岗,有人和路斯年打招呼。

“小年。”

“嗯。”

路斯年继续向前走,忙碌的人继续忙碌着。田野另一边的暮色里,有灯开始亮了起来。路斯年有些许的欣慰,他想哥哥与父亲总能看得到这边的灯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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