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临去北京之前,也曾经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信誓旦旦:“三个月很快会过去,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一想到以后的生活里没有你,我简直没办法活下去!”
三个月,的确很快就过去了,可他并没有回来。后来他回来了,也没有再去找她,当然,他更没有死掉。他活得好好地,娶了那个有背景有实力的北京女子,远走高飞,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给她留下的那种刻骨铭心,叫做“教训”。让她从此懂得,所谓“爱情”,不过就是长在生活水面上的凤眼莲,盛开时明艳动人,却终究是漂浮的植物,扎不下根来的。
被这个“教训”催逼着,她嫁给了章明,指望的是进入一种四平八稳的生活模式,从此终身有托。可正如方若施大小姐无数次义正言辞地教训过她的,自己的终身首先要托付给自己。如今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自己,才开始闯荡江湖呢,前路四通八达,何苦被任何一种模式局限了自己的脚步?
她顺着纱布的走向,轻握住他的手指:“怎么,弄痛你了吗?”
他摇摇头,局促地抿了一下嘴唇,脸就涨红了:“我最近总找理由过来看你……我想……你是知道为什么的吧?”
“嗯,”她垂下眼帘,点头,嘴角含着一朵浅浅的笑,红晕慢慢染上双颊。那张脂粉不施而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光滑如丝缎一样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
“那……你看,我们……”他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触动她的什么忌讳,而她淡淡的怯意,淡淡的娇羞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令他加倍紧张,李文韬的大脑一片空白,搜寻不到合适的词语,笨拙地辞不达意。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她温柔地拍拍他的手背,温柔地为他解围。是的,爱情或许只是水面上的凤眼莲,而眼前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睛里的两束光芒,却肯定是现实里足以解渴的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不肯轻易让它从自己的指缝里流失。
“只是,你看——”她环室四顾,轻轻叹息,神色间有种近于哀恳的坦白:“我总要自己先站稳了,才有余力去想其他。否则对你也并不公平,是不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啊,时间。他并不是个急性子,他有的是时间。而且,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李文韬松了一口气,口齿也流利起来:“我不会给你压力,不会强迫你,你放心。”
她笑了。头微微一偏,那个笑容是娇俏而可爱的。重新低下头,她把纱布剪断,细心地打好一个结,一边说:“过两天就好了,只是恐怕难免要留下一个疤痕。”
“谢谢!”李文韬站起来,彻底恢复了常态,顺手拍拍她的肩膀。“赶快去吃吧,让我这一捣乱,那两碗馄饨真的凉了。”
Cindy 拿着一袋卷宗,象征性地敲敲办公室虚掩的门,径直走到刘家鼎面前:“董事长,这是您要的材料,都齐了。”
“嗯,放着吧,”刘家鼎从电脑前转过头来。
等Cindy 退出去,他才慢慢打开了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有几张照片,一大叠报纸、杂志的复印件,还有一份数页纸的清单。他先拿起了那份清单。
出生年月、出生地、家庭状况、教育背景、个人经历、兴趣爱好……他迅速地浏览过去,没发现任何值得深究的内容。
所有的情况他都已经知道,没什么出乎预料的。不过他还是感到一阵轻松,如释重负。把那些材料重新放进纸袋里,系好封口,仰靠进椅背里,刘家鼎陷入了沉思。
桌上牛皮纸袋的正面,贴着一张白色标签,上面印着:沈玉翎。
“我只是,想爱你,这一次,”翎子在他耳边低语。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说的,可他不敢相信,他的人生阅历不允许他轻易相信。
他已年过花甲,该尽的责任已尽到,辛劳的日子告一段落,又赚得了若干智慧,自认为处在这一辈子的流金岁月,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生活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能令他大惊小怪。
直到沈玉翎冒冒失失地闯入他的世界。面对她的柔情,他深深地被吸引,又不甘心被吸引;企图说服自己去判定她另有所图,又无法确知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尤其是他发现自己对她动了真情之后,那种渴望见到她,渴望拥有她的感觉前所未有,其强烈的程度几乎是令他畏惧的。
最困扰他的地方在于,除了她主动告诉他的那些,他对她一无所知。如果,他命中注定是要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女人捕捉,甚至于利用,那么最低限度,他必须了解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所以,他从奥巴尼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调查她。结果,煞费一番苦心得来的这一袋材料,也不外乎玉翎早已告诉他的那一些。沈玉翎清白磊落,并没有骗他,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她只不过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如此而已。
她的身影,她的神态,在他眼前浮现,笑意灿然。她对他的感情简单纯净,一点杂质也没有,相比之下,这一袋材料的存在让刘家鼎不免感到自己的自私、多疑与狭隘。推开桌上的牛皮纸袋,他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你今天早上这么有空吗?”她明快的声音带笑传过来。
“翎子,我想你。”
“再过几个小时不就又见面了,想什么呢!”她的声音慢悠悠,软绵绵,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说好了他今天要去接她的,可是,就这样,听着她的声音,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浑身燥热,恨不能立刻将她一把拥进怀里:“就是想你……告诉自己不要想,反而更难过,还不如踏踏实实地想。”
“这么大个人,这么没出息!好了好了,不要心猿意马了,”她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集中精神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准时过来。”
“……好的,遵命。待会儿见!”收了线,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不自觉地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这张脸的眉梢眼角爬满皱纹,自己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在遇到她之前,已经全部过去。
他和她的年纪,相差整整三十载。在宇宙无边无际的苍茫里,三十载算得了什么,亿万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而这三十载横亘在他们之间,就是一道无论如何努力都休想跨越的万丈鸿沟。
然而,她是那么可爱,他是那么爱她!
他自己也悲欢离合大半生了,经验告诉他,所有圆满都只停留在人类善良的愿望里,无论当事人如何孜孜以求,不如意事从不肯止于十之八九。天底下,什么样的苦难劫数都会有,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也从来没抱怨过。
但是啊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他的生活也不过就是一杯白水,今日,他有了活色生香的沈玉翎。为他展开生命里荡气回肠的华彩乐章,简直令英雄也要为之气短,何况他区区一介肉体凡胎?有她在怀里的时候,真忍不住要痛恨,痛恨为什么不能用黄金万两,买一个太阳不下山?!
他默默地把那个牛皮纸袋重新拿在手里,默默地抚摸标签上的名字。沈玉翎。她还年轻,她还不会懂得时间可以多么残酷无情。尽管相遇太晚,毕竟还是相遇了,如果他最终只能亏负她,那么,他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去保证,保证她绝不会后悔,在今生的岁月里,曾经一度,深爱过他。
该出发去接她了,他把纸袋锁进了书桌的抽屉。
车子驶出了高速公路,进入一个叫“蓝山脊”的陌生小镇。滑过了铺着红砖的短短主街,经过了一些错落但并不密集的建筑,驶进了一片绿树掩映的老住宅区。
玉翎望着车窗外,尽管向来不太关心他会带她去哪里,这时也不免有些诧异,转过头问:“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刘家鼎微笑不语,把车子开上其中一座小洋房的停车道,正对着漆成蛋壳色的两车位车库门停下来:“到了,下车吧。”
玉翎钻出车子,打量着眼前这一栋浅咖啡色墙面铺灰瓦的小洋房。
前院修整得相当好。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从脚下呈S形绕过草坪,通向大门。院子正中央挺立着一棵巨大的元宝枫,繁茂苍翠,枝条紧密的树冠把房子遮去了一半。这时节,掌形绿叶间正垂着一小串一小串扁平青绿的花,在阳光下半透明如无数小蜻蜓的翅膀。
玉翎问刘家鼎道:“谁家呢,这是?”
刘家鼎的双手插在裤袋里,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反应:“先进去看看再说。”
他牵起她的手,走向那由两根米色圆柱撑起小小拱形门廊的大门。沿墙辟出的花床用卫茅藤做地被,交错种着修剪整齐的龙柏和杜鹃,各种不同颜色的杜鹃正在怒放。刘家鼎掏出钥匙开门。
“这是——你的房子?”玉翎错愕。“狡兔三窟?”
他但笑不语,推她进去。踏进两扇落地对开的大门,玉翎只觉得眼前一亮。
门内铺着一色的橡木地板,浅咖啡色的墙壁,玄关处的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秀气的水晶灯。左手边是玻璃格子门的小起坐间,此刻阳光正好透过元宝枫的枝叶从窗外洒进来,在奶油色三件头的皮沙发上绰约摇曳。
沿走廊经过洗手间,一边是用拱门隔断的厨房和餐厅,各有一扇巨大的三角凸窗,大幅豆绿色的落地窗纱静静低垂。
玉翎东摸摸,西看看:“面积不大,却很精致,细节的地方十分用心。”
“原来的女主人是做室内设计的,品味还不错。你再过来这边看看,”刘家鼎拉着她,转向互为犄角的两间卧室。主卧室很宽敞,一屋子温暖的银底豆沙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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