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

作者: 鸽子不想飞 | 来源:发表于2023-11-21 18:1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四期写作活动

    网图侵删

    深秋的午后,银白色的阳光落在这条破旧的老街上,冰凉的风吹荡起砖墙里被风化的尘土,墙垛上的枯草被吹得颤抖着身躯。我紧了紧衣服走出家门,望着空荡荡的大街不知该何去何从?年轻人大都搬进了城里,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在为生计拼搏,好端端一个村子,只有老人还有孩子尚留村中。

    我家的斜对门有一个老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棉服,头上戴着顶黑色的绒帽,双手拄着根光溜溜的拐杖。她的手背生有暗疮,她的脸上饱经风霜,昏黄的眼睛望着街道,神情麻木又专注。她叫阿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我的印象里,阿妹好像每一天都坐在门口,这么样望着街道,从来也不曾改变。

    出于好奇,我走了过去。阿妹见了我先是一愣,那双麻木的眼睛开始焕发光彩,指了指一旁的板凳跟我说,是二狗吧?来,坐。她的脸被冰凉的风吹得粉红,几条血丝十分显眼地趴在脸上。我说,阿妹,天这么冷,赶紧回家去吧。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她,阿妹也乐意让人这么样叫她,她觉得很好,我们也觉得很好,她的人和脾气还跟从前一样倔,一直都没有变过。

    阿妹摇着手说,习惯了,你快过来坐。她的手很粗糙,就像是砂纸裹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坐在她身旁。她每天就这样坐在门口,我对此疑惑多年,也没有人提到这件事,我没忍住问她,阿妹,你每天坐在门口在看什么?还是在等什么人呀?阿妹扭过头,眼睛里迸射出亮光,你真想知道吗?不待我回答,她急切道,这个故事说来可有些话长啊!

    她的眼睛发着光,好像许多年前的往事已历历在目。五十多年前,那是一个夏天,地里的油菜花开得特别好看,散发着迷人的花香。那一年我十六,正是出嫁的年龄,托爹娘的福,我长得倒还不赖。你是不知道呀!那时候我娘可高兴了,连腰板都硬挺了很多,跟我说:闺女,咱们家虽然穷,可你长得好看呀!咱挑婆家可得把眼睁大喽,找一个好的有钱的男人,知道了吗?

    阿妹的脸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我也跟着乐了,所以你找了一个这样的男人?阿妹摇了摇头,我当时那么小,哪儿懂得这么些啊?那几天躲在家里都不敢出门。我疑惑道,是不是媒婆见了你,拉着不让你走?阿妹又摇了下头,不是哦!当时我特别高兴,想像着以后自己丈夫的模样,可每次出门走到街上,大家总看着我,还小声议论:你瞅瞅这闺女,唇红齿白长得真得劲儿。我那时候脸皮薄啊!听着挺不好意思,扭头跑回家就不敢出门了。我也是个爱美的人,每天拿着镜子看着自己,大眼睛、红脸蛋、小嘴巴、乌溜溜的马尾辫,嘿!可不是个唇红齿白的靓女子嘛!

    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妪,回想起当年的豆蔻年华,她的脸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就像此刻阿妹的脸。褐色的脸上密布着皱纹,微张着嘴巴露出几颗还没下岗的牙齿,水雾渐渐迷蒙了她的双眼,抬着头眯着眼望着天空。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是深邃的蓝,有一朵特别白的云,静静地漂浮在天边,它已不再是普通的云朵,而是满载着阿妹回忆的青春。

    隔了良久,阿妹又说,我在家对着镜子臭美了几天,有一次我娘突然唤醒了我:哎哟!闺女,摆几天谱就得了,外头那么多媒婆等着呢!咱可怠慢不起。你大姨特意给你挑了个对象,无论家境还是样貌都特别出挑,男方那儿正等着回信儿呢!特别着急。我问阿妹,你年轻时那么好看,一定相过不少亲吧?阿妹噗嗤笑了,只有一次哦!

    阿妹看着我讶异地表情,得意地大笑起来,好像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又或者是我现在的神情完全在她的计料之中?她说,我大姨就是咱村的,那次在去大姨家的路上我就在想:像我这样好看的女人,得多相几次亲,多看几个男人,那样才对得起自己,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算坏。阿妹见我想要开口,忙说,我跟成亮第一次相见,就被他深深地吸引了。他当时笑得特别的甜,眼睛弯弯的就像是倒悬着的弯月,浓眉毛高鼻梁,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身材高高瘦瘦,声音深沉好听。嘿哟,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即便是可着街打着灯笼也找不到那样的人呀!

    她的眼睛闪着光,不停地搓着手,脸也由粉红变成潮红。成亮到底什么模样我没有见过,好像也没人提起过,从他儿子那张帅气的脸和结实的身板上,依稀能瞧出些端倪来。我问阿妹,所以你同意了这门亲事?阿妹含笑道,可不嘛!即便让我再相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成亮。

    阿妹说得斩钉截铁,更加深了我对成亮的好奇心,便问她,他真有这么好吗?我可不信。阿妹得意道,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反正他哪里都比你强。她的话有些赖皮,让我很是无语,同时让我对他们之间的事更感兴趣。阿妹接着说,成亲那天我特别兴奋,就跟喝醉了酒似的,迷迷糊糊坐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成亮的影子,还一直跟自己说:我马上要成亲了,马上就是成亮的媳妇了……忽然觉着身体一轻,腾云驾雾般被人抱了起来。我抬头一瞧竟是成亮,当时兴奋得差点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听到了哄堂地大笑之声。我左右一瞧,嘿!一屋子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村里的二驴子大笑着问我:阿妹,你刚才发什么愣呀?是不是跟成亮成亲,把你给乐坏啦?嘿呀,当时可真是丢死人了。

    阿妹边说边笑,本就皱纹满布的小脸更是紧蹙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将近枯萎的花朵。她缓了缓又说,我的脸当时烫得厉害,连忙搂住了成亮的脖子,把脸藏进了他的胸膛。出了屋子听到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成亮喊了声:娘,我们走了。他加快了速度,我在他的怀里颠啊颠,悄悄把脸露出来,就见看热闹的指着我,脸都笑开了花。你爷爷凑过来说:成亮,阿妹在你怀里不舍得下来,我看你还是把她背回家得了。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跟着嗷嗷起哄,成亮嚎了声:背就背。我被放在了地上,成亮蹲下身跟我说:阿妹,上来。那帮人听了又开始嗷嗷起哄。我瞪了他们一眼,特别是你爷爷,真不是个好东西。阿妹扭过头问我,我这样说你爷爷,你不生气吧?

    我搔着头跟她说,几十年都过去了,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阿妹咧了咧嘴,可不嘛!我跟成亮的事情,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脸忽地滑下两道泪痕,来得特别突兀,让我始料不及,你怎么了?阿妹抹着泪说,刚才风有点大,迷我眼了。我嘿嘿一笑道,要不我给你吹吹?阿妹破涕为笑,臭小子,没个正行,用不着你操心。风确实大了很多,携着寒流冲进街中,吹拂着我跟阿妹的脸。阿妹,太冷了,你还是回去吧。我说完站起身要走,阿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恳切地望着我,二狗啊,我,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呢!再容我说两句吧。我叹了口气,又坐在她身旁。

    阿妹重新把目光投向蓝天,那朵白云早已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她望着的是本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半圆的月亮特别淡,也还好现在碧空如洗,才显得这般清晰。

    我问阿妹,成亮就那样把你一路背回了家?阿妹摇了摇手,没有哦,我娘家离咱村有十多里路呢!那时的路不好走,成亮累得满头大汗,我看着心疼,让他把我抱到了迎亲的小毛驴上。那头小毛驴被刷得黑亮,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头上还戴着大红花,成亮在前头牵着驴,乐师们见我望着他们,吹打得更加卖力了。后来成亮跟我说:别看你个子不高,身子却很重,跟个猪崽子似的,要不是我有劲儿,只怕还没出村儿,就把你的屁股摔成两瓣儿了。我那时心气儿高呀!把嘴往上一噘,头也撇到一旁不去理他,成亮见我生气了,跟个猴子似的急得上蹿下跳起来。

    阿妹每次说到成亮,眼睛就会闪动起亮光,这是一种爱的表现方式,他们虽然多年未见,可阿妹对成亮的感情一点都没有变。

    我问阿妹,这么说的话,你婆家待你还是蛮不错的吧?阿妹并不否认,他们确实待我挺好,特别是成亮,我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我问她,那后来呢?阿妹潮红的脸开始一点点变淡,连声音也小了很多,你们年轻人常说“如胶似漆”,刚成亲那会儿,我跟成亮恨不能钻到被窝里永远不出来,也不是做啥羞人的事情,就是舍不得分开啦!后来我怀孕了,成亮把一半的心思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当然不乐意了,就问他:成亮,你跟我成亲就是为了要孩子吗?成亮指着我的肚子说:我可得把这活祖宗看好了,他要是把我的阿妹折腾坏了,我找谁说理去呀?我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他是你吗?一点儿都不心疼人。我嘴上虽然那么说,可是气却消了不少。再到后来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成亮就像是被憋疯的牛犊子,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嚷嚷着打工去了。

    阿妹用手捂着肚子,说得绘声绘色,我有时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见我高兴说得更加卖力了。成亮出去没俩月又回来了,从一个白净的帅小伙儿,一下子成了个黑不溜秋的臭男人,而且还学会了抽烟。他每次一钻进被窝,我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烟味,有好几次我都没忍住吐了出来。成亮问我:阿妹,你发烧了吗?我直摇头,暗想:男人抽烟喝酒很正常,没必要跟他较这个真。成亮抓着我的手说:一定是你闻不了烟味,对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抽了。他真就把烟戒了,以后一直都没抽。你们不是总说烟不好戒吗?可我觉着挺容易的呀!

    阿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让我颇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个烟民,当然知道没烟抽的痛苦,戒烟更是千难万难。成亮把烟说戒就戒了,说明他真的喜欢阿妹,不想让她受一丁点罪。我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成亮能把烟戒了,那是因为他在乎你。阿妹听了很是受用,可不嘛!要不我也不会相中他呀!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成亮戒完烟,我真就不吐了,一直到生娃都没吐过一回。可谁能想到,我生了娃还没仨月又怀上了。成亮就急了,跟我说:你就不能多撑俩月?我看着他忍着笑,他那么健康那么强壮,肯定需要女人呀!可怀孕这事儿,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婆婆知道了可就乐坏了,拉着我的手说:好闺女,这两年辛苦你了,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说,娘给你做。成亮听了这话就不高兴,把脸一撇吆喝着:我要去打工。我其实不想让他走,公公却不这样想,拍了拍桌子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老是窝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儿?成亮在家没待几天,就跟着几个同乡打工去了。可谁能想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呀!

    我吃了一惊。成亮这个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说明在我记事之前他就不在了。我看着阿妹用双手掩着脸,整个身体因痛苦在不住抖动。她刚才拉着不让我走,就是想把这几十年压在心里的苦水吐给我听呀!

    我不能坐视不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阿妹忽地抬起头,喘着粗气想要冷静下来,可越是这样身体抖动越是厉害,脸色开始渐渐铁青,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成亮出去打工大半年,我生娃坐月子他都没有回来,那时候我特别想他,想要让他回到我身边。婆婆跟我说:成亮头几个月寄回来那么多工钱,不是都给你了?他说这份工作特别挣钱,叫咱们不要为他担心,等闲下来就会回来陪你的。我跟婆婆说:我不要钱,什么东西也没有成亮重要,这两天我总是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样。婆婆安慰我说:好闺女,你是太累了,多休息两天,心情好了就没事了,现在挣钱的工作不好找,你多担待些吧。

    阿妹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很大,嘴唇也在微微发抖,目光中带着不安、困惑、纠结或者是委屈?我的心也跟着乱了起来,问道,那,那后来呢?阿妹张大的瞳孔一点点收缩,慢慢扭过头看着我的眼,那双冰冷的眼看得我直冒冷汗。后来我发高烧,昏迷了好多天,一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阿妹的神情变得痛苦,脸也开始慢慢发白,我想规劝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当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又黑又冷的地道里走着,脚下的路高低不平,水滴滴落的声音叮咚作响,伸手去摸碰到的却是割手的石头。我当时害怕极了,跌跌撞撞往前跑啊跑,嘴里不停喊着成亮的名字,在我就要绝望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突然有了亮光,我看到一个赤裸着身体、浑身沾满煤黑、蜷缩成一团的男人。他扭过头愣愣望着我,嘴中不停重复着:阿妹,我对不起你!阿妹,我对不起你……我从梦中惊醒,望着空荡荡的病房,心特别的疼,就好像失去了至亲一样,在那一刻,我明白成亮已经死了,那是他给我托的梦啊!

    阿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吓了我一个激灵,阿妹,你做什么?阿妹的语气平稳下来,跟我说,我病好后回到家,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心里特不是滋味。婆婆跟公公对我还是笑脸相迎,拿着钱往我手里塞,跟我说:阿妹,成亮又打钱回来了,他说一切都好,让你不要挂念。我问婆婆:你知不知道成亮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婆婆愣了一下,说:成亮没提啊!儿子死了,当爹娘的还能笑得出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他们之所以瞒着我,就是怕我生出改嫁的念头,当时孩子还小,我又那么年轻,再想找个婆家,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是那样的人吗?成亮待我那么好,我那么喜欢他,我怎么可能撒手不管?

    阿妹噘起嘴,脸上露出一丝倔强,跟我说,所以我就等,等着婆婆主动来告诉我真相。她的嘴特别严实,我就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她,她后来觉得没脸见我就躲到屋里不肯出来了。既然婆婆不肯说,我就坐在门口看着街上的每一个人,特别是你爷爷,见了我眼神躲闪不敢瞧我,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就是不肯跟我讲。刚开始他还跟我打个招呼、露个笑脸,后来见了我就跑,我就瞪着眼盯着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被深深震撼到了,忍不住问阿妹,你为什么不主动去问他们?阿妹歇斯底里道,我问什么?问他们我的成亮死了没有?他们合起伙来骗我,为的是什么?就是怕我在孩子小的时候改嫁。他们怎么不想想我放得下孩子吗?我能撒手不管他们吗?那可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哇!他们不跟我说,我就跟他们杠到底,看看到底谁能撑到最后。婆婆临走的时候跟我说:阿妹,你撑不住哭出来就好了,不要这么折磨自己,是我们对不住你!我跟她说:我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他们也一个个跟着走了,到最后也没人跟我说一句实话。我娘曾经跟我说:闺女,你要想开些啊!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没有想不开,我就看不惯他们那一张张嬉笑的嘴脸,我要他们到我的面前,跟我老老实实讲个明白……

    阿妹的声音响亮,爷爷听到动静从家中走出。他弓着腰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花白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被风吹得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眯缝着眼睛往这边瞧了一眼,又赶紧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阿妹腾一下站起身,指着我爷爷叫道,你去问问他,到底能不能张开那张嘴?说罢拿起凳子进了家门。

    我望着被关上的门,一颗心久久不能平静,扭过头看了一眼爷爷,见他正有气无力地向我招着手。我来到他身旁,他低声问我,老二,你刚才是在跟阿妹说话吗?我说,是呀!爷爷又问,你们在说些什么啊?我说,一些过去的事情。他的眼睛躲闪着我的目光,一点点转过身去,说了声,跟她说说话挺好。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虚弱,我害怕他出事连忙跟了上去。

    年头久远的院落,处处带着破败的迹象,蓝色的砖墙表面已被风化,褐色的门窗已不见当年的色彩,就连爷爷好像业已行将就木。其实我家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只余下爷爷一人居住在这个老院,这次回来是带着全家的期望,希望爷爷能跟我一起到城里去住。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愿意去城里,在这破旧的小院守的又是什么?我现在明白了,爷爷守着的是一个秘密,心里藏着的是对一个人的亏欠,爷爷是想用这具朽木般的躯体,等待着阿妹走远,而后自己默默离开。

    阿妹为了一个答案,默默等待了五十余年,她没有去问,难道是认为成亮还活着?她分明知道成亮早已不在人世了呀!我忽然想:也许她并非真的想要知道真相,而是在编织一个能让自己继续坚持的理由,如果真的有人告诉了她真相,她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呢?

    人生本就凄苦,残忍的现实只会将人折磨的体无完肤。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否还能为自己的坚守奋力地活下去。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阿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itiw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