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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不到姑苏,怎知春天有百种千端的开放方式?
下了一夜雨,遍地弥漫起春烟,大地好像被泡酥了,肥了一大圈,春草的绿痕油油地渗了出来。
红梅如一滴封蜡,寒冷中绽放,无声无息地启封了春信。
梅花在江南,被称为南雪,又多了几分暗香。它是孤倔的君子,最不屑与群芳争艳,天还寒着,地还冻着,便自顾自地破雪炸裂。香山、香雪海皆有梅海花林,但不是赏梅的最佳之处,千株万株梅树种在一起,俯,仰,侧,卧,依,盼,各自傲娇,或直立,或屈曲,或歪或斜,既不协调,又嫌纷杂。一千个,一万个林妹妹同台大合唱《葬花吟》,类似哭丧或只是群体表演,蔚为壮观,却失了孤骨,没了傲韵。
范石湖《梅韵四贵》:“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
在小院里,折一枝红梅回来,插在青瓷瓶里,看它纵横斜出,观它小枝分歧,视它孤芳自赏,任它寂寞闲情,由它风骨凛然,随它傲月笑雪。
艺圃,乳鱼亭。宫梅一树,枝如狂草,遒如虬龙,粉花点点,不见片叶,冷香盈盈,弥漫一院,临水而照,流霞浮荡。亭上飞檐,亭后粉墙,岸边柳丝,池畔湖石,石边短竹,与梅相映,冷冽清绝,幽清成赏。风吹瓣落,花片点点,清浅浮沉,红鱼争喋。
怡园,锄月轩。黄昏月下,厅后梅树,三两成株,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淡月清晖,暗香袅动,似有似无。几点梅子,朦胧恍惚,是冷烟?是薄靄?是濛雾?是银梦?缥缈为情,游思为调。轩中高挂黄匾,俞樾行书“梅花厅事。”
最妙不过踏野寻梅。邓尉山中,越溪临壑,晓日夕阳下,微雪荧光里,细雨淡风中,岭谷僻静处,寻梅数株,傍地而席,对花相看,梅香入骨,浮觞畅饮,引吭一歌,天地一旷,沉醉快哉,极有清乐。
葳蕤生香,吃肉食菜,不离市井,品花饮露,却是风雅,至美至华,至鲜至嫩,和味蕾一同绽放,与脾腑一起酝酿,同身体一同回味,精神便和花一般,清鲜甘爽。
梅香粥。宋·杨成斋:“脱蕊收将熬粥吃,落黄仍好当香烧。”
凌寒看梅,落花如雪,花瓣簌簌,收来熬粥。粥开熟滾,轻点花瓣,白粥细腻,梅瓣莹莹,雅致高洁,虽用人间灶头煮出,却不着烟火味,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气性。
暗香汤,点梅茶。清顾仲《养小录》“清晨摘半开花朵,连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入。”箬叶包口,密封贮藏,夏日荫时,梅子满枝,碧纱窗下,听风闻琴,取花几朵,放入茶盏,热汤斜入,花苞绽开,徐徐而放,盈盈而开。“充茶,香甚可爱。”
梅花才谢,紫叶李乍开,春花秋实,香樟果却偏在晓春成熟,圆黑如眼,噼里啪啦,随着枯叶落下,满街满巷都是。绿蒂如碧色小帽,像无数游上春岸的小蝌蚪,摇起一条条碧绿尾巴。人踏过,车碾过,猫踩过,欢笑着破裂,吐出一口春浆。
惊蛰的天空,是被玉兰一树的木笔勾勒出来的。宋《本草衍义》:“花未开时,其苞有毛,尖长如笔,故取像曰木笔。”
春暖乍起,黄鸟衔枝,玉兰就千笔万笔,未叶先花,亭亭一树,乍发东墙,丹锋化工,临空作画,凝窗染翰,灵动隽逸。
玉兰开放,最美的时刻在晚上。当月亮的眼波投入了玉兰的眼神,如水的月光斟满了白色的玉杯,明柔的清辉点亮了一树的繁花,花瓣无法承受月光的重量,一片片地落下,满满一庭,像是月亮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恍惚之间,仿佛误入了瑶林仙境。
老新村的屋外有一株玉兰树,高大挺拔。小的时候,我常常和父亲在树下一起捡玉兰花,晒干,泡茶喝,疏肝理气,他的眼镜里映出玉兰花的碎碎白芒。黄昏涌来,星光浮现,看到一地的落英,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玉兰树依旧矫健直长,父亲去世已经有十个年头了,满地的落花好像他镜片上的流光。
“耦园住佳偶,城曲住诗城。”耦园庭落,平泉小隐,两株玉兰,二乔对植,一白一紫,恰成佳偶,素容生辉,点亮一院的春光。耦园园主,严永华携沈秉成,伉俪二人,挚爱笃情,比肩建园,偕隐双山,枕波双影,相伴咏吟,乐艺终老。东园对西园,草堂对老屋,樨廊对筠廊,群桂对丛竹。春之玉兰,紫白双树,一是君子,一为美人,相映灿然,粉墙为纸,日光为彩,对写春诗。
晨曦初起,晓雾才破,朝霞梳洗了两株玉兰的花容,轻披夜露,体态轻盈,神采俊朗,如两人初醒,新装打扮,容光焕发;日暮时分,夕阳在山,晚霞在池,两株玉兰,白里透粉,紫中带绛,都染上了一抹红晕,似两人对酒,醺春小倦,君子微酣,美人轻醉,风度不胜,酡颜羞涩;夜深庭静,明月出云,银笼霜树,酥香阵阵,香雾飘浮,芳泽润丰,花枝绰约,恰两人赏月,携手并进,款款而来,风致闲雅;花时将尽,残英零落,万点花瓣,纷纷漂泊,紫白满地,相覆相拥,一庭残香,隐隐浮动,像两人同坠,相伴而殁,用历乱的落花,共吟最后的挽歌。
玉兰煎。银花玉树,一时俱放,煜煜映人,只是一周,雪勺飘零,清洗沥干,取花入馔,拖上面糊,入锅煎制,炸至金黄,酥脆芳馥,香气袭人,清甜异常。
树上的花淡雅清泊,地上的花艳丽浓香,不敢争芳,仰望梅兰,努力隐忍。
到了春分,地上的花实在憋不住,便洋溢了一地。
二月兰,在虎丘山后坡上,紫得淋漓尽致。山茶花,在狮子林的水榭旁,红紫白黄。
“吹苑野风桃叶碧,压畦春露菜花黄。”
同里古镇,北联村,看油菜花的热闹。站在陇头,田如翠玉,花如锦缎,流黄滚金,焰波流动,阴阳交爻,极目恍然,地阔天旷。
菜花原不适合欣赏,一棵两棵,香俗甜腻,千株万株,成田成畴,却融化了春天所有的黄,夺去了一半明媚的春光,豪情如虹,气势磅礴,在低处卷起一阵韶春的浩荡。
明黄晃眼的菜花,青绿杆上还带着些许淡淡银霜,纤细的花片如无数金蝶停落,轻扇羽翅,作状欲飞。菜田中央,立起一笠瞭望木台。五岁囝囝爬上瞭望台,一边爬着,口中朗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田埂边,几株桃花,正羞粉脸,在风里轻笑。田边地头,巨耸镂空的输电塔,高低上下,对比分明。远处一带,阡陌交通,河流纵横,天地之界,起伏着白墙黑瓦江南民居,鳞次栉比。极目远看,蓝天如海,白云悠悠,一望无际。
春天的欢欣,春天的热烈,唯在这如打翻了梵高颜料的油菜花田里,才有深切的体会,肆意地绽放,煽情得让人觉得猝不及防,面对这饱和春色,不如直接躺P油花田里,埋入菜花的暖黄,才是最好的致敬。
花田喜事,舞菜龙。忽听一阵锣鼓声,七八个本村舞娘,皆短发,笑脸惺松,时不时地梳一下鬓角,着绣龙锦袄,穿红色绸裤,手持长杆,抬着一布条金龙,色如黄花,气度慵懒,脚步踉跄,左摇右晃,慢扭如同菜虫,走了上来。
盛装舞娘,热起了身,手持莲湘棍(又称打钱棍),两头鲜红,黄绿条纹,六道流苏,伴着轻快的节奏,跳起了广场舞,真是神奇,原一干人众无精打条,跳将起来,片刻间,精神焕发,脸上放光,如麦苗久旱喜逢甘瀮。游客团队,沪上徐娘,见状大喜,抬手举脚,前踩后蹦,纷纷加入。
响锣打鼓,开始舞龙。 一人下场, 手持龙珠,引龙而行。沪上徐娘,兴致未尽,争跑前端,欲沾龙气。持珠人急,挡了龙行,急伸手推,徐娘方悻悻离场。
一条菜虫原是奄奄一息,半死不动,在持珠人哨声中,舞娘脚步节奏里,醒转灵回,飞渡成龙,真真地活了起来,或上下翻飞;或来回穿插;或左右侧滚,一会儿偃地而伏;一会儿腾空而起;一会儿坠如崩石;一会儿逐珠而行;一会儿盘珠欲取; 一会儿龙珠在前,左右往复摇动,龙身拉长,形如弹簧,绕圈复滚,像花样体操婀娜美人手中甩出的一条绸带,行千般动作,做万样姿态,舞无穷变化。
摆龙花。先上下弯折,左右拉扯,摆出了一个品字;又中分二段,头尾并列向前,中端在后,拉长翘起,状如吴舟,舞娘化杆为桨,前后摆动,口唱船歌,声远悠扬,嘹亮荡花;最后拼出一朵十字排列,定格油菜花四瓣精致形状,微微颤动。
看菜花回来,脚底点点碎金,几片残黄。
采一把油菜花,花粉洒落抄经上,成自然的金粉,打开有春天的甜香。
炒菜薹。到明月湾,取湖田菜,油菜花薹,绿叶闪光,嫩茎顶端,掐能出水,花苞初现,将开未开,吃口最好。大蒜炝锅,猪油雪白,急火煸炒,碧绿鲜嫩,微苦清香,无筋无皮,入口软糯,春之翠嫩,慢慢晕染。梅树下的菜薹,据说特别地香,融入了梅的清韵。
老菜薹暴腌,蘸望亭桂花辣酱,蘸采芝斋虾子酱油同吃,鲜得眉毛掉下来。
清明前一周,去树山村,看梨花,才几棵吐蕊。节里再去看,满山的梨花已谢,人生多了一恨,四恨梨花,花期太短。
樱花,桃花,海棠一时同放,让人看迷了眼,分辨不清。樱花瓣落下来,如无数粉色梦唇,争着亲吻厚厚青苔,重重叠叠,化做最美的春泥。
紫荆花开,绣球花开,谷雨到了。
囝囝唱起幼儿园学的童谣:
我的小花园,种满了鲜花。
这里有白花,那里有粉花。
这里绣球花,那里海棠花。
每天的早上,我都来浇花。
暮春,紫藤花开了。李白《紫藤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春天是个做梦的季节,紫藤花是最像梦的花,点点紫瓣,为你脚步打上无数的停顿号,蔓蔓繁花,拉你坠入春天最深的梦境。
拙政园,忠王府。文征明手植,百年紫藤,花开如瀑,环廊满绕,梦幻摇曳,清幽深邃,浪漫邂逅。紫藤不仅有紫色的,还有野白、本红、青莲色,我还没有见过。
藤花饼。明·高濂《遵生八笺》“采花洗净,盐汤酒拌匀,入瓶蒸熟,晒干,可作食馅子,美甚。”糖盐腌渍,糯米拌匀,捏成小团,包入饼皮,刷上蛋液,入炉烘烤,出来金黄,香气四溢,花馅半化,纵逸尽放,如山中一团团紫雾,氤氲开来,袅袅不散。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花季将尽,孟夏回临。江南二十四番花信,梅花为首,楝花为终。牡丹,月季,蔷薇,香樟,柑橘,栀子花吐蕊。
上方山,百花节,世界是个大花园。河桦,北海道黄杨,筋骨草,齿叶冬青,德国鸢尾,薰衣草,风信子,马蹄金,硬叶蓝刺头,矾根,玉簪,山麦冬,红花檵木,鼠尾草,冰山景天,绵毛水苏,百里香···
晓风岸上的绿柳,舒展开无数卷曲的长眼,将花事看得清清楚楚,在春风里剪出一片片透绿亮嫩,在空中荡起无数叶绿色小舟。
最后的春光里,柳花飞起来,是白色的梦,裹挟着生命,在地上翻滚着,揉成一团一团,落在小河的碧波里,为春水披上一件薄纱雪裳,掩饰潋滟汹涌的心潮。
此时报恩寺,水池南岸,红豆花却悄悄地盛开,长得像洋槐,秋天再去,不知能不能采掇到相思的果实?
苏城的花事,要写,可以著出一本厚厚的书;要奏,可以谱出千组的曲;要画,可以绘出万幅的画。
这个鲜花的百戏舞台,群芳争艳,你追我赶。爱花之人,好色之徒,喜忧参半,喜的是有很多花,可看可赏可鉴;愁的是有很多花,可看可赏可鉴。此时春芳,实在太美,每种花又不能不看,有的花期实在太短,有的花期又隔得太近,看了此花便失了彼花。于是发下誓言,愿我身上生出千手千眼,赏尽江南千种万花,一切众华,同十方大地一起震动,十方春韶齐放大光明。
生命有限,终要离尘,若能选时,我希望在酥春,变一只小小的粉蝶或白蝶,一阵春风吹来,落在樱花怒云、梨花清雨里,舞燕莺啼中,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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