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黑子是伴我童年生活,至今仍让我难忘的那条狗。它是我刚上小学时同桌胜利送给我的。
刚上小学的一次放学的路上,与我同路的同桌胜利突然很为难地和我商量起一件事情。"我有一只狗,我妈不让我养,”他为难地看着我,"我想送给你养,你愿意要吗?”这么好的事,我没有思量就一口答应下来。
暮色四合,农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胜利抱着一个状如老鼠的小狗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放下饭碗立即迎了出去,悄悄地接过手,抱着它向厦屋旁搭起的柴房走去。柴房放柴禾的旁边有父亲原来用水泥砌下的一个池子,可能以前是养小猪或别的什么用的,现在正好闲着。我扯了几把麦秸铺好,就把小狗安放在那儿。胜利看我把小狗安排得如此地好,满意的眼神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送走胜利,我回来继续吃饭,父母也没在意我出去干啥。在以往这个时候,常会有同伴来叫我出去玩耍。一碗饭快完时,我走进柴房,把能吃完而故意未吃的一碗底包谷碜子倒进我拣来的那只破碗里,放到小狗前面。看着这个廋得肋骨一圈一圈的小家伙伸出细嫩的舌头正在舔食,我放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刚好是个周末,在父母出门上工以后,我来到柴房,才第一次仔细端详起这个可爱的小家伙。灰不拉叽的皮毛,廋得皮包骨头的身架,走起路来左摇右摆,似乎一阵清风就能将它吹起,抛到任意一个角落。唯独两只黑乌乌的眼睛放着黑宝石般的亮光。虽然这样一个气灭灭小狗,我确非常喜欢,常将口中省下的饭食喂它。没出三天,先是母亲提着担笼去扯麦秸发现了,她回屋对我说,那狗廋成那样,怕是养不活。我噢了一声,心里盘算,她不反对就是万幸了。后来父亲也知道了,也没有反对。一个月过后,小狗长大了一点,原来那身灰色的皮毛现在已透显出黑色的光亮来,睁着黑乌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那原来如老鼠尾巴一样的小尾巴也长上了些黑色的细毛,正翘起轻快地摇着;我把嘴里嚼过的包谷面馍吐在手上蹲下去喂它。那四个蹄露出与身体截然相反的白色,更增添了一丝灵动和妩媚。它张开小嘴,伸出粉红的嫩舌舔食我喂它的食物,尾巴摇得像风中的马鞭草。
可爱的小家伙在我的精心喂养下一天一个样地长着。现在它已经能轻松地跳出那个水泥池,在院子里屋里到处溜达了。似乎很通人性的它从不胡拉乱尿,每到需要拉屎尿尿的时候,它总是跑到院子母亲种下的一片菜地里,不会在院子、屋里或它睡卧的地方方便。这倒让全家人对它有了更多的好感。
早晨,我推开门,它灵敏的耳朵早就听到了,一下子跑过来在我的腿前腿后蹦跳,用头蹭我的腿,尾巴欢快地摇着。我急于上学,怕迟到了被老师罚站,一声"回去”的断喝,它立刻停止纠缠,知趣地回到它的住处,还边走边回头目送我走出院子。中午放学一踏进院子。第一个跑上来迎接我的就是它,又是一阵欢蹦乱跳,摇尾巴。对家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这般。我给它取名"黑子”。
过了些时日,我忽然发现黑子已自觉地不卧在柴房了,而是卧在厦屋外右墙角的窗台下。我就从柴房扯来些麦秸给它铺上,再找来几块废弃的砖头挡在四周,就形成一个不错的窝了。它白天在廊沿、院子、菜地各处活动或者蜷着身子在窝里睡觉;晚上蹲坐在窝里机警地注视着院子的一切动静,若有生人走进院子,"汪汪汪”尚显稚嫩的吠声便立马响起。父母在吃晚饭的时候也都说,这狗灵醒!
一场如刀子一样凛冽的西北风刮来,天空堆积着厚厚的乌云,晶莹的雪花随风搅着从灰蒙蒙的天宇落下,整整一个下午,当炊烟在暮色中升起时,地上已经落住洁白的一层。冬天白天短,放学回家,天已麻黑。明雪暗雨,虽是晚上,却比平时显得还亮一些。我一踏进院子,尺把来长的黑子便从廊沿上一跃而起 ,来到跟前绕着我连蹦带跳。农村的冬夜是漫长的,我躺在热哄哄的炕上聆听着寒风划过屋脊和树梢尖锐的呼啸,担心黑子能否忍受这冬夜的寒冷。又起身穿好衣服去柴房找来一条无用的麻袋片子给它铺上,它感激似地亲切地舔着我的手和脸。
清晨,推开门。呵!好大的一场雪啊!院子、墙头、树杈、屋瓦上都聚集着厚厚的积雪,抬头远眺,巍峨的秦岭犹如一条银色的巨龙盘踞在村子南头上空。清新的寒气迎面扑来,刺激得鼻膜痒痒的,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鼻口呼出的白气。院子的雪地上印着一串串梅花瓣样的蹄印。黑子一见我开门出来,立马跑过来了。
我跑遍全村旮旯拐角, 捡拾丢弃的骨头,攒起来 ,为黑子准备着冬粮。
黑子香甜地啃着喂给它骨头。隔三岔五进行的各种社会运动因为要在我们学校开会,因此学校三天两头地放假,这倒有了更多的时间让我和黑子在一起。看它啃吃骨头的执拗劲儿,跳起接住我抛向空中每一件东西的灵巧劲儿。
黑子伴着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记得那是在我上到三年级时的夏收忙假,四、五年纪的学生都被轮流派到各自所在生产队的打麦农场上,臂戴红袖章 ,手拿小红旗 ,神气十足地保卫农场的安全 ,具体职责是重在放火。他们被生产队长授予了特殊权利 ,不管你是邻村过路的还是本村干活的;也不管你是年轻的还是年老 的,只要发现你在农场范围内抽纸烟或者抽旱烟 ,就会立即上前,毫不客气地拿掉你夹在指缝的烟卷或者拔掉你嘴里叼着的烟袋,将火弄灭,连一点情面也不给留。
我虽然羡慕他们威风凛凛的差事,可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和尚未达到条件的学生臂挎竹篮到太阳照得明晃晃的麦茬地里捡拾遗落下的麦穗。突然在一个坑窝处箭一般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满地里顿时喝声一片,可那只兔子最后还是从大家的追逐中逃脱了。
牛娃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下午把你家黑子带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天要是黑子在,那兔可能就跑不了……”他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下午拾麦的地里除了我们好多小学生以外还多了五六条黑的黄的白的花的狗。第一只兔子出现在黑蛋儿脚边的一窝草丛中,随着黑蛋儿"兔啊!”一声喊,五条狗齐扑上去,在这片几百亩叫作金盆的地里展开追逐大战。野兔灵活,不停地闪躲回转,直到把那五条狗累得精疲力尽停下来,吐着滴涎的舌头呼哧呼哧直喘气不再追赶,那只兔子反到不急于逃命了,一蹦一跳地在百米开外慢腾腾地绕起圈来,仿佛在鄙夷地调戏众狗,炫耀着自己。黑子一直紧紧跟在我的左右,没有我的命令,它是不会像那几条狗那样不经主人发话就擅自出击的。懊丧的平娃子跑到我跟前,"唉!五条狗逮不住一只兔!”他叹了一口气,"让你的黑子试试吧!”。
随着我一声令下,黑子嗖地朝我手指的方向飞驰过去,还未等那狡猾的兔子反应过来再耍它的迂回战术,已被黑子叼在嘴里轻快地回归原地。所有学生呼啦啦围拢过来,掌声响起。黑子一松口,兔子乖乖地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我用扎麦穗的细绳子捆住兔子的两只前腿放进蓝子。黑子略微喘着,摇着尾巴。
"喂……,快截住呀,兔子过来啦!”邻村连畔地里一个大孩子的喊声打破了黑子捕获兔子的欢乐气氛。一只麻雀色的大野兔正越过界畔拼命地往这边逃窜。也许是刚才追捕兔子透支过大,还没缓过气儿来,那几条狗还吐着长长的舌头卧着在喘气,对从远处迎面跑过来的兔子似乎提不起一点兴趣。我一挥手"上”,话音未落,黑子身子往下一压,一道黑色闪电冲出,兔子对这突如其来的迎面夹击立刻作出反应,扭头向西逃窜,黑子一跃而起,落下时,兔子已在它的前爪之下,没等我们跑过去,它已叼着猎物回来付命。这只兔子比刚才那只大多了,几乎能顶下刚才那兔的两个,让所有人羡慕不已,纷纷夸赞黑子的能耐本领。黑子一时名声大噪,成为同学们谈论的焦点。
黑子以其卓越的捕猎技能瞬间出名,给我带来好多担心。从第二天起,来自全村许多狗的主人向黑子发起挑战。说实话,我也只是头一次见识它猎兔的本领,很担心它能否在和比它更高更壮的恶狗实战较量中获胜,更担心它在生死搏斗中受伤或者丧命。
后来我才发现我的所有这些担心完全多余,是我低估了有着一身黒缎子皮毛,四蹄踏雪,耷拉着耳朵的黑子的真正实力。
整整一个月的夏收忙假,黑子到底参加了多少场血腥残忍的恶斗,我已经记不清了;而那尘土弥漫,毛飞血溅,闪展腾缠,一方红了眼一方皮开肉绽的血腥场面总在眼前浮现。凡是和它较量过的大狗小狗土狗狼狗都因此付出了惨烈的血的代价。黑子仅负伤一次,脖子上留下一指长的一道伤疤。黑子以其雄风般的勇敢历时一月击败了全村敢于向它挑战的同类,使全村老少从此真正地认识了听话、凶猛、忠诚于主人的它。
村子过会的那天下午,黑子又一次展现出与其它同类截然不同的表现。随着家里人送客,黑子也跟着将客人送至村口外通往官路的生产路上,客主道别,主人已经回村,黑子依旧蹲在路边,黑亮的眼睛目送我家每位客人,直到看不见了才迅速返回。就连我家的一个老亲戚也感叹道:"我养了一辈子狗,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狗!”在我看来的确如此,比起那些栓在院子,胡尿乱屙,见了亲戚扑着挣着乱咬,主人连打带劝毫无作用,非得重重地挨上几脚才肯罢休或者一解开绳索就跑得无踪无影,见了谁都疵牙咧嘴不分青红皂白就下口,经常给主人失事创祸的混眼子家伙,黑子算得上千年奇犬。
它从不胡跑乱窜,在没有主人的特别驱使下,只在院子范围活动,遇见生人进院,吠声响起,只要主人一搭声,叫声嘎然而至,乖乖地回到廊檐拐角里;所以从未发生过黑子伤人事件。与之相反的是,村里很多养狗的人家,乡党邻里去院子,冷不防上来就是一口,弄得主人既要引着伤者去看病,又失了乡党邻里间的和气。更可笑的是有几家的狗在半夜里吃了盗贼扔给的一块骨头或者馍馍竟然放贼入院,让盗贼偷去了养在院子的牛、羊、大肥猪或者掮起放在院子的一根木头走掉了,令主人哭笑不得气愤不已。这一点上我尽可以放心,我曾作过试验,让我的一个同学晚上拿着一块骨头扔给黑子,我躲起来偷偷观看,黑子在他扔出骨头时只闪了一下身,接着就不松口"汪汪汪”地上前扑咬,逼得他一步也别想踏进院子,根本不理会生人投给它的任何食物。
黑子是好样的,黑子是忠诚的,黑子是绝对值得信赖的。黑子忠于职守,直到最后 。 十一年后,黑子老了 ,自己跑出去死在了村外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僻路处。
有时我暗自在想,一条狗尚且如此 ,人比狗更具灵性,也应该更加忠诚 ,更加值得信赖。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世上那些人模人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睁着眼睛说瞎话,见利忘义,卖主求荣,昧着良心做事的无耻之徒倒真地不如它这个四条腿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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