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爱我一次

001

北方的夜已经很深了，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个大银盘挂在遥远的天际，照得整个神州大地像白天一样光明。一闪一闪的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述说着属于它的故事。

“世界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界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6岁的萌萌依偎在阿秀的怀里，她紧紧地搂住阿秀的腰，小嘴里不停地哼唱着自牙牙学语以来妈妈教她的儿歌。

萌萌虽然吐词有些不准，但却是对妈妈无尽的依赖，她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那是一个儿童对妈妈的爱，是对这个世界上母爱的眷念和不舍。

萌萌的妈妈明天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就要离开萌萌，萌萌舍不得妈妈，妈妈也舍不得萌萌。

人生许多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萌萌妈妈为了赚钱养家，只能忍痛割爱离开萌萌。她别无选择，终究也无能为力了。

“萌萌，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阿秀抚摸着萌萌的小脑袋，宠溺地看着躺在怀里的萌萌，她心如刀绞，泪眼婆娑。眼里是数不尽的落寞和忧愁。她不想离开萌萌，只是这个家只有她一个顶梁柱了。

萌萌的爸爸在萌萌3岁大时就出车祸去世了，做陶瓷生意还欠下许多外债。那个时候的萌萌什么也不懂，她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而阿秀的公公也英年早逝，所以这个家就只有萌萌和她以及六十多岁的婆婆。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在撑起这个家，婆婆有时候就帮忙煮煮饭，带带孩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痛苦，生活的担子压得阿秀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她都快崩溃了，绝望到谷底时她甚至想随萌萌的爸爸而去，可一想到萌萌那让人怜惜的模样，她放弃了。

她舍不得萌萌失去一个妈妈，她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她是她这辈子活下去的勇气。

她一直努力地活着，只为萌萌有一天长大成人，她的责任也就尽完了。

今天是阿秀陪萌萌的最后一晚，本来想着继续在本地找份工作的，可工资实在太低了。

如今亡夫欠下的20万元债务已然全部爆发，许多债主都开始上门催债，阿秀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她必须去一千多公里以外的K省打工赚钱，以填补这个巨大的经济窟窿。

阿秀不求什么，只求婆婆能把萌萌带好，因为她已经上一年级，步入学堂正式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她和别的同学一样，对学校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萌萌总是眨巴着眼睛一脸稚嫩地问：“妈妈，学校里的人好多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阿秀抚摸着萌萌的小脑袋温柔地说。

“害怕他们欺负我…”萌萌天真无邪的模样逗笑了为生活劳累奔波的阿秀，阿秀的眉心开始舒展，眼睛眯成一条缝，宛如一弯新月。

“怎么会？不会的。”阿秀本来想告诉萌萌人之初，性本善。可在这句话即将出口时她憋了回去，因为萌萌那么小的年龄根本听不懂她的话，索性她也就把它藏在了心里。

一夜无眠。

翌日6点。天渐渐放亮，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今天是星期天，萌萌还没有睡醒。昨天晚上陪萌萌待到凌晨1点之后，萌萌说要阿秀给她讲故事，阿秀给她讲了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亡羊补牢的故事，以及王子与白雪公主的故事，最后萌萌和大多数小孩子一样，在数羊的时候渐渐进入了梦乡。

阿秀把萌萌抱到婆婆的床上。

那是一张老旧的席梦思床，床头和床尾以及边缘的颜色已经脱落，只要手稍微动一下就有许多残渣掉下来，把原本照得出人影的地板弄得到处都是尘埃。尘埃在空气中弥漫着，漫天飞舞，让离愁之中的阿秀又增加了几分落寞。

婆婆的觉很轻，睡眠也浅，她知道是儿媳阿秀过来了。她起身接过阿秀怀里的萌萌：“你真的确定要走？不走行不行？我怕孩子离不开你，要是萌萌醒来看不到你她会哭的，而且我一把年纪了怕带不好孩子。”

“已经准备好行李了，一会儿就去县城买大巴车票。”阿秀眼里都是坚定，舍不得又怎么样，生活还是要继续。

阿秀顿了顿继续说：“妈，这几个月你就辛苦一下，我过年回来再看你和萌萌。我知道萌萌离不开我，可现在没有办法了，我必须出门赚钱，不然这个家根本维持不下去。”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竭尽全力了。”阿秀的婆婆感慨万千。满头的银发是老去的见证，脸上的皱纹让她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容颜。

她知道是自己一家人害苦了阿秀，自己的儿子离开得太过突然，这些年都是阿秀在忙里忙外，许多苦都是她自己吃。

而阿秀的婆婆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她能做的太少，只能捡捡垃圾卖几块钱，买娃哈哈和津威给萌萌喝。萌萌正在长身体，如果营养跟不上对身体是有害的。她们家虽然穷，但不能让小孩子在长身体的年纪失去最起码的物质保障，所以即使再苦再累她们也会咬牙坚持，始终不曾放弃。

婆婆虽然不能给阿秀分担债务，但却一直操心着那个残破不堪的三人之家，希望有朝一日过上幸福的日子。

阿秀拉着有些沉重的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自家门口，她看了一眼院里的那颗老槐树，回过身对它作了一个揖，她在心里暗想：一定要让菩萨保佑萌萌和婆婆平平安安，年底等她回来一起过年。

阿秀捋了捋身上的毛绒大衣，及腰的长发被她绑成了高高的马尾，看起来清爽和精神了许多。

她红润的脸颊上有些许忧愁，她没有化妆，不过她的素颜还是比较耐看的，因为曾经的阿秀也是她们村里的一枝花，是许多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尤其是她那魅惑的眼眸，还有笑起来时浅浅的犁涡，一颦一笑都让男人们痴迷，甚至是沦陷。

阿秀离开了村子，她看着家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再见了我的故乡，也再见了我的萌萌。

随后她打了辆摩托车，来到了县城的车站，终于在等待一个小时后上了1800公里以外K省的大巴车。

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车里的乘客们谈笑风生、拉家常，唯有她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秋风吹拂着她掉在耳鬓的碎发，碎发随风飘扬。

有那么一刻，阿秀似乎又回到了萌萌的身边，听她用那童稚软糯的声音吟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她抱着她，她在她的怀里安然入睡，一切都时光静好，怡然自得。

20个小时的车程对阿秀来说像过了一个世纪。

在舟车劳顿一天后，阿秀在靠近车站的宾馆住了下来。她太累了，她在大巴车上一直没睡着。她有心事，都说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想断肠。此刻的萌萌是不是也在想她，想她想到哭？

洗了一个热水澡，阿秀躺在了宾馆最便宜的房间的床上，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夜也即将来临。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刻骨铭心的思念。

秋日的半夜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凉，阿秀裹了裹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可能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和周公约会去了。

第二天她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阿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打扮了一下自己。今天的她把长发全部放了下来，长发飘飘的，看起来妩媚动人了许多，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要开始她的人生征途。

002

看着大街上的招工牌，阿秀眼都花了。阿秀想找一份文秘或者文员的工作。那样会轻松一点，因为她在大学里学的是文秘专业，这些年来她考过两次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奈何命运多舛，每次都名落孙山，最后她一咬牙就选择了放弃。

在那之后她遇见了她的亡夫，他们两个一见钟情，短短半年的时间就牵手成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后来生下了萌萌，本来刚开始一切都还好，亡夫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不再怜悯亡夫家，做生意也越来越不赚钱，甚至还欠下了许多债务，但这都不是最让阿秀伤心难过的，最让她伤心难过的莫过于丈夫的突然离世。如此一来，原来痛苦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一下子跌入了人间炼狱，阿秀的世界一片灰暗和凄凉。

阿秀这样想着，可能老天爷也在帮她吧。在琳琅满屋的招聘启事里，目光所及之处便有一则招工信息窜入她的眼眸，她眼睛一亮，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

招聘启事上用宋体赫然写着：招聘文秘1名，工资6500元，上班时间8个小时，月休四天，年底十三薪，有无经验均可，百卫公司欢迎您的加入，联系电话150595189××。

看到如此好的招聘启事，阿秀眼睛里都是亮光，她感觉有了希望，尽管这点钱对于那些高额外债来说还是杯水车薪，但有一份工资高一点且稳定的工作太重要了，她要试一试，不能错过了。

“您好，请问您是……”阿秀侃侃而谈，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做文秘。

“好。谢谢。我明天就入职！！”阿秀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子。

自从阿秀入职百卫公司做了办公室文秘，总会有单身的男人，用挑逗的眼神不时地看向她的办公室，办公室有一个大大的窗口，那是男人们最喜欢的地方。如今的她穿着职业女装，那蓝色职业西装把她的身材衬得修长，脚上配上迷人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风韵十足，活脱脱的个性女神。她那紫色的嘴唇带有摄人心魄的诱惑，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那一群单身狗们的心，只差一步就会被残忍地吞噬。

另一边，萌萌还是不太习惯没有阿秀的日子，她总是哭闹着要妈妈，尽管在萌萌奶奶苦口婆心的安慰下，萌萌暂时不再哭闹，但时间一长萌萌还是说要妈妈。一度让婆婆心如刀绞，痛苦不堪。

萌萌上学了，上学的时候变得不爱说话，也不和别的同学玩。同学们知道她妈妈离开她了都说她是个没妈的孩子，是一个留守儿童，说她是一根随风飘荡、无依无靠的草。萌萌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哭。老师安慰了也不起作用。她把自己藏起来，躲在校园的小树林里，一个人玩，一个人傻笑，一个人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一天夜里，阿秀的婆婆给正在加班的阿秀打来电话：“秀啊，要不你还是回来吧，萌萌想你了，特别想，她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哭泣，我怎么哄也哄不开心……”

“可是妈，我才刚来没多久！你知道现在工作不好找，我现在能有这么一份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再加上还要还外债，您就再坚持坚持，多陪陪萌萌，我答应您，过年就回家，我们一家人团聚好不好。”阿秀的眼睛湿润了，她想她的萌萌了，萌萌也想她了。只是她不能回去，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那些外债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狠心地对待萌萌。

“呜呜呜呜……妈妈，我想你。你快回来好不好？我想你了……”萌萌接过阿秀婆婆手里的电话，她大声地哭了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眼睛红红的，像一个大桃子，她要妈妈，现在就要。

“别哭啊，萌萌，妈妈过年就回家来了，到时候给你买好吃的，好穿的，还有你最喜欢的芭比娃娃……”电话这头的阿秀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一颗颗大的晶体从脸颊滑落，最后流进脖子，打湿了内衣，衣服冰凉冰凉的，不过比起衣服的冰凉，心的冰凉才是最让阿秀窒息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夜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哭泣声中阿秀狠心地挂断了电话，注定这一夜又是个不眠之夜。阿秀只能把那份对萌萌的思念藏在心里，她不能哭，她要坚强面对命运给予的一切苦难和挫折。她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她不能倒下，无论何时都不能。

003

阿秀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里上了三个月的班，她已经融入到百卫公司这个大家庭里。

公司里的许多单身男人都对她抛出了愿意结交男女朋友的橄榄枝，只是阿秀一直忙于工作，所以她委婉拒绝了一切“不速之客”，但猎奇的男人们不知道的是阿秀早已心有所属，虽然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他们还有爱情的结晶萌萌，她不会辜负他，今生今世，永不背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转眼间年近冬至，年味更浓了。不知为什么，阿秀的左眼皮一直在跳，难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那死一般的黑让沉睡在夜里的一切精灵无比的寂寥。可怕的黑夜给人窒息的感觉，世界一片苍白无力。

梦里，阿秀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喊着妈妈，大声地喊着妈妈救我，小女孩长得很像自己的女儿萌萌。她好像被一群人追着，她满头大汗地跑，可无论她怎么跑就是逃不掉。小女孩哭泣着，撕心裂肺地哭泣，整个世界都是凄凉的。直到小女孩的模样开始有些模糊，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梦境中。

阿秀被噩梦惊醒，她拿起手机给阿秀婆婆打去电话，可电话那头没人接听。阿秀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顿感大事不好，可能有意外发生，阿秀在心里祈祷，但愿不要一语成谶。

而电话那边的阿秀婆婆因为最近身体虚弱，再加上之前患上的老年痴呆更严重了，她竟然忘记去接放学的萌萌。萌萌起初在保安室里等待来接她的奶奶，可等来等去还是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于是她淘气地找着回家的路，可才6岁的她怎么可能清楚地记得路，毫无疑问，她迷路了。她小声地哭泣着，小小的她在保安室外面的某个风雪地里熬了3个小时后被冷晕了过去，最后还是被巡逻的保安大哥看见送进了医院。

然而寒冷导致了萌萌心力衰竭，最终因抢救无效而宣布死亡。在萌萌弥留之际，她嘴里嘟囔着妈妈别走，请您再爱我一次，穷尽全部力气低吟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萌萌走了，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在阿秀婆婆到来之前离开了，在没有妈妈的时刻离开了。她走了，留下了一个愧疚终生的妈妈和老年痴呆的奶奶。别了，妈妈。来生再做您的女儿，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