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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时,大山里突然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颗大颗的雪粒籽,打在寨子里各家各户的瓦屋及油毛毡、茅草屋顶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阵淅沥沥刷啦啦的声响。
祖胜正佝偻着腰在堂屋里往火塘中添着柴火,听见外面的响动忙直起身子侧耳听了半晌,却不知究竟是下雨还是下冰雹,于是又猫着身子挪到门口张望一阵,顺手把呆立在门口的几只鸡娘鸡崽几把抓住丢进鸡笼里,才骂骂咧咧地转回堂屋火塘旁坐下。
儿媳水莲正在堂屋后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估计是前几天上山砍的柴火雨水重,湿柴难得燃明火,满屋的滚滚浓烟铺天盖地从厨房涌出来,呛得祖胜猛咳几阵,直咳得手脚发颤,却又不好直接冲儿媳发火,只得扔下手中拨火的火钳,转身到厨房去看灶孔里的柴火是否架空。
儿媳看到祖胜进来,黑脸一沉,嘴巴一噘,也不做声,屁股一扭,挨到一边砧板上切菜去了。祖胜也不说话,径直走到灶堂口,拿起火钳夹了根手臂粗的干柴塞进灶肚,又熟练地将里面几根湿柴架空,再鼓起腮帮子对着灶口吹了几吹,里面腾地一下便燃起了明火,厨房里顿时亮堂起来。
祖胜也不多话,放下火钳走到屋门口,见不一会儿雪籽就铺了厚厚一层白,不禁担心起儿子本浩来。他一大早就担着一大框白菜大蒜莴苣菜苔过江去卖菜了,至今还没回来,下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江上那些舟客是否还会开船送人过江这岸来?
他走到猪圈旁舀起儿媳留在桶里的猪潲给圈里的三头猪仔喂了过去,看着里面三头争先恐后拱过来抢食的猪仔嘴里发出嗯嗯嗡嗡的声音,他不禁暗笑了起来:好好吃吧!再过俩月就到腊月了,那时就宰了里面最肥的一头猪仔,炕成腊肉,给在城里工作的大儿子家送去。
提起大儿子本涛,他心里就有点五味杂陈。刚解放那几年,儿子提出要到县上去读师范学校,可家里除了饱一餐饿一餐的糠麸吃食,哪里还有闲钱供他读书?
老婆子偷偷把家里陪嫁来的衣柜上的铜锁铜钥匙拿出去卖了几块钱给儿子交了学费,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任由大儿子本涛走出了这个贫穷的山寨。
好在大儿子读书争气,成绩一直拔尖,除了开学交了令他心惊胆颤的五块钱学费,后来几乎不怎么花钱。问他,说是学校里对成绩好的学生有奖励,他也就懒得去管他了,毕竟大儿子身体瘦弱单薄,留在家里也帮不上啥忙。
没想到这小子后来毕业了竟然就留在县里工作,还在政府部门当了好几个他说不上来名字的官,让他陡然感觉家门生辉。只是这小子成家后,媳妇给他连生了两个女娃,工作忙,家庭拖累,回来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祖胜有时候也觉得有点愧对本涛,若不是当年老婆子有远见,暗中帮他交了学费,恐怕他现在还在这寨子里和本浩一起刨这遍野刺蓬的荒坡地呢!
只是过苦日子的时候,老婆子为了让娃崽们吃饱,硬是撑着只吃观音土和野草树叶,最后饿得全身浮肿,不久就撒手归了西,再看不到大儿子这些风光了。
前些年本涛未成家时还时不时跑回来看看,成家后也带着他老婆回家过过年,只是生了两个女娃后,那俩娃又总是晕车,渐渐的,就变成家里人轮流在年前或年后去看他们了。
每次去,毫无例外的,都要带上自己家里炕好的腊肉和香肠,还有自家地里种的新鲜大蒜、芫荽、莴苣、自制腌萝卜等,还别说,那两个外孙女儿格外喜欢吃。
看着大儿子一家在城里生活得快活滋润,祖胜也感觉心里舒坦许多。只是寨子里农人生活艰难,每年不是旱就是涝,有时候迫不得已也只得向大儿子求援。
虽然屋脚下就是涛涛沅江,夏天还能摸点江鱼江螺供一屋人打打牙祭,但冬天,吃完那点剩米,就只能靠地瓜包谷糠麸白菜甚至野菜来充饥了。
好在日子也慢慢熬过来了,二儿子本浩的五个娃崽也渐渐长大,读到中学毕业就迫不及待地跟着寨子里的人跑到外头去打工了,拦也拦不住。
确实,留在寨子里就是等着挨饿受穷,还不如跑到大城市去见见世面,顺便讨口生活。现在屋里只剩下祖胜和二儿子本浩两口子,整日里轮番伺候那永远也刨不完的庄稼地。
二儿子本浩高大壮实,继承了祖胜的好体格,也是把侍弄庄稼的好手,种的庄稼长势收成都是上好品相,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
只可惜刚分田到户那会儿,村里想在沅江边上挖个水库蓄水,时任村支书的本浩想起公家还有一些雷管存放在自家仓库里,便在一个夏日午后就站在家门口点燃雷管想试试是否放潮了,好决定是否要组织人手翻晒一下。
谁料当时夏日阳光灿烂,他没注意到引信线已被点燃,看到半天没动静,以为是受潮,便拿在手里没丢下江。
等本浩发现雷管引信已经燃到手上才发现,却已为时已晚,当时整个右手掌已被雷管炸飞,送到江对面镇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回,只能锯掉整个手掌心,变成了只有左手的人。
事后想申请工伤补助,村人却没人肯相信他是去试雷管,都说他是去炸鱼才炸断手掌的。就连事先告知他那天要试雷管的村长也没帮他说话,他才知人心有多险恶。
如果他真想炸鱼,至少也要跑到江边去炸才对,可那天他就站在家门口靠江边,离江面至少还有几十米高,谁会那么傻跑那么高的地方去炸鱼呢?要炸鱼也会走到江岸边去,他脚下就是一条直通江边的路。
大抵是村人看不得任何人得好处,要穷大家一起穷,又怎么会让当时任村支书的本浩占到丁点便宜——哪怕是他已经成了残疾,那也是他自讨苦吃罢了。
没多久,本浩就辞去了支书的职位,谁爱当谁当去。祖胜理解本浩的苦闷,知道他一心为了村人筑坝修水库而操心,却被大家集体误解寒了心。同时也在心里后悔起自己当年死活不让他去当兵的事情。
那时本浩才二十来岁,长得牛高马大,在寨子里也算是有点文化。有一次在街上卖菜见有人被欺负,挺身而出去帮忙,凑巧碰到武装部的领导目睹全程。事后找到家里来向祖胜要人,希望能让本浩去参军,当他的警卫员。
可祖胜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说是一来本浩已经成家了,二来大儿子已经献给官家了,总得给他留一个在身边吧?
武装部的人来了好几次都不见祖胜松口,只能遗憾地向本浩告别,听说不久后部队就开拔到北方去了。祖胜也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当时没松那个口,否则二儿子当兵走远了,万一哪天被派去打仗,媳妇估计也留不住,哪里还有后来的五个娃崽?
只是这二儿媳妇不像城里大儿媳妇那样通情达理,没事就找茬指桑骂槐,祖胜听在耳朵里气在心口上,只是强忍着不想发作,怕儿子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不好做人。
从猪圈里转出来,外面的雪籽下得越来越大,地上雪层也越铺越厚,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祖胜走进堂屋,踮起脚尖在火塘旁的墙上取下一顶褐色斗笠往头上一扣,转身冲进冰天雪地里。
雪籽打在斗笠上噼里啪啦一顿乱响,祖胜蜷缩着脖子,勒紧捆扎在棉袄外的一根粗麻绳,使衣服更帖裹紧身体,沿着寨子里那条泥泞路默默往江边走去。
路过牛棚时,看到本亮家那头耕牛正慢条斯理地啃着干稻草,而本亮家那个傻女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半坐半卧在耕牛身旁,傻乎乎冲着天空痴痴傻笑着,头顶上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许多乱草,身上一年四季都是那件灰不溜秋邋里邋遢辨不清颜色的衣服。
祖胜心头一紧,难过得转过头去不忍直视。本亮是他胞兄的娃崽,只因人太老实木讷,话也又不多,三十大几尚未娶亲。
后来邻村有人送来一个有点痴呆的傻女子与他成婚,谁料生下来的仨娃,前面一儿一女都是痴呆儿,整天只知傻笑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大人忙于生计劳作,无奈只能让他们与畜生同吃住。
那男娃水保有时候还会到处乱跑觅吃食,晚上再钻进牛棚。而女娃水英就只会一年四季和耕牛呆一起,吃喝拉撒全在牛棚里。
寨子里有人也给村委反映过,无奈俩傻娃即便被抱上床去,过一会儿他们自会傻颠颠跑回牛棚里睡,仿佛那牛棚才是他们的家,便也只得作罢。
幸得老三还算正常,只是小学一读就是八年,总是不断留级,后来自己也读得不好意思,从此便不了了之。
走过牛棚就是本亮家,那个蓬头垢面的痴呆媳妇正缩头缩脑地呆靠在门口,用白眼角偷偷斜视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祖胜想快步走过,却不料脚下一滑,忙挥动双臂硬生生挺住几乎滑倒的身体,勉强稳住了脚。既已停住了脚,祖胜略一思索,扭头钻进了牛棚旁边一间半掩着木门的漆黑小屋。
这黑屋里住着他那苦命的寡嫂,独自一人把本亮那小子拉扯大后,没想到本亮和疯妻成家后嫌弃老娘拖累自己,竟然在牛棚旁边修了个没有窗户的小棚屋,把老娘赶了进去。
刚开始还好,老娘还能四处走动去地里劳作,还有口饭吃,近好几月不知身体遭了什么病,一直躺在床上哼哼。
本亮开始还偶尔来问问,后来就再不来问,只是想到了就打发老三过来送口饭,也不知老人吃是没吃,啥都不管不问了。
屋里奇冷无比,祖胜拉开门口的拉绳开关,一盏昏暗的灯光下,照见屋里影影绰绰地放着一架只剩几根木芊的窄床、一张破旧的四方小饭桌、一张摇摇晃晃的靠背椅子。
床前挖了一个火坑,凌乱地堆了些灌木枝柴火,却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丝烟火。一床破烂成丝丝网网的稀烂棉絮被下,躺着身体瘦弱蜷缩成一小团的嫂子。
祖胜唤了好几声嫂子,才见嫂子抖抖嗖嗖地从乌漆嘛黑的枕头上颤颤巍巍抬起头问:“哪个?”
祖胜只听见她身下垫着的稻草簌簌作响,便颤抖着声音问道:“嫂嫂,吃过饭了没?”
嫂子思索了半晌,才颤悠悠地回答:“好像是昨日还是前日吃过一点,今日,还没吃咧。”
祖胜叹了口气,又问:“身上感觉好点了么?要不要过点感冒药吃?”
嫂子瞪着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朝着天叹了口气:“有啥吃的哟,就这个样子,管它的了,老天要收哪个回去莫拦得住?”
祖胜摇头叹口气说了句:“等下喊本浩给你端碗饭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黑屋。
他无法再去责备木讷的侄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本来贫困的家庭摊上一个疯娘两个疯儿,任是谁都会焦头烂额无法承受,能靠着自己的双手支撑着这一家老小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谁还能再苛求他什么呢?
祖胜只能在自己能伸把手的时候就伸把手,并且也吩咐了儿孙,平时能照顾到的尽量多照顾,谁叫他们是骨肉血亲呢?不过那也只是见几个可怜的娃或老嫂子饿了就多盛一碗饭来罢了,更多的帮助实在也给不了多少。
外头雪籽下得更大了,密密匝匝地落在江面、岸上、屋顶上、草地上,也砸在祖胜的斗笠上、心窝里。
沅江人祖祖辈辈都是在江边和田地里讨生活,生老病死自然得就好像这岸边的花草树木,繁盛枯荣,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可放在人身上,就是一辈子的活路啊!
当祖胜一步一滑地踉跄到江边时,只见江面上一片苍苍茫茫,密密麻麻的雪籽像炒豆子一样往下倒,岸上那条泥泞小道早变成了白色围巾一般,沿着江岸向远处尽力伸展。
小路旁的田地里种着的大蒜、白菜、莴苣、菜苔等也渐渐被雪粒覆盖,和山上的树一样,现出高高矮矮起起伏伏奇形怪状的形状。
江面上几乎看不见帆船影子,江对面的浦市镇在铺天盖地的雪粒影中仿佛失去了影踪,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点靠江边的房屋轮廓,其他的都消失在接天连地昏暗暗的沉重积云中。
蓦地,祖胜听到远处江面上传来一阵哗哗划水声,忙眯缝着眼睛往江面看去,见一艘帆船正艰难地像一片树叶在狂风暴雪天中朝着上游岸边缓缓驶来,知道是儿子不知抓了哪个船家冒险送过江,不禁为他们捏了把汗。
寨子门前这段江面视野开阔,但水面却湍急无比且漩涡丛生。好多航行在此的客船和挖沙船常在这里被莫名地打翻船,水性好的还有条命留,十有八九的落水人都会挣扎着在水面上冒几次头,便再也无法在这世上露面了。这好天气行船大家都有几分生怵,何况这狂风暴雪天?
祖胜两眼不敢眨地盯着江面,终于看到江心上出现了一艘小木船,船头站着的正是儿子本浩。
只见他用一只手从江水中拔出长长的竹篙,靠着船弦边再把钢制篙头深深插进江底,用另一只手拐帮忙,使劲往水底撑着竹篙,船就朝前猛进一点,再次拔出竹篙放进水中。
如此循环反复,靠的全是手臂力和稳扎的脚力、腰腹间的蛮力以及全身的定力。船尾是另一个寨子的舵手辛麻子,只见他在船尾双手吃力地划着桨,那帆船就靠着他桨划的方向朝前滑动着。
祖胜在岸上看得心惊胆战,若是儿子手掌没有被炸掉,他大可不必操心,以往每年端午的龙舟赛上,儿子是妥妥的一名划船猛将,在十里八乡都久负盛名。
可受伤后臂力大打折扣,握竹篙的手只能靠左手,右手只能相帮一点,却并没有实打实的抓握力。平时划船还勉强能行,但这鬼天气他居然也冒险划船,实在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个数!
风雪交加的沅江上,那只帆船仍在逆水行舟,艰难而上。沅江岸上,戴着斗笠迎着风雪的祖胜却急得心如鼓擂。他想提醒儿子要注意脚下,风浪太大了,船只摇摇晃晃,稍有不慎,就会被长篙带倒甚至拖下水,却发现自己压根张不了嘴。由于紧张,他紧咬着的老牙居然在瑟瑟发抖。
他甚至想跳上那条船,替儿子扛下那根长长的竹篙,可那也只能是想想,毕竟那条船还在江心打着转转,儿子还手忙脚乱地在鼓捣着沉重的竹篙,他还在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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