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泥水匠,这段时间,快有三四个月没有大活了。只是零星的这边三四天,那边一两天的打几日短工。前些天听一个老表说,隔壁村有个包工头在招人去青海,当天晚上就过去问了。这边的包工头在全国各地揽活,揽来的活又爱招本地人过去,乡里乡亲,知根知底信得过,就算打架有老乡在身边帮衬也是好的。
父亲很快就打听清楚,是去青海西宁的,活儿不大不小,大约能干上个大半年。工资还挺高,像父亲这样的“大工”,一天得有个500多,顶上这边一天半的工钱。就是远了点,所以招呼了一圈,没几个愿意的。
父亲上了心回来一说,我和姐还不放心。以前都是在江苏、上海、南京、安徽这些地方干活,都是南方,就算没有去过,光听地名也知道那边的大致情形。这回可不同了,那是西北,风土人情跟我们南方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而且还是在高原地区。
这边计年纪爱按虚岁算,父亲过了年也六十一了。赶上好政策,现在每个月也有个千把块退休金,实在是没必要出这趟远门。我跟姐都劝他,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就算是真的闲不住,在家边上揽些闲活也行。
但还是劝不住,再加上那边也催得紧,说是青海十月就冻上了,不能在户外干活,得紧着把活在十月前完工。母亲把行李包塞得满满当当,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西北的寒冷,只能把厚的都捎上。
父亲五天后就走,那天我向单位请假送他。在电话里父亲还怪我不该请假,没什么必要送。我坐在公交车上想,这些年倒是跑过不少地方,北京、河北、陕西、福建、湖北,跑了怕是有十几个省,小部分因为工作,大部分是去玩的居多。
他也是到过北京的,从公交车的玻璃窗上看了一眼天安门,巨大的一幅毛主席画像挂在最中间,车一下子就过去了。父亲在外乡,一直是低着头,不停铺砖舔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挣钱供我和姐读书,多少年都是如此!我和姐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说起来倒是有些对不住他的辛苦。
我给他的手机里充了200元话费,又在车站边上的超市里买了点水果,还有饼干之类能放久的点心,转了又转实在不知再买点什么,就进了车站。
车站里人很多,南来北往的人各有各的来路和去处。有人吃着方便面、有人在说笑着、有人嗑着瓜子、有人在训孩子、有人打手机像吵架似的,各式各样人的形态、声音交织在一起,倒是冲淡了车站里几分离愁别苦。
从门口远远地就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上半身有点伛偻,偶尔跟边上同行的工友搭上几句。见我过来,父亲向工友介绍了几句,那人让出一个位置给我。落了座,递过东西,一时无话,只默默地看着他打开行李包,东挪西腾地匀出一个位置。
正准备放入,又顿了一下,想想不对,把底下的一包荔枝干放到了面上。母亲一直深信荔枝干是“神药”,大补!做工吃了长力气,上学吃了补脑子。我和姐读书不好原因就是,荔枝干不肯多吃,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身体康健?都是她一斤又一斤地让他带着的功劳。
父亲一边收拾着,一边埋怨着哪里用买这么许多?我说三十多个小时,多带点不会错。他的额头上爬满 了皱纹,眉毛淡淡的只有小半截,像是没墨了的毛笔,只草草地描了几笔,留下一点浅浅印迹。眼睛很小,眼珠子里有些浑,许是这两天没睡好,眼泡有些肿,鼻子又大了点,嘴上有些裂开。
整张脸已经松了下来,两边脸颊上没什么肉,显得颧骨很突出了。样子实在是算不得好看。母亲说他三十年前就是这付模样,当初相亲见的第一面,就对他不是很满意,人太老实,嘴又笨,架不住外公的威严,还是嫁了过来。
他上身穿了四件衣物,一件内衣,两件毛衣,一件外套。四件里有两件是我穿旧的,裤子有一边的膝盖上打补丁,鞋子是双解放鞋。我问他,怎么不换一套新的出来,家里不是没有新衣,而且今天又不出工。他说,干活的都是这样,没有那些个讲究。
老家三楼,放着两口柜子,里面都是他和母亲的新衣。平时总不肯穿,只是在过年,穿一趟,又放了回去,我姐经常因为这个跟他们置气,说这样还不如到年底租一套得了,省下的钱更多!但是不管你跟他们说多少回都是一样。
两人都沉默着,想来我跟父亲好像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仅有的几句也是母亲在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他常年在外,只是农忙和过年才回来,后来家里不种田,回来就更少了。到家后总是话不多,默默地做着。
母亲说我刚出生时,父亲喜欢我喜欢得紧,抱在手里久久不肯撒手,在我脸上啃了又啃。在我有意识后,倒是没见过这些亲密举动,对我热望却是有的,回来总要翻翻我的课本、作业。
他只读了初一就去做工了,书上有些内容他是看不懂的。翻还是照翻,仿佛透过我那些写得歪七扭八的字里行间就看出什么究竟来。我初二生平第一次拿了张三好学生奖状,把他高兴坏了,隔天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到了县里,给我花了两百四十六元买了一块表。可惜只让他高兴了这么一回。
初三那年中考,考得不是很好,只能上一个职高。母亲和他好几晚没睡好,商量了多久,觉得是主要是我吃得苦太少了,不知道珍惜。决定让我跟他去上海工地上体验一个暑假。那是我跟他单独相处最久的一段时间,往往天蒙蒙亮就出门了,吃得不好,住得也是边郊空地上,搭得几个工棚,活倒是要干不少。
我啥也不会,只能在工地里打零工,拉水泥、和泥浆、搬砖、帮着大工打打下手。才半天,手上就起了血泡,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每天都在盼着太阳落山,可太阳落山也收不了工,要一直等到天开始发黑了,工头才会喊大家收工。我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工地和父亲分在两块区域,回到工棚又瘫在床上不想动,两个人之间还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有一晚我早早的睡了,没多久从睡梦中热醒了过来,听到门口有些响动,放眼望去,从门口透进来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映在地上,那架式应该在洗衣服,我瞄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夏夜的蚊子总是恼人,地上的影子洗衣的动作时不时会停顿一下,拍打一会儿蚊子,又继续洗。
工地上脱下的衣服,又臭又硬,很难洗。臭的是汗,硬的是粘在身上的水泥块。还没洗,放到盆里水就浑了,要清上十几遍。影子在换水的当口,从怀里掏出一只烟点上了,压着嗓子,轻轻地咳了一声。
最高兴是在下雨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天。还是十来岁的年纪,总喜欢到处去看看,父亲一个呆在工棚里听着收音机,见到我闲不住,给我些钱出去耍。那天我尽在书店里磨了,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钱还没用出去,在路边带了瓶啤酒和半斤猪头肉回去。父亲给我倒了一杯,夹了一块肉放到嘴,没一会儿两个人都伸了舌头,一个是因为辣,一个是因为苦,两人坐在矮矮的小桌边都笑出声来了。
回忆总是绵长,眼前的父亲突然咳了起来,并不畅快,每几下就被卡住。双手扶着喉咙,说不出的难受,顺了几口茶下去,才好受了些。多半是又抽烟了,他上身口袋外边印着一个方盒子的轮廓,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露出一点边角。之前他说过,不抽烟已经有段时日了,看来是不确实的。我想说上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就不说他了。母亲在吃喝上不亏他,只是随身的钱从不肯多给他,就是怕他又去买烟。
其实关于戒烟这事儿,他试过很多次,却总不能够。或许在异乡,每天都是早上六点到晚上七八点的日复一日,有根烟在,多少就有些缓口气的劲儿吧。
广播已经在通知检票了,我和父亲提着行李,排在人群后面。他一直催促着我可以走了,我跟他说不差这一会儿了。两人并排着站在一起,我高出父亲半头,他已经是个老头了,头发稀疏,身板微曲,手掌粗糙、宽大。我想从他手上争过一只行李包,被他挡了过来,手劲儿倒还在,似乎比我还要大上几分。
离着检票口只六七步路,我想对父亲说些叮嘱,注意身体呀,实在干不动不要勉强自己之类的,这些话像被塞在瓶子里,又装进一个箱子,上了锁,怎么都说不出来。眼见着他一只脚已经在检票口的另一边了, 我只好匆匆往他手里塞了一点钱,说一句:
“爸,你在那边,还是少抽点吧!”
他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没说什么,随着人流走向另一个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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