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懂是大人，即使大人们以前也是小孩。
01
小学五六年级的男孩子最糟糕，他们懵懂不辩是非，有最纯粹的恶意，学着大人们吐痰说脏话，嬉皮笑脸地用力去扯班上女孩子的长头发。
小宇是这些男孩子里面的一个例外。
他长得白净，性格安静又温柔，大扫除时会帮女孩子提水桶擦黑板，又是学习委员，每年的班级成绩表扬大红榜都有他名字。
他是所有长辈眼中的优等生，乖孩子。——在他长出那双恶魔般的黑色翅膀之前。
事情是从那天开始的。
上午的体育课，体育老师组织了一场集体游戏，小宇犹犹豫豫地举手对老师说：他不想参加。
体育老师大眼一瞪，魁梧的身形似怪兽般逼近过来，大声斥责说：“怎么？这是集体游戏，集体！你有没有一点集体精神啊？”
老师骂得唾沫横飞，旁边围上来的同学都嘻嘻哈哈的，小宇垂着头不说话，刺眼的太阳底下，黑色的翅膀像地上的影子，从脊骨处悄然而生，伸展绽开，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周围刹那间一片死寂，片刻，有个女孩子尖锐地叫起来，声音和尖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刺耳：“快、快看！他的翅膀是黑色的！”
小宇发愣地看着地上的影子，黑色的翅膀像一团黑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班主任张老师得知了这件事，赶紧联系了小宇的妈妈来学校一趟。
翅膀是现在实行国家教育的重要指标。
根据颜色判断，只有心理开朗活泼，思想与行为都阳光健康的孩子才能生长出洁白漂亮的翅膀。
反之，假如小孩儿内心孤闭不爱交流，就是不健康不正常，生长的翅膀是漆黑的，以后将无法从政，也不能任职社会上任何行业的重要岗位。
哪怕是不服管教又叛逆的孩子，只要思想没出大差子，至多是翅膀黯淡了些而已。
张老师心想，小宇是好学生、乖孩子，从来不顶嘴，成绩又好，他的翅膀应该是像天使一样洁白的呀。
02
李女士——小宇的妈妈。
她是个全职主妇。
在做饭炒菜时接到这通紧急电话，也顾不得头发油蓬蓬的，立马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了。于是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赶到办公室里，气都喘不匀，忙急切地问：“张老师，这孩子怎么了？”
小宇正在角落低头面壁，听见声音，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张老师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脸上倒是不慌不忙地露出个安慰的笑脸来，说：“小宇妈妈，你别急，坐下来说。”
“就是这个事儿吧，小宇长翅膀了。”
李女士松了口气，长翅膀是好事儿，现在小孩都是这个年纪长翅膀的，说明孩子长大了，有想法，能独立思考了。
“但是啊，”张老师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痛心疾首：“这孩子的翅膀怎么是黑色的，哎呀……”
李女士傻愣着，一时半会儿没能理解老师的意思，长翅膀就长翅膀了，怎么还是黑色的呢？
“张……张老师，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李女士结结巴巴地问。
张老师语重心长地解释说：“小宇妈妈，这翅膀就是一个思想行为标杆。小宇是好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老师的教育是不会有问题的，是不是你们家长那边影响了他呀？”
听到后面的话，李女士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只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没底气地微弱反驳：“这……这也万万不会的，您也知道，小宇父亲也是老师……”
然而，她说不下去了。
她心里知道，这很会的。
03
一个家庭能轻易地影响孩子的一生。
虽说小宇的父亲是个老师，可是那个男人就像他所教的科目一样无趣，从来都只顾着埋头研究自己的数学，连教育小孩这方面也不闻不问的，全都扔给她一个女人。
她忍不住抬头看过去，旁边的小宇至始至终地乖乖低头站着不说话，仍然是长辈们见了就夸赞的安静腼腆模样。
正好这时候，学校的下课铃响。
安老师夹着本数学教材书走进来，沉默地向她们扫了两眼，点点头，在旁边坐下。
他既是小宇的父亲，也在这学校担任数学老师。
张老师又把事情讲了一遍，希望两位家长能配合老师的教育，翅膀的颜色在十八岁成人时才会消失，因为孩子的思想容易受到影响，还有转变的机会。
安老师想也不想就点头附和：“那就按张老师说的办，有什么需要家长协助的尽管说，我一会儿还要备课。”
李女士气愤地说：“张老师都没说怎么办才好，按什么按，你能不能对孩子的事情上点心。”
安老师眉头一皱：“你是上心了，你现在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了？”
李女士当场被哽住了，愣着不知怎么反驳。张老师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家长也好老师也好，大家都是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这样吧，明天先让小宇去心理室做个测试，小宇是个好孩子，我看呐，也就是一时受了什么影响而已。”
张老师说完，办公室里沉默下来。
李女士红着眼眶，埋怨不管事的丈夫，也埋怨不争气的儿子，累得她还要额外操心。安老师对此则不以为意，最重要的还是过段时间的学术研讨会。
张老师在心里打着算盘：她带的班级在实验小学蝉联了三届的优秀天使班，也不是没见过坏学生，孩子的思想是很好引导的，联合家长，在学校家里都加强教化就好了。
没资格发言的小孩儿站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默不作声地听父母和家长讨论怎么教化他，他伸手摸了摸墙壁上的影子，困惑地想：原来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也算不正常么？
04
隔日。
小宇被带到教化室里做测试，负责人是个笑容亲切的年轻女老师。
“这孩子的爱国教义和社会定理都背得流利，测试也通过了，看来主要是个人思想的问题。”
张老师松了口气，紧紧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小孩儿懵懂的时候本能地对大人的命令服从，当他们有意识了，就会反抗内心不愿意做的事。这也说明学校的教育没问题，只要大方向没有出错，个人思想就好扭转。
年轻女老师说：“小孩子嘛，有的性格内向安静，就应该从小鼓励甚至是命令他们学会社交以及集体活动。翅膀是根据孩子内心来生长的，常年孤僻的行为不健康，导致思想不正常，这样子怎么能合格呢？”
张老师连连点头赞同，又扭头对旁边的李女士问：“小宇妈妈，我听安老师说，是你要和他离婚？”
李女士愣了愣，只好苦笑地点头承认：“离婚我在三年前就申请了。因为离婚冷静期，直到上个月，法院才判定了。但是确认离婚签字，又还有三个月的等待期呢。”
“安老师会动手打妻儿吗？”张老师关切地问。
李女士摇摇头，嗫嚅解释说：“这倒不会的，他那人就是闷了点。我和他是相亲结婚的，一开始我想着大家搭伙儿过日子……可是这没感情的人就是合不来，也是因为孩子才拖了那么久。”说完，又红了眼眶。
年轻女老师劝慰说：“这男人不打人，你也不用出来累死累活的工作，离个婚等那么久，又对小孩不好，图什么呢？凑合着过呗。”
李女士哽咽说：“……话说这样说，我这都凑合了几年了，不就是接受不了嘛。”
“那孩子现在这样你就能接受啦？”张老师说：“你也为小宇想想啊，他多好多乖的孩子，你们大人是离了了事，可对他来说家庭不完整，心理思想的健康都受到了影响，多自私呀。”
李女士扭过头不说话了，只透过旁边的窗户玻璃，看到房间里面。
05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小宇的对面，手上拿着两幅画，一幅蓝湛湛的大海，一幅黑洞洞的黑夜，似乎是让他做选择。
小孩儿坐在高凳子上，两条小腿蹬不到地，轻轻摇晃，目光在两幅画之间游视，接着指了指蓝色的大海。
“小宇妈妈，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哎……熬一熬就过去了。”张老师低声劝说。
李女士心想，她没有名字吗？为什么一直叫她小宇妈妈？就因为她是小宇的妈妈？
“为什么是这幅画？”房间里，医生问。
“离了婚，你又能怎么样呢？听我一句劝，安老师是个老师，收入稳定不会动粗，只是人沉闷了点儿，可结婚过日子，不都这样的吗？要是找到个花花公子负心汉，你还有几个三年能去等离婚冷静期啊？”
小宇回答：“老师在课堂上讲，大海对人类是明亮温柔的，心胸广阔的母亲。”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说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医生又问：“那小宇，你是怎么认为呢？”
“我昨天私下也和安老师谈过了，他说就是生活中一些小摩擦小矛盾而已，哎……干嘛执意要离婚呢？家和万事兴……”
“窒息。”小宇说。
“大海发怒的话，人很容易就会溺死的。”
……
06
李女士又一次接到张老师的电话。
是一个月之后了。
张老师让她来学校把小宇领回家去。那会儿她正在家里做卫生大扫除，急匆匆地出门，围裙都没来得及摘。
到了学校，李女士还发着愣，看见张老师的桌上放着皱巴巴的十块钱，旁边的小宇扭着头红着眼，死死抿着唇不吭声。
张老师叹息说：“小宇妈妈，小宇在学校偷人家钱了。”
李女士怔了一怔，这话在大脑里转了弯儿，反应过来了。然而身体的动作更快一步，条件反射地扬起巴掌，男孩倔强地抬起头直视她：“我没有做，我没有拿黄凡的钱！妈，你信我！”
那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眼神委屈又认真。
听到这样的辩解，李女士怔了怔，最终叹了一声气，扬起的巴掌也慢慢落下来，放在孩子的头顶上轻轻抚摸。
“张老师，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小宇你也知……”
“小宇妈妈，”张老师拧着眉打断她的话：“本来我也是不信的，可是班上的七八个同学都这样说。”
李女士愣住了：“这……”
“一个人两个人说算不得数，可那么多的同学都这样说，孩子们总不能成群结伙地针对小宇吧？”
说这话时，张老师瞟了一眼低着头的男孩，模样乖巧白净，以前是最讨老师喜欢的，现在……她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狠下心，接着说道：“小宇妈妈，说句不好听的，小宇以前是乖孩子，可现在长了黑翅膀，思想已然受到了污染，性情早就大不如前，一时想岔犯了错，我们做大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张老师一口气说下来，犹犹豫豫的李女士也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可是想到孩子以前的乖巧表现，又不忍去信这番话。
张老师说：“要紧的是诚实，小宇妈妈，你是不知道，现在都没有同学和他玩了，让小宇去道个歉吧。”
“我不，我没有拿！”小宇的声音很弱，但很倔强。
“小宇……”李女士低低地叫了一声。
母子俩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相视望着，孩子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来，一甩手，啪地打掉了母亲牵着他的手，竭力地大声喊：“这钱是我捡的，我没有拿！”
两个大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小孩的情绪这样强烈，他恨恨地瞪着她们，转身夺门跑出去了。
07
李女士给小宇向学校请了长假。
他像一夜之间变了个模样，没了先前乖巧懂事的模样，谁也不搭理，整天地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愿意出来。
房间老是不开灯不拉窗帘，黑漆漆的。
李女士几次闯进来，把灯开了，窗帘拉了，小宇只是躺在床上，背对着她，也不说话，也不翻身，任她软话狠话都说一遍。
说累了，见他没反应气得甩手出去，门不关。只有在这时候，小宇才有点反应，慢吞吞地起来，把门重新锁上。
有时李女士气极了，破口大骂让他滚出去，住在这儿好吃好喝的被伺候着，还要甩脸子，滚出去睡天桥当个乞讨儿算了。
有时她又抱着小宇哭，流着泪问他：妈妈哪里做得不好？宝贝你说句话啊别吓妈妈，妈妈为了你，为了你，等了三年才批下来的离婚协议都撕了，都是为了你。
李女士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哭到眼都红肿了。
小宇把她的手指掰开，仰着头说：妈，你别为了我，我不要。
李女士被这话惊得瞪大了眼，霎时间啪地一巴掌下去，小宇的脸上多了五条指痕。
“小白眼狼！”她咬着牙恨声说：“和你爸一样，什么都不操心，还说得出这种话，你吃奶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要啊？你说啊！”
小宇茫然地摸了摸脸，有点疼，有点麻麻的。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是因为他长翅膀了吗？
从小，李女士就常常对他抱怨说：“就因为你那未出世的姐姐，你奶奶姑婆给了我两三年的气受，要不是后来怀了你……”
“你可不能给我丢脸啊。”
他年纪小，不太懂这话里的意思。只知道本能地顺从，也想讨母亲的欢喜。于是比同龄人更懂事，门门功课要拿第一，礼貌又乖巧，任谁见了都夸。
只是有天清早，他在房间看书。
邻居家的六岁的孩子门也不敲就冲进来，大叫大嚷。
李女士说：“小宇，你是哥哥，陪弟弟玩一会儿吧。”
邻居阿姨称赞说：“还是小宇听话懂事，多乖啊。”
他突然感到很烦。
在学校里也是，以前的好朋友，现在看到他都躲着走，背后抱着团窃窃私语地咬耳朵说坏话。
可是，别说是老师和父母了。这些十一二岁的孩子，就连在法律上也是拥有特别的豁免权的，大人们认为他们什么也不懂。
不。
小宇在心里默想：什么都不懂是大人，即使大人们以前也是小孩。
……
08
安老师回到家已是深夜。
他一向醉心数学研究，即使穷极大半生还是个小学老师，但除了在学校授课，平时一有空他就跑去参加什么数学俱乐部和乱七八糟的研讨会。
丈夫回来，妻子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埋怨他不顾家，孩子全丢给她，现在这情况，偷钱顶嘴厌学都干得出来，以后还有什么做不出的，该怎么办啊！
安老师站在窗口若有所思地抽了支烟，然后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枚圆形的小东西放在桌上。
他慢吞吞地说：“我找张老师聊过了，以往这样的孩子也不是没有，教化不了就只能用这个方法了。”
李女士惊得瞪圆了眼，桌子上一枚圆形器只有小拇指的指节大小，银色的，灯下一照，泛着冷冽的光影。
安老师说，这是思想纠正器。
要趁着孩子还睡着，把思想纠正器种在他身上，以后只要说错了话，或者心里有什么坏念头，纠正器中的数据审查察觉了，就会释放微电流。
安老师又说：人是死不了的，就是得吃点苦头。可是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嘛，就是得多教化教化。
李女士流着泪，喃喃地说：“是啊，小宇以前多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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