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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京王城 高荷柳 上】
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
高荷柳手里拎着一个药箱,紧随着佝偻身躯的老宦者,亦步亦趋,在柳京王城中逡巡疾行。
夜已沉,星月无。左右都是高耸的院墙,逼仄的巷道逶迤蜿蜒,黑黝黝全然无法辨识。惟有宦者手中一束衰微的灯火,影影绰绰,仿佛黄泉路指引幽魂的鬼幡。
宫阙尽头有伶人悠远的长太息——
望蒲东萧寺暮云遮,惨离情半林黄叶。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离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想着昨日受用,谁知今日凄凉!
声音呜呜咽咽,在暗夜里传递得格外得辽远。真真是怎一个寂寞了得。
拐过一个弯,院墙隔壁传来一阵清脆的梆子响,已经四更天了。高荷柳停住步,侧耳倾听这暗夜里静谧疏离的王城,有种种先前不注意的声籁从四面包围过来,无休无止。
听啊,风吹细竹的婆娑舞蹈,仿佛安苏城郊遍地修篁,怎一个寂寞了得。
听啊,绿水飘萍处虫鸣蛙噪,仿佛蠡园幽僻独步踟躇,怎一个寂寞了得。
听啊,窸窣无处不在的泣涕,仿佛心思深处万古一哭,怎一个寂寞了得。
一别三五年,人已千万里。回眸再望时,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那日与瑠子玉在临安京外苦集灭道分别之后,高荷柳独自北行,浑浑噩噩,全无知觉。原说是回返安苏城去,寻一处偏僻无人的荒地悄无声息地死一死,结果还是不能够。
才走了半日,叫不知何处来的溃兵拿住,裹挟了四处游窜。过了几日,溃兵又被山匪剿灭。再后来,山匪去攻打县城,又吃蒙兀兵击破。高荷柳和千百人的流民一起都做了蒙兀的俘虏。
蒙兀人的规矩,俘虏中会奇巧有技能的编部管理,身高体壮的拉去做丁汉,剩下不堪用的就只能不忍言。高荷柳通医术,头一个就编入医技馆做了职人。耳听得身后百十骑马蹄杂沓,围聚的老弱哭喊呼号,拼命求救;只是没有办法,咬牙不回头,跟着队伍缓缓北行。那呼号声须臾也就平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逶迤走到漠北,同行的路人里面饥馁冻饿,十不存一。高荷柳回春妙手,活人无数,大家敬重她,做到了医技馆的职人头,连蒙兀人病得厉害了也晓得再不能放血,要寻柳大夫拿方子吃药。
后来李芳远回鲜国做王,向合罕兀烈讨要方技之士,高荷柳也在其中。她跟着鲜王到了鲜国柳京城,进入内医院做了御医女。眼见这重重宫阙,巍巍王城,仿佛一张罗网,一座囚牢,只怕是再不能走脱。
高荷柳立定在那里,叹息一声,感觉心中有万千酸楚,象放飞了的雀鸟,高飞盘旋,却寻不到回家的路。
头前领路的老宦者见高荷柳没有跟上,急忙回过身来催促:“柳大夫,可得赶紧了,里头着急得很,说性命交关呢。”
高荷柳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在迎秋门处给鹰扬卫检验了号牌,高荷柳和宦者两人进了景福宫。见宦者脚下不停,直奔康宁殿而去,高荷柳忍不住问了一句:“王有恙么?”
老宦者顿了一下,说:“却不是。到了就知道,柳大夫不必细问。”
高荷柳恍然。
鲜王李芳远是个心志远大的人,想着要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的;结果却总不如意,颠沛流离,蹉跎塞北。回到鲜国以后,一面是蒙兀势力的无形压迫,一面是南鲜诸众默然冷眼,事事都不顺遂。国中大小武备全叫蒙兀人搜罗去东征瀛国,留下的两班士大夫口中不说,心里都将李芳远视作独夫篡逆,反倒对前任鲜王李芳果留下的翁主李芳华更加高看一眼。
芳华翁主名义上被蒙兀人钦定做了李芳远的王后,实际里她性子外柔内刚,看着好言好语,只是碰不得,冷艳高绝仿佛冰山一样,再怎么撩拨也是不动声色。
李芳远没有办法,索性纵情荒淫,日夜沉醉。这样的日子久了,内医院的医师、医女被连夜唤入王城救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是说道性命交关,倒是第一次。
行到康宁殿门口,老宦者放下灯火,轻轻打门,说了一声:“王,御医女到了。”
屋子里面闷闷传出来一声答应,听不真切。宦者推开门,给高荷柳做了个手势,躬着身子倒退着退回到殿下去了。
高荷柳一手拎着药箱,一手举起宦者留下的灯火,迈步进入康宁殿。才走几步,身后的殿门自动合拢,将一院子戚戚冷风关在了门外。
殿阙里面空无一人,只角落里面点了几枝火烛,黯淡昏黄,全看不清。
高荷柳四下望望,寻不见侍应接待的宫人,有些惶恐,于是轻声言说:“御医女高荷柳在此,未知王有何吩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面好似游蛇一样来回曲折,差点又吓了自己一跳。
后殿的屏风背后再次传来一声呼应,闷声闷气的,有一点不耐烦。
高荷柳慌忙趋行,转过屏风,来到后殿的寝处。
寝殿四角都有巨大的火盆,干柴怒火,烧得整个殿堂都暖暖呼呼,叫人后背都生出一身白毛汗来,衣服都穿不住。
寝殿的正中摆放着一架硕大的拔步床,看着像是唐土泊来的奢侈物。花饰繁复,精雕细琢,直如一座屋中之屋。
听到她进来,鲜王李芳远自拔步床上下来,转出回廊,走到高荷柳面前。
鲜王正当盛年,身形又高又壮健,一张脸背着光,重重灯影里面眉目冷峻,鼻梁挺立,颌下一绺胡须。王只披了一件锦袍,锦袍底下不着寸缕,绝无赘肉。高荷柳只瞥了一眼便慌忙拜伏在地,垂首闭目。
李芳远见状笑了笑,说到:“侍寝的宫人小有不适,想请柳医女给看一下。”
高荷柳答应一声,行礼站起身来,也不敢看鲜王,低着头迈步上回廊,走进拔步床的地坪。
床身阔大,厚厚覆盖着锦缎的被子,被子下面就算藏上七八个宫人也是绰绰有余。
高荷柳擦了一下满头的汗,轻轻道了一声得罪,小心掀起被子来。然后就是低低的惊叫了一声,被子从手中脱出,滑落到了地上。
拔步床上躺着两名赤身裸体的宫人,身上叫细细的红绳密密的捆扎,好似刻意摆放在床上的两座玉像,显现着诡谲怪异的姿势。
红绳仿佛罗网一样,非但束住手脚,还狠狠地勒住身躯,将胸前那两团脂玉越发地绽放出来,有如大团簇拥在一起的白色茉莉。以及,樱桃红般的花蕊。
两名宫人都闭着眼,扭曲着脖颈,似乎在旋转舞蹈。
只是,再没有气息了。
如此美丽的花朵,才盛放就凝结。像烟花一样,什么都留不住。
高荷柳停了一歇,才聚起气力来说道:“两位宫人已然仙游灵霄,不复返转。”
鲜王李芳远看着自己的手,也是过了好一歇,问道:“救不活么?”
高荷柳摇摇头,“魂魄消散,怕是已经在奈何桥喝过汤了。”
李芳远再无话,只是来回将手掌抓握成拳,然后再放开。
高荷柳不知鲜王还有什么吩咐,又不好退,跪在床坪前,白白地一直淌汗。
正尴尬着,身后的拔步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王,小枝和小雅是我的姊妹,亲如手足的。王坏了她们两个的性命,总要有个说法吧。”
高荷柳骇了一跳,几乎以为是床上已逝的两名宫人死而复返,只觉得脑后的头发都根根直立。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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