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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

你在走廊里喊着一个名字
你从门的暗影里消失,又踏在积雪上
你发出了声音,如同月球的凹陷
背上重叠的脚步
一切都汇聚到夜空
一条比峡谷还长的伤口
——题记
一
我记得那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我走进了那栋大楼。那里经常下雪,路面经常结冰,人们在路上大都行色匆匆,耗尽毫无诗意的日夜。那时的我,虽然孤寂,心中却充斥着对首份工作不可名状般的希望。这样渡过多年,希望坍塌在了风雪中,我终于决定辞职。
我记得那天,走过中央大街时,我又一次滑倒,这时手机响了。
“市长那首诗弄完没?”主编问我。
我从事编辑工作,但主编只让我修改文章字句,内容的意见她从来不听。对她的积怨由来已久。她颐指气使、固执己见。她相信她男人还爱着她,所以拼命证明自己在可掌控范围内的权力。这是混乱的移情,我不能理解。但主编那张精致的脸伴着最浓重的口红,我经常在一瞥中浑身一颤,像被蛇蝎傍身。
这栋大楼是我工作的编辑部,现在因为新媒体的冲击,编辑部人心涣散,很多周围的小楼被兼并与吞噬,很多老编辑浑水摸鱼,新编辑也忙着搞自己的副业。没有人为这栋大楼负责,编辑们宣布只对自己的事情负责。
“这就叫独立自主。”一个老编辑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们早就受够那女人了。”另一个编辑说。
编辑部很多人对主编的指摘甚嚣尘上。但她总是镇定自若,像历经了千年的禅。所以当辞职潮袭来的时刻,我却有某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我希望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我坚持留在这座大楼工作有赌气的成分,我猜她应该会重用我了。但是她只是交给我更多的稿子,让我改更多的错别字。
在她不多的拒绝里,她曾对我说:“你的建议就像太阳雨,没有一种弥漫的气势。我要的是乌云,漫天的乌云。”
这象征我理解不了。
她却解释得更云山雾罩,她说:“太阳太刺眼,会使口红化掉。我喜欢月亮,这是我能容忍的最大亮度。”
直到我来到她家,才明白了她的话。她家常年拉着窗帘,房间内有一股浓重的不可名状的味道。桌子上摆着很多种香水,杂乱的香气过度充斥着房间。我和她瞬间的激情被淹没在这种呛鼻的氛围中。
“这香得有些过火。”我推开她说。
“怎么?你立不起来吗?”她挑逗着说。
我转过身对她说:“能拉开窗帘吗?”
我已经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然后打算强硬地拉开窗帘。但她用浓烈的口红向我抛来一个字:“能。”
很显然,我没有做好她极速同意的准备,身体竟然僵在那里。窗帘还是她主动拉开的。她拉窗帘略过我时,丝质的睡衣拂过我的下身,我感到身体瞬间颤栗。随着窗帘越拉越大,我的欲望也被拉大。我惊讶地发现,窗外正下着雪。她竟然打开了窗户,然后迅速抱紧我。我将她端到窗台上,风雪的气味冲淡了房间浓重的香水味,气味被中和得恰到好处。一切不合时宜的禁忌消失殆尽,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目睹了这个女人失去口红的嘴唇。她嘴唇的柔软使我感到周遭世界的粗糙。
她感激我允许作为她报复她男人的对象。我以为这之后我对稿件内容的建议会被她听取,但无济于事。同样无济于事的,还有她对她男人的报复。我就是在此时第一次向她递交了辞职信。辞职的理由是厌倦。但这件事被市长的自杀给冲淡了。冲淡的原因是因为这座城市上一任市长也自杀了。形成对比的是,这一任市长的灵车寒酸得可怜,而上一任市长的灵车像瓢虫一样在路上缓慢地趴着,交通一度陷入了瘫痪。我在主编那里得知,这任市长的政绩是将柏油马路修高了三层。据说下一任市长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算莅临。
于是,那篇市长的文章也不用弄了。但比起研究市长为什么自杀,我更在乎的是红唇主编对我辞职信的忽视。
我记得上台阶时又滑了一跤,台阶上全是冰。我摸着腰环顾四周,望见红墙侧面探出半个小平头在那里窃笑。我瞪了这颗头一眼,骂道:“他妈的!”声音大到我自己也被震到。小平头被吓跑。他跑得急,也摔了一跤。我心里想的全是“杀熊孩子犯法不。”
小平头所依靠的红墙,早已经被雨雪刮成道道白痕。红墙底部,有很多歪扭的白色的字:办证电话、各色露骨相交的图案、xxx心形xx、枪支迷药找小姐的电话、治疗性病流产打胎的小广告,在这乱七八糟的白色里,竟然有两条歪歪扭扭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熊孩子那糟糕的小平头刚好处在相交图案的侧面,显得那行诗句的字异常的大。我伴着疼痛凝视着,印象极其深刻。墙体底部有浓重的尿骚味,人尿猫尿狗尿马尿杂糅,野猫发情时也在这里乱蹭嘶嚎。
由于我被摔的腰部牵扯到了腿部神经,上台阶的时候鞋跟很沉重,我第一次注意到楼梯台阶的凸起早已被磨得很平。我忽然对这栋大楼在风雪中耸立的身影更感崇高。因此我缓慢地上楼来到主编室,已经忘了我要辞职的事情,转而问主编大楼的墙体为什么不重新翻刷一遍。主编说混乱的墙体证明了它辉煌的历史。我将红墙上乱涂乱画的东西告诉她,我说现在的大楼外观更像是大型露天厕所,谁都可以来这里尿上一泡。
她竟然笑说这正是这里最大的特色。翻修毫无必要,因为这里不久后就要拆了,大势已去,日薄西山,辉煌不再。我忽然听说这里要拆掉,那我的辞职就显得毫无意义。主编说她离开这栋大楼已经进入倒计时,所以这座楼最后只能是一座墓碑,荒郊野岭的墓碑当然是一个撒尿的好地方。一边撒尿一边看看墓碑上的刻字,浏览一下某个早已被忘却的历史。在这一泡尿后,将会变得更加久远更加史。主编话激起我无奈的笑。
“这里辉煌过?”我对这栋大楼的历史产生了质疑。
“不是它辉煌,是我曾经辉煌过。”主编意味深长地说。
二
大楼门口处,常年有一个卖水果的刘老汉。鳏居多年,无子女。据说他早年是个诗人,这是我入职多年后才得知的,骤然对刘老汉肃然起敬。
我记得就在我滑倒那天,从楼里缓慢地走出来时,他将一本褶皱泛黄的横格本递给我,希望我替他发几首小诗,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什么最后?”我问道。
老刘没吱声,我翻开其中一页,铅笔字,字写得很大,占两个横格,歪扭的字体:
“你对着早晨喊一声——狗屎
接着,你一生所有的早晨都一起对你喊了一声
——狗屎,于是你
满意了”
我立刻感到震惊,连带着这首诗底下的时间“1932.12.15”。我震惊于老刘竟已这么老了。然后看着他马车上的水果,立刻蚊蝇盘旋。我忽然感觉这满车的水果无一新鲜,全是烂的。我忽然注意到这竟然是一匹石马。刘老汉此时一动不动,右手保持着递给我诗集时的动作。他死了,当他将诗集递给我的时刻。
我发现石马屁股底下有一堆新鲜的马粪,蚊蝇立刻冲到马粪里沐浴。而这一车的水果看起来竟然变得新鲜不少。我拿着诗集准备返回主编室。一楼大厅阴暗潮湿,守门人张姨正跟她上大学的女儿视频聊天。女儿告诉她恋爱了,张姨立刻满脸愠色。她们起了争执。
我再次走上这一层层破烂的楼梯,两边墙壁上的蓝漆也在变白。阳光从锈迹斑痕的窗户射入,一切都在变白。我拿诗集的手心出汗。终于走到三楼,走廊里铺着炫目的红色地毯,这地毯是两位清洁阿姨每日最繁重的工作。红毯铺到主编室门口。这是主编特别设置的。在白光的铺陈下,我感觉我走进了子宫。可这里并不存在新生,破败已是必然趋势。只有一个女人在一张方形的黄色木桌旁,对着圆形的小镜子,补着口红。
我把诗集放到她的桌子上说:“你看看这本诗集吧,我觉得有几首诗写得很不错。”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用“你”来称呼主编,平时谦卑的“您”已经在那次风雪夜后消逝。
她瞥了一眼说:“老刘的吧”。
我点头。
她抿着嘴唇说:“这我早就看过,太丧了。不适合发表,完全不正能量,我们的杂志,要给年青人以积极的恋爱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正向引导。他完全就是个老丧鬼。比你还丧。倒是你,辞职都不会挑好时候。”
“我不辞职了。反正这里的一切都在离开,反而使我对离开感到厌烦。”我忽然说道。
“这里没有钱途。”主编说,“现在连一首写春天的诗都充满了资本的味道。”
她接着说:“市长那首诗写得跟狗屎一样。”主编这句话让我始料未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得愤怒起来。
“那你还贴钱要发表?”我顺着她说。
“因为权力啊,没有什么比权力更能让一摊狗屎卖出黄金的价格了。”主编说。
“所以与老刘的诗对比呢?”我继续问道。
“老刘的诗虽然丧,但说了真话。但不合时宜的真话跟撒谎差不多。不是我不认可,是权力不认可。”主编用右手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小拇指,指了指房间的天花板。
“所以,那个不会写诗的市长为什么自杀?”我问。
“已经不重要了。”主编耸耸肩说。
楼下变得嘈嘈嚷嚷。我艰难地推开生锈的窗户,阳光射到她的脸上,她的口红显现出一副欲望的图示。
张姨拿着手机、保洁阿姨拿着拖布、几个路人提着塑料袋将刘老汉围了起来。
“老刘什么时候成明星了?都被围观了。”主编笑着说。
“他死了。”我说。
主编的脸忽然出现惊异的神色。这种神色不常有,即便发现了她男人找别的女人的痕迹时,都安之若素,审慎地采取报复行动。我忽然意识到,她口中“老刘”的“老”可能是一个亲昵的形容词。
我问主编怎么了。她摇摇头,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等了好一会儿,楼下不再熙攘,主编忽然开口说:“确实该离开这里了。”
我凝视着那老旧的横格本,坐在主编的座位上。这里飘着她浓重的香水味。我看向这个本子的时候,它却并不看向我。我失去了阅读它的欲望,因为它太褶皱了。但忽然的风挤过窗户将横格本吹开,纸张停在这一页上,竟然是用红色油笔写的,依然歪歪扭扭的:
“我知道你在撒谎,
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撒谎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撒谎,
但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
我们说的都是事实。”
我忽然发现这首诗与那市长的诗极其相似。我指着它问主编,主编正在窗户旁望着窗外愈发势大的风雪,已经将刘老汉的马车盖住。他被风雪埋葬在那里。
“一样?”我拿给主编看。
“那个肥头大耳的市长怎么会写诗?”主编轻蔑地笑着说,语音变高。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明白。我推开房门,走出子宫。沿着磨损的墙面来到一楼大厅。这里凄凉得很。我团抱着肩,向张姨耳闻了刘老汉的一些碎片。印象最深刻的是刘老汉的妻子曾在卫生间自杀。
这事儿对刘老汉打击很大,那时他们都人到中年,依然没有孩子。刘老汉顶着刘家五代单传的压力,日夜进攻着她的妻子。那时正值文革,他们做着最合法的性。但偏偏有人污蔑他的妻子苏容与她工作的厂子里一个写诗的年轻男人搞破鞋。于是刘老汉的妻子被拉去做批斗。刘老汉难耐自己的欲望,差一点对野地里的母猫发起攻击。好像是正要发起攻击的时候,被那时还是一个年轻姑娘的主编给拯救了。据说主编当时展现了离奇般的母性。也就是那个时候,主编才开始涂抹浓重色彩的口红。
三
那时的主编与老刘相差20多岁,他非要认主编做干女儿。主编竟然似乎同意了。当主编结婚时,刘老汉竟然与主编的父亲在婚礼宴席上打架。因为这件事,主编的父亲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但时任副主编的她正处在这栋大楼里最辉煌的时候。她无所谓。用这件事情报复了从小就酗酒打骂她母亲的父亲,这让主编觉得很痛快。她说长大就是有能力复仇的时候。
当主编的父母终于离婚的时候,她甚至特意穿了一件红旗袍,去了这里著名的酒吧,红旗袍红指甲红嘴唇,主编故意成为酒精与暴力的焦点,故意将自身抛到危机四伏的深夜。于是,一切到来得似乎顺理成章。主编喝醉、撒酒疯然后被人捡走、报警、做笔录。主编似乎对任何关于自己身体的事,都云淡风轻。
这与苏容形成鲜明对比。苏容历经半个多月的批斗后,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向他宣布从此住在浴缸里。她总觉得自己身上很脏,用了一筐的香皂都觉得不够。她干脆将自己关进浴室。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洗澡。她甚至觉得一切都变得很肮脏,需要不停地清洗。
每天,老刘把饭菜送进去,然后再端出来。每天都能听到浴室中他老婆擦洗身体的水声。他终于有一日怒火中烧,脱光衣服后冲进浴室,但苏容以死相逼,老刘只好悻悻离开。这件事后,苏容宣布禁食。老刘百思不得其解。苏容认为所有的食物,都像死尸腐肉般肮脏,且所排泄之物更加肮脏。为了避免自己的排泄,她拒绝进食。
对苏容的性情大变,他将全部的原因推到了那个写诗的小男人身上。老刘怒发冲冠地找到他。等将情况了解后,他向小男人道歉。因为自己老婆的缘故,小男人顾远的未婚妻晓云与他赌气竟然失踪了。据说是在某一日清晨,没有任何征兆,就离开了这座城市。有人看见她是坐船走掉的。似乎去了南方。
他老婆与小男人没有任何瓜葛。她只是想给老刘的生日送一首情诗,借此请教了小男人,就被误传为破鞋。老刘对误传的人恨之入骨,发誓要找到源头。老刘摸索到他老婆批斗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的草料厂,四周荒草丛生。
老刘于星夜抵达,迎接他的第一个场面,就是一对男女在荒草丛中野合。他目睹了全过程,竟然尿失禁了。从此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小便,只好随身携带尿袋子,走到哪里都骚气冲天。我忽然明白他将水果车选在那个充满尿骚气的墙角的部分原因。老刘找到了贾厂长。
贾厂长也对苏容很同情,然后摊手说:“或许你老婆精神失常与这里的空气有关。”
老刘起初也不相信。
但贾厂长说:“草料厂附近的空气中有一种细菌,这种细菌呈现某种香气,这种香气使人头脑发昏。我们已经封闭了那里,并正在进行消毒。”
“充满香气的细菌?”老刘疑问道。
贾厂长说跟苏容一同批斗的好几个人都经历了神经错乱的表现,甚至有一个妇女自杀了。没等听完贾厂长的话,老刘忘记了苏容正在禁食。他火速赶回家中。
等到老刘回家,臭味从卫生间里溢出。老刘急忙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苏容的身体像是变黑,腐肉般的躯体已经镶嵌进浴缸里。她的嘴里塞满香皂。老刘拿了一块香皂闻了一下,瞬间呕吐了起来。老刘把香气与细菌在脑中形成强硬的连接,一度闻不得任何香味。
直到主编带着她浓重的香气到来,刘老汉没有拒绝。本能的欲望大于细菌般的香气,事后,当老刘将这件事告诉主编时,主编问:“你为什么相信他的话?”老刘说:“因为他是厂长。”主编问:“假如厂长瞎编呢?”老刘当时并没有这样想。“那她为什么要吃香皂呢?”老刘问主编。主编也不置可否。老刘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临行前找来顾远说自己帮他去找晓云。
在刘老汉离开的日子,主编开始摆脱副职的处境,她挤进了当时主编和他女友的生活中,在投其所好方面,主编显然胜过那个小女友。主编早已将身体当成巨大的红海。既然这样,我一直不理解主编拯救老刘的意义是什么?
我后来问主编。
她说:“拉斯蒂涅的投名状是什么?”
“是高老头。”我说。
“不,是他自己。”主编说,“他必须率先将自我埋葬,而女人的自我就是身体。”
当刘老汉再次归来时,身边多了一位女人,正是晓云。老刘叫她云云,她叫刘老汉细菌。这件事使主编激动不已。她认为这是很好的写作素材。这期间,顾远竟成为了主编的私人助理。主编招他的理由是这是她小说中的人物原型。顾远是为了报复刘老汉,而最先愤怒的竟然是晓云。主编写了一段日子,放弃了。理由是顾远与晓云竟然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刘老汉再次成为单身老汉。
“我从未欣赏过你。”晓云对刘老汉说。
这句话对老刘打击很大。八卦的人们总是向刘老汉打听怎么找到晓云的,他总是三缄其口。主编也曾问过顾远,让他问问晓云。晓云也还是三缄其口。于是,这里的叙事断裂掉,主编的小说也编织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理由,只能认为是刘老汉根本不足以拥有任何力量留下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当好奇的人们问刘老汉怎么找到晓云时,刘老汉总是说自己是因为不会写诗而失去了晓云。刘老汉因为这件事变得疯癫起来。
刘老汉疯癫地离开了这里。在刘老汉离开的日子里,主编成功挤掉小女友,成为大楼主编的女人。据说是某天深夜,大楼的红墙边出现了一辆马车,刘老汉回来竟卖起了水果。也是在那一天,这栋大楼的主编正式易名。主编的男人也离奇的适时失踪。
听张姨白活到这里,我终于问了张姨一个问题:“那主编的首任老公去哪儿了?”
“哪个?”张姨疑问道。
“就老刘在她的婚礼上打架那个。”我说。
“因为不是主角,我也不记得了。”张姨说。
“谁是主角?”
张姨竟然用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朝楼上白了一眼。
四
我看到过刘老汉那褶皱的诗集中有这样的句子:
“山谷环绕你的路径,我希望你在这里
在树枝断裂于夏季的时候,就在这里
把所有种子的容貌都倾注于你”
我指着这首短诗说:“这首没那么丧,能否上一下?”
主编拿着它默读,嘴唇碰撞着。我注意到了她眼中竟然含着泪水。时光哽咽住了,主编说:“这是老刘曾经写给晓云的,只可惜那个女人从未看到。”
主编又将横格本翻了翻,闭了一会儿眼睛说:“他写了这么多诗,竟从未给我写过一首。”
“你还在乎这个?”我问道。
“毕竟我也是女人。这么多年,他们都把我当成男人了。”主编说。
“谁们?”我问。
主编看了我一眼,笑道:“可以上,一定会上的。”
刘老汉的消逝,催促着这座大楼的凋零。率先离开的是张姨。她的女儿交往了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这让张姨怒火中烧。在张姨的观念里,男人都是危险的。她教导女儿最好独身。因为她的男人赵石,在日夜赌牌与酗酒的斑驳中,忽然消失不见。她们的相遇是赵石的哥哥赵磊说合。赵石见张姨的第一面就说:“我们只是婚姻。”
赵磊是市长秘书。这件事是我后来从主编口中得知的。赵家五代单传,赵磊家是一个女儿,因而盼望赵石尽快结婚生子,延续门族香火。赵磊将子孙满堂的任务交给了赵石。赵石极度不理解,赵磊把生子看成是家族的面子工程。赵磊为市长做贯了面子工程,认为人活一张皮,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赵磊一定要把家族的面子撑起来,所以他不由分说地把赵石从另一个城市调回,原因是给他相中了一个对象,这个人就是张姨。
赵磊面对市长的接连自杀,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但赵磊一直保持缄默。新市长即将到任,赵磊再次忙了起来。忙着这座城市的面子。赵石无法考量赵磊艰难的工作,对骗他回来结婚的事难以忍受。但只能默认,结果他只当张姨是他的面子妻子。
张姨与赵石婚礼的酒席举行得很盛大。很多人穿梭其中,都是看着赵磊面子来的。来的人闪现又离开。赵磊忙于应付这些妖怪们。赵石和张姨的婚礼成为这些妖怪们交换彼此使用价值的场所。
赵石看到满场的名片在空中飞驰、碰撞、落下。所有人都拍打着自己的脸面,唯独忽略了他们的名字。整个婚礼秩序井然,像电梯一样。但没有人在乎赵石和张姨。异常烦躁的赵石离开宴席,来到这座城市的地下赌局。在新婚之夜,他选择染上赌瘾。张姨当初还庆幸赵石染上的不是女人的瘾。
赵石和张姨例行公事般生下女儿。女婴降临的即刻,赵磊便将失落的表情射到张姨脸上。旋即,叮咛赵石尽快再生儿子。赵石决意不再生育,以此来报复赵磊。作为女人,张姨很受挫。也就是在那一刻,张姨开始憎恶每一个男人。张姨与赵石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争吵。后来的赵石竟然做了结扎手术,为的是每次与张姨争吵后,用强硬的欲望抵消心中怒火,张姨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才像个女人。张姨还期待着自己怀孕并且生下男孩,不再忍受赵磊的冷眼。可张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挣这个面子。
直到张姨发现了赵石结扎,他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大的争执。后来,赵石与赌牌时认识的女人离开,至此音讯全无。张姨不得不面对独自抚养女儿的难题。张姨求过赵磊几次,但每次赵磊给钱时都奚落一番她的生育能力,竟然把赵石的离开,推诿成张姨的无能,然后无尽的冷眼对着张姨。张姨觉得受尽侮辱,决定靠自己的双手艰难地把女儿赵菲抚养长大。
于是在每天日常的话语里,张姨都会给赵菲灌输她父亲的斑斑劣迹,以及她经常对赵菲说的口头禅“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赵磊给女儿起名赵菲,起初张姨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但当张姨从主编的口中突然得知,赵菲其实是并非男孩的意思,张姨觉得很震惊。这个时候,正值赵菲高三,张姨将愤怒忍了下来。
我后来问主编:“赵菲真是这个意思吗?”
主编摇摇头。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对张姨那样说?”我问。
“因为她看不起我呗。”主编笑着说。
“原来你还在乎这个?”我戏谑道。
主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赤裸的身体,摸着我的胸说:“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在乎。”说着,主编抚摸着我的胸口。
等到赵菲高考结束,张姨将她名字的涵义告诉了女儿。经年累月,赵菲在张姨对男人愤怒的话语中已经疲惫,既然男人如此不是东西,为什么她们要结婚。赵菲在与张姨的争吵中质问她多次,赵菲愤怒地困惑着。终于在时间的磨损里,赵菲将对男人的愤怒转变成对他父亲神秘的好奇。
其实,赵菲也困惑自己名字是否真的存在那样的涵义,所以,赵菲将困惑发泄在自己的身体上,在数数次交易中似乎变得清晰。赵菲尽可能靠近每一处危险领域,在危险中清晰的东西又变得模糊。就这样,清晰后又模糊,模糊后又清晰,清晰后再模糊,直到最后,赵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赵菲与张姨争吵中所表现的对自己身体的无所谓,使得张姨在女儿的身上竟然看到了主编的影子。所以张姨将怒火竟然全部引燃到主编身上。
张姨辞职当天,和主编在这栋大楼里互相爆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咒骂。张姨咒骂主编是狐狸精公交车,主编骂张姨是没人要下贱货。当他们用尽了肮脏的词语,疲惫地瘫软在椅子上,她们才注意到一件事情:她们都是女人。于是互相笑了起来,那笑声回响在大楼里,很瘆人。
“我要亲自去与女儿谈判。”张姨说。
“你女儿的危险已经胜过了我,你可得心点。”主编说。
“再危险她也是我的女儿。”张姨说。
张姨终于见到了赵菲,赵菲特意将张姨带到学校的后山上。当张姨恶狠狠地给了女儿一巴掌后,一个纹身的老男人挡在了赵菲的面前。
赵菲平静地摸着脸,示意老男人把张姨的腿扳开,然后用随身携带的针线将张姨缝合起来。一边缝合一边对疼得痛哭流涕的张姨说:“你男人离开你就是因为我们都长了这个,这就是我们的伤口。”张姨用左手捂着下腹,跌到了土里,嘴里一边哎呦一边咒骂赵菲不是人。
赵菲笑着,然后当着张姨的面,用带血的针线又开始缝合自己的伤口,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说:“为你的到来,我特意准备了这个欢迎仪式。”
趁老男人不备,赵菲抽出手枪,开枪杀死了他。于是,在一滩滩不知是谁的血的土坑里,母女两人第一次紧紧相拥。趁张姨不备,赵菲杀死了张姨,旋即开枪自杀。
五
大楼里另外两个清理走廊红毯的保洁阿姨,她们是同乡,年轻时曾一起在这座城市做家政服务。但家政服务的微薄收入支撑不了她们存续在这座城市奢华的欲望,于是她们将重音落在了“家”这个字眼上。然后她俩便陡然如鱼得水,衣服与首饰的过于光鲜,也逐渐将危机带来。她们被一伙恶势力倒栽葱式地插到道路两边的地下水道里。那天清晨,拔出这两个女人的救援行动,成了当天新闻的头版头条。她们倒立了一整夜,嗅尽了这座城市肮脏恶臭的气味。至此嗅觉全无。
这件事据说是恶势力向新任市长的威慑(这任市长就是将柏油马路抬高三层的那位)。面对如此猖狂的势力,新市长在媒体上发出强硬的回击。甚至在警察队伍里,自己穿上防弹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市长身先士卒的表现下,这座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但新市长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新市长竟然被列入了恶势力查办名单。可能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
后来赵磊退休后竟然写起了官场小说,赵磊说自己要写一本像《沧浪之水》那样的书。小说的编辑工作就由主编操刀,但市场销量平平。在主编的调研中,人们对此类书目已经疲惫,有读者对主编说:“说来说去还是那档子事儿,这事儿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还是这样。没意思。”我读过后也觉得平平无奇,但主编就是认为这小说是好的。但赵磊的书潦草收场。主编却一意孤行,大力发行。资金链的窟窿都打了这本书的饥荒。后来我才知道,赵磊就是主编的那个首任老公。
保洁阿姨辞职的理由竟然是这栋大楼已经失去了清洁的意义。她们对日日清理红地毯的工作感到倦怠,真实理由其实是主编已经支付不起她们高额的月薪了。后来我才知道,主编给她们高月薪的原因是赵磊安排的面子工程。
“你们俩早该滚蛋了。”主编说。
最后,这栋大楼,只剩我和主编了。
“一哄而散,人类的天性。”主编说。
“没有人会热爱这里,这里风雪吹得人哪儿都冷。”我说。
我说:“这最后一期的杂志可以聊聊爱与死。”
主编听到后说:“可以。”
“为什么现在不拒绝我了?”我讶异地问。
“因为你不是我的雇员,我也不是这栋大楼的主编了。我用不着对你负责了。”主编笑着说。
“我们脱离了权力关系?”我问。
“不全对。”主编说。
一次黄昏,我和她第一次坐在一起细细地浏览这本褶皱泛黄的横格本。我们翻到这一页:
“从明天开始养五匹马,
在十年后扯碎自己
为什么不是现在?”
我和她互相凝视彼此,然后我们一起说:“为什么不是现在?”
于是,拥抱、接吻直到赤身裸体,一切一气呵成。老刘的诗集像催情药一般,我们每看一首就做爱一次,大楼深处回响着人类起源时的声音。我们看着彼此,某种离别感强烈得推进着。我忽然记起那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我说。
主编沉吟一会儿,对我说:“你厌恶它吗?”
然后,我们再一次拥抱、接吻,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整个黑夜笼罩了这座大楼。那天,窗外再次升起了风雪。
我们真的将老刘的诗填充进杂志,这是他百年的遗愿。我以为出版后会有大事发生,但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我总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有什么重大的意义要揭示。其实,这只不过是一期杂志而已。这栋大楼只不过是一栋楼而已。我只不过是我,你也只不过是你,我们只不过是我们。
在这期杂志发出的时刻,我收到了这栋大楼要定点爆破的通知。它作为地铁道路修建的阻碍物存在,现代文明要穿破大楼的躯体,这是不可遏止的事情。我当时似乎只落寞了一小下。但更悲伤的是,主编真的要去北京总部的那栋大楼了。而我却是最后一个留守在这里,见证这栋大楼被炸成废墟的时刻。主编离开之前对我说:“拉斯蒂涅要走向巴黎,而我,终于要走向北京了。”
施工队是十人组成的小队。我觉得这小队人有点多,交谈声极其嘈杂。他们熟练地在楼梯上安装着爆破点,而我跟在他们后头看着。他们竟然嫌我碍事,轰我离开。我有点愤怒。就在爆破当天,我悄悄得潜入了大楼内部。我走在变得肮脏的红地毯上,走向走廊深处那一扇被阳光刺穿的锈迹斑斑的窗户。就是在这里,我看到了主编最后的泪水。我推开主编室的小门,汹涌的红色嘴唇向我涌来,我倒在我的欲望里。大约就在这时,楼体开始爆破。瞬间的轰隆声将我掩埋进了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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