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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红日挂在墙头的下午,花婶见我贴着墙根走,手指着前方厉声呵斥道:“小力子,你可得好好学习,不然和村西头的小金子一样,迟早进监狱。”
小金子和我同年生, 前后只差个把月。上小学的那几年,他瘦瘦小小,我胖胖矮矮,所以,按个头,我俩总坐第一排,非左即右。
每天放学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课本写作业,因为我妈说只要做完作业就可以出去玩,加上外面有爱劈头盖脸骂人的花婶,我总能耐着性子写完作业,虽然本子上的字扭七扭八像蚯蚓在爬(用老师的话说,连别人脚写的都不如)。反正,第二天老师检查作业时,我的总是完成的。
小金子刚好相反。回家后,他便将书包往地上一扔,漫山遍野跑:灌地鼠,敲大枣,偷山楂……若能打开他的书包参观,准会发现铅笔断头、书本残废、本子烫卷。第二天上学,碰上哪个老师想起来查作业的话,小金子肯定是站到教室门外充门神了。
但小金子爸爸说:“‘当门神’有什么,长大了谁都不怕,那才好事。男孩子嘛,就要无所畏惧。”听说小金子爸是做生意的,平生最看不起钻在书本里的“呆瓜”和钻在泥土里营生的“地瓜”。
偏偏我爸妈这样的“地瓜”生了我这样一个“呆瓜”。不过,自从升入高中学了哲学后,我便立志要做一个会思考的呆瓜。
为什么小金子爸会说:“混个初中毕业证就可以,看那万元户有几个读书的?”
为什么我家里的经济明明捉襟见肘,爸妈却非要我上学?
为什么小金子可以早早辍学,骑上摩托车到处招摇耍酷,而我却得骑个破自行车在上下学的路上迎风送雨?
……
2
太多的为什么渐渐模糊了花婶坐在墙头上骂人的模样,那毕竟是遥远童年里的记忆。如今的我已长大成人,只相信眼前事实。
“爸妈真是死脑筋,瞧金子家房子又盖了几间,多气派!大概是爸妈和花婶做邻居太久了,都被同化了吧,唉,守旧,落后,又古板!看看花婶当年骂过的人,谁家不是发了财,盖了小洋楼?我爸妈这思想呀!”
虽然我已有能力对父母进行批判,但终是无可奈何。心想:“真不知道这学上得有啥用!我来学校的意义是什么!除了月月向家里要钱,天天进行所谓的修行,还有被老师评价来评价去逼着‘考大学’,上学究竟有何意义?”
我现在真羡慕小金子的自由和多金。父母觉得做个读书人好,老师说考大学是人生第一等大事,但我此时就想赚钱呀,赚很多很多钱!
看老师又拿着卷子来和我谈话:“一笔一划写,高考卷面很重要,现在操心改还来得及!”
我心想:“不就是个字嘛,有啥意义?何况谁有耐心一笔一划写呀!”但老师的面子总还要给的,我就耍了个滑头,把本子斜放着写,这样字体竟正了些。
转眼已到高三。月末回家,还没等我进门,我妈就堵门口了:“小力子呀,知道吗,小金子还真应了花婶的话,进监狱了。”
“啊,为啥呀?”我一头雾水忙不迭问。
“和别人搭伙抢出租车,差点要了司机的命,亏得司机装死躲过一劫,不然这小金子可得枪毙呢!”我妈心有余悸唏嘘道。
“真的吗?那小金子家不是很有钱吗,他爸摆不平?”我把自行车推进院子立好。
“有钱,也托不住他害别人性命呀!”我妈伸手要帮我拿书包,被我拒绝了。
“奥,也是。我自己拿!对了, 妈,那小时候花婶让我好好学习,是不是笃定我能考上大学?”
“这个不确定,但肯定认为你是在正路上。虽然村里人都说花婶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我却觉得花婶最眼明,她要多活几年就好啦!”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返校后,花婶坐墙头骂人的情形老在我眼前飘,大概是小金子的事情刺激到我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有一次,我竟梦见花婶又指着我鼻梁骂:“小力子,你可得好好学习,不然和村西头的小金子一样,迟早进监狱。”无论考不考大学,进监狱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肯定要走正路,花婶说“好好学习”是正路,那就先好好学习呗。
3
再见到小金子,是在大四放寒假时候。村里搞社火表演,我敲花鼓,他踩高跷。几年不见,小金子还是那样瘦,但长高很多,脸上还多了道疤痕。我说:“金子,在哪里发财呀?”他说:“你这教师铁饭碗,还惦记着发财?”我说:“铁饭碗已经被打破了,毕业后我也得参加入编考试呢。再说,谁还嫌钱多呀?”小金子边踩高跷边甩着他手中的鞭子说:“钱真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我爸花重金将我捞出来,我还在班房蹲着呢。”
别说,那年寒假,提前出狱的小金子还真给我指了条财路。他说:“你每天去咱小时候跑的土岭子上转几圈,发现类似盗洞的地方,就用耙子刨一刨,准有稀罕发现。”回家后,我就赶紧问我妈:“妈,咱家三个娃上学,我得想办法多挣点钱,金子说在土里刨一刨就能捡到小金疙瘩,可以卖一两千,你和爸不知道?”
我妈一听就火了:“这娃,说什么混账话,盗墓的事情咱能干?”
“妈——,在别人盗过的墓土里捡点东西,应该不算犯法吧?”我说得有点心虚,但总觉得还合情理。
“这是犯不犯法那么简单吗?这是在做缺德事,明白吗!”我妈说完,还不忘恶狠狠剜我两眼。
那一瞬间,我竟又仿佛看到花婶坐在墙头上骂人。“妈,我怎么觉得你跟花婶越来越像了……”我略带点不满地嘟囔着。
“我就是越来越像花婶怎么啦?自从花婶埋进土里后,你看咱村变成啥样子了?盗墓的,走私的,算命的,被包养的,抢劫的……一个个心眼子都钻在钱轱辘里出不来,你看咱村这几年出几个大学生?村风坏了呀!……”真没想到,我妈情绪爆发出来竟是如此可怕,滔滔江水般不可遏制。
面对这类更年期似的架势,我思忖:“难道我妈被花婶附体了?还是别招惹得好!”这样想着,就随口说了句:“不去就是了嘛,钱让别人捡去。”
“你别不服气,就你那胆量,连蝎子都不敢捉,还敢到古墓捡古董?”我妈此刻不屑的眼神,绝对是花婶第二。
“那有什么不敢,走就走。”我实在被她气恼了。
4
那晚,我妈从二叔家借来矿灯给我戴上,她自己拿了手电筒和镊子。我说:“就这?”她说:“你还想要啥?”说着,她塞给我一个塑料瓶。
被夜覆盖的垣岭,真的恐怖得无以形容!灯光早被荒野吞噬,只有心脏在瑟瑟发抖。不经意间抬头,总能见到阴风摇曳的鬼影,我妈说:“怕什么呀,那就是几棵柏树。”我顺着她的手电筒看去,还真是。但旋即就看到柏树间凸起的坟茔。各种脑补画面。每个细胞都跳跃着恐惧的弹珠,一会儿我就受不了了。
“妈,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央求道。
“一个蝎子都没捉到呢?再坚持一会。”我妈没理我,继续沿着田埂走。
她边走边说:“蝎子后半夜才出来活动,你用灯光一照,它就不动了。这时候,你赶紧用镊子或者筷子把它夹住放进瓶子,不然,等它反应过来就跑了。”我战战兢兢地紧跟着我妈,生怕中间插进来什么怪物或者鬼畜,脊背后面阴风乱舞。
我想起小金子说的古墓群,眼前一会出现白骨精,一会出现“聊斋”里的女鬼。我终于几乎带着哭腔说:“妈,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不害怕吗?”
“鬼有什么可怕的呀,人才最可怕。知道吗,鬼是知道是非的,你什么时候见过鬼祸害好人?这世上不辨是非的无所畏惧的人才最可怕!”我妈用她大半生的人生经验狠狠说道。
“妈,我太害怕了,还是回去吧!”
“别说话,瞧,这里有一只。”我顺着我妈的镊子看去,才看到蝎子正翘着黑尾巴晃动,它是想摆脱镊子困束,但明显无能为力。
“外面地头的蝎子都快被捉光了,如今庄稼地里的害虫越来越多,却还老有人高价收野生蝎子。”我妈口气里明显带着愠怒。
不过,我妈总算答应带我回家了。看看手表,已经夜半十二点多,正是容易撞鬼的时间段,我忽然间好佩服我妈。
“妈,你真啥都不怕吗?”我说话的语气是恨不得把自己粘进她身体里。
“怕,人哪有不怕的呀,一个人啥都不怕就危险了。”
“可我看你什么都不怕呀!”村里的灯火渐入眼中,我心慢慢淡定。
“我怕做亏心事呀!送你读书,就是想让你明辨是非善恶。其实,书里写那些鬼怪啥的,还不是为了劝人行善?”
“嗯,可我还是害怕。”
“害怕就对了。最怕的就是那些啥都不怕还不辨是非的人!一个人要是心有忌惮,凡事就会掂量掂量。老话不说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妈,我听说小金子爸是倒卖文物的,这是真的吗?”
“小力子,你记住,人不能总钻在钱眼里。虽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要是一个人连心都没有了,还何谈亏心呢?爸妈总盼你读书,就是盼你能守住一颗能分辨是非的心。人哪,不管穷富,要永远记得走正路!你能平安,我们就放心了!”
5
当做到教师编试卷的最后一道题时,我不假思索地在半命题作文“我的偶像是”的后面填写了两个字——花婶。
写《我的偶像是花婶》这篇作文时,幼年时花婶坐在墙头骂人的情形,毕业前夕母亲借捉蝎教育我的情形,都如电影般历历在目。
我不知道评卷老师有没有生出和我一样的感触来,总之,我有幸通过了考试。当终于站在讲台上看到下面一双双黑亮的眼睛时,我竟生出坐墙头上骂人的感觉。
但我有花婶那样锐利的眼睛吗?
有妈妈那样丰富的人生经验吗?
我能敏锐洞察这些孩子该往哪里走才是正路吗?
原来,我职业生涯的考试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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