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

作者: summer_景 | 来源:发表于2021-12-26 20:33 被阅读0次

    (引用图片来自网络)

    小满坐在那里的姿态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高洁优雅。她从未染过色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髻,其间佩戴的钻石发饰与餐厅的水晶吊灯相互辉映,更映现出那头黑发如缎子般熠熠夺目。

    小满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她没有身穿那一袭昂贵得体的黑色礼服。坐在这里的她,依然能吸引那些整日泡在美人堆里的男人的视线,当然,还有卢泽的视线。

    卢泽坐在小满的对面,将小满的一举一动、一瞥一笑都看在眼里,不由得为女人的聪明和奇迹感到惊讶。这女人,举头投足间尽染上流社会的教养,但谁会想到,她其实不过是小保姆出身,曾经是他卢泽家的小保姆。

    小满对着卢泽微笑,那笑容也是上流社会中标准的笑,既不讨好也不生硬,恰到好处的完美。卢泽想,她真是一个奇迹。在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奇迹,这个词便蓦然地显现在他的脑际。

    奇迹是一个珍贵的词语。特别是对于卢泽而言,他出生在四周充满笃定的环境里,样样有规则,处处有秩序,奇迹与他的生活是绝缘的。他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应该就已被设定,哪怕是年轻时的放荡疯狂,也是如孙悟空般终究逃不过佛祖的五指山。

    此刻的小满在讲述,她在告诉卢泽她的过去。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名符其实的交谈。

    卢泽说不上是否感兴趣,但也微笑着,恰如其分的笑容,侧耳倾听。

    “在我的父亲看来,他的命令他的巴掌就是一切。当他心情不好时,他便将随便哪个孩子拖至身前,狠狠地踢上两脚。当然,我也被他踢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只沉重的大脚带着愤怒砸在腿间的疼痛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个孩子,还是爱着我们的父亲。”

    卢泽不明白,小满为何要说起她的父亲。在她给他家做小保姆的那几年间,她的家人一次都没出现过。他简直以为小满是从莲子里孕育的,自然不能是石头,石头里只会蹦出猴子。虽然猴子也算是人类的祖先。

    卢泽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生出些歉意,一直以来的教养,要求他在与人交谈时,需要全神贯注,不得分神,杜绝失礼。

    “我的名字是二十四节气,我家几个孩子都是以节气来取名,我喜欢这样的方法,透着一种至简的智慧。但我家是那么穷,真的,这不怪我的父亲,他已经在努力了。可没有办法,穷就像影子,即使你用力蹦、用力跳,还是一直跟随。”小满说起这些时,脸上是那么自然,人间疾苦似乎与她无关似的。

    “每晚睡觉,老鼠便挑衅地在我们的床上快速地跑过去跑过来,我很害怕老鼠,比害怕被父亲踢打还恐惧,我会钻到被窝里,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夜不成寐,会在极度的恐惧下昏睡过去。”

    老鼠,小满说到了老鼠。卢泽从来不知道老鼠长成什么模样。虽然在读过的书中,有看到老鼠的文字,不过,毕竟离他实在过于抽象。

    在小满轻声细语地讲述时,最后一道甜点被侍者端了上来。

    这家餐厅的侍者是清一色的男子,所有人的年纪看不上不会超过三十岁,脸上还隐含着青春的张力。

    小满不再讲述,她轻柔地扶起那银质的精致调羹,浅浅地在甜品上碰了一下,然后微微俯下身子,几乎看不见嘴动地抿了下调羹,如此两三下,便放下了调羹,用餐巾轻轻地拭擦那并不存在的食物痕迹。洁白的餐巾留下淡淡的红色。

    她已不是那个过去的她,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如获新生,她那么优雅高贵那么充满教养。

    卢泽真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从眼睛看到的,从耳朵听到的,甚至从鼻子闻到的,小满就像和他一样,是来自富人家庭,成长于上层社会。

    “我看出来你眼里的疑惑,你肯定在奇怪,我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是吗?”小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你不用着急,我都会一一告诉你的。只是,今晚上,请帮我换一所酒店,好吗?”

    其实,不用小满说,卢泽已安排将小满的行李从城市车站附近的酒店,换到了城市最隐秘却是最高档的私人高档会所,车子、专职司机大概已在楼下等候。

    当小满从餐厅出来,看到一个身姿挺拔、身着西服的男子等在一辆黑色高级轿车的后座门时,她并没感到意外。

    小满觉得这是卢泽那个富人所必然会做的。

    他们各自道了晚安,小满便离开,没有不舍。

    但一直处于兴奋的卢泽却未能觉察,小满整个晚上,有了某种奇迹,但也失去了某种奇迹。

    接到小满的电话时,卢泽正与自己的妻子在谈分开的事。三四年的婚姻,还未能撑到七年之痒,便不得不终止。因为,他们之间,连痒的触感也没有了。

    幸好他们还未曾生下孩子,分开倒也简单。只是妻子却是执著于他,仍需要他给她一个不爱她的理由。

    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又有什么理由。

    他能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所谓的教养人,一言一行都是规矩,就连之间的激情,也是一种秩序,没有任何奇迹之感。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错在和他一样罢了,一样会恰到好处的笑,一样会过分认真地默听,一样会周全地拒绝。

    可是,小满不一样。卢泽是这么想的。

    十多年前的一日,卢泽刚从私人泳馆回来,他穿着菱型格子毛衣,风衣被他搭在臂弯里,却在门口处,遇到了小满。

    小满身穿灰色打着补丁的布衣布裤,补丁缝得巧妙,若不用心看,几乎看不出来。她的手臂里挎着包袱,贫穷与可爱集一身。那感觉就像是奇迹。

    灰姑娘。卢泽这样想到。但不得不承认,卢泽被小满那挂在胸前的两根乌黑的麻花辫所吸引。那两根麻花辫,在小满的身上画出圆润的弧线,让卢泽想到,在这一身粗布衣服下面,应是一具玲珑的身体。而那具身体又既不是彻底的女人也不是完全的孩子,那是正处于的一种美妙。

    那时候的卢泽,已潇洒地穿行于花众间,他的情人里,有过歌星,有过演员,也有过大学生,他已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打量着小满时,本低头看脚尖的小满,抬起来脸,直直地望向卢泽,没有任何的娇羞。

    不知为何,当时的卢泽反倒没记住小满那美丽的脸蛋,却记住了她眼里的认真和冷傲。一个乡下来的穷女子,哪来的骄傲?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美丽吗?

    还在疑惑的卢泽,被突然走过来的王妈打断了,“泽少回来了,泽少赶紧进屋吧,外面风大。”王妈一脸慈爱,殷勤地劝道。

    卢泽微笑道,“我想,是不是又来新人了?”

    那是小满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微笑,就像是从睡梦里睁开眼睛,老鼠再不见踪影,阳光洒满了床铺。

    卢泽望向小满,问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小满却是低下头去,没开口。倒是一旁的王妈,慌慌然,说道“那个,小满是吧。跟我来,别跟木头似地杵在门口。”

    当王妈一把拽着小满,从卢泽身边离开时,卢泽似乎闻到了那纯粹的体味,很干净,就像清晨,森林里弥漫的雾水。

    等到卢泽再次看到小满时,小满已经穿上了佣人的衣服,她的头发被扎成一根麻花辫,像条可爱的小蛇,在她削薄的后背上,灵活地游弋着。

    卢泽并没有特意地关注小满,也没有特意地指派小满。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各种约会,各种事务。那时候的他,已经在金融事务所担任要职,身边也不缺乏女人。

    如果没有那次醉酒的冲动,也许,小满对于卢泽而言,只是一个让他多看几眼的人,就像偶尔见到的某种稀奇珍品。

    那天,卢泽午宴后回到家,在寂静无声、无其他人的客厅处,只有小满在角落处收拾壁炉。他兴起,走了过去,站住,定定注视着小满跪着的背影。

    大约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小满转过头来,看到是他,又扭过脸去,继续手中的活计。

    这个女人的脸上还是认真,她看向卢泽的眼神也是直截了当的,没有任何的含蓄矜持,更没有所谓的女佣见到少东家会有的羞涩或卖弄风情。

    卢泽不由自主地绕到小满的面前,蹲下身去,“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连卢泽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话。

    小满不动声色,也并不看他。

    “小满,你这是故意在引起我的兴趣吗?”卢泽问道。

    “为什么?”小满开口回道,语气不卑不亢,透着某种力量。

    “小满,你知道你的美丽吗?”

    “知道。”小满的美丽,在那一刹那,充满了纯洁的野性之美,让卢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牵住那只正在忙碌却奇迹般并不粗糙的手。

    那只小小的手静静地被卢泽握在掌心,这份顺从让卢泽感到了一丝满足,但不过三四秒,那只手却坚定地离开了他的掌心,毫无任何留恋。然后,小满将自己的那只手在围裙上拭擦了两下。“有手汗。”她说。

    卢泽惊得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乡下的穷女子。

    从那后,卢泽会偷偷塞些小物件给小满,有项链有脂粉等。

    但不出几日,那些小物件又会原封不动地在卢泽的房间里。

    这倒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无言的游戏。

    直到又一年的除夕节。那时候的小满,已是卢泽母亲的贴身女佣,深受母亲的信赖。卢泽常去母亲的房间,总能在那与小满狭路相逢。

    按理说,除夕那日,卢泽应该能在母亲的房间能找到母亲,商量春节里的安排。但母亲不在,小满在。这似乎是命运的一种特意安排。

    自然总要说些什么。

    卢泽事后回想,他还是无法能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说出和小满结婚的话,明明最初的想法,只是想让小满做自己的情妇。

    卢泽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说着,小满只是平静地听着,需要回答时便认真地看向卢泽,平稳地说一声,“不。”

    似乎这一声声地“不”,竟诱惑得卢泽说出,坚决要和小满结婚的承诺。

    但即使说出结婚的决定,小满还是一声,“不”。然后沉默。

    一切都沉默。卢泽内心的焦躁明明能踹倒一棵树,却只能沉默。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要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卢泽随后被巨大的无力感所包围,他沮丧地沉浸在自己的失败里。这场战争,他输了。

    春节之后,小满便离开了他家,她是一声不响地独自走掉的。所有人,包括卢泽的母亲都在纷纷猜测,也许她是跟着某个野男人私奔了。

    但卢泽当然不相信。因为,随着小满消失的,还有他一直放在他床头柜的大学毕业照。

    自那以后,卢泽再没有小满的音讯。他也奋力地去找过,但世界那么大,一个人有心想要消失,那唯一的结果,只能等他自己自动出现。

    就如现在,小满给卢泽打来电话,说她回来了。

    然后,卢泽娶了小满。小满不再是身份不明的女子,她成了卢泽的夫人,有名有姓有身份。

    娶小满,卢泽以为这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奇迹。他当然知道,一个上流社会的富家男人娶一个曾经是小保姆的女人,这会怎样让他成为一种笑话。可这笑话里,有那些人未曾有的勇气,对约定俗成生活发出挑战的勇气。

    卢泽事后也问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小满,还是因为借助小满来跟自己的阶层开个大玩笑。但这问题又是无意义的,因为小满根本就不爱他。

    好几次夜里忽然醒来,卢泽发现小满并不在床上,于是,下床去寻,却发现她在浴室,她在嘤嘤地抽泣。

    一个女子,在与丈夫欢爱后,却在后半夜的夜里,独自哭泣。或者她不是真正的快乐。或者她不是真正的爱他。

    卢泽渐渐明白,小满话里话外的“你们这些富人”是她对他们这富人阶层的嘲讽,她也许在憎恨在抵触,她并不以自己现在的锦衣玉食生活而快乐,但她需要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个卢泽能看出来。

    小满是那么享受指派着家中的保姆,那么沉迷地囤积各种奢侈品,那么醉心地出入各种高档场所,但她爱做富人,又仇视做富人。

    而这一切,卢泽成为了小满的某种手段。

    直到有天,卢泽依旧微笑,说,“小满,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小满直直地望着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开始说,“你知道吗?当初离开你家时,我从你家拿走了一样东西,也可以说是偷,一本《红楼梦》。我拿的那本是最普通的,你们肯定不会发觉。在我打扫书房的那几年间,我便发现那本书一直在那角落的位置。我知道,你几乎不读国内的书,你只读国外的书。但你不知道,关于富人和穷人都在红楼梦这本书里。为什么贾府一道烧茄子,几乎用十只鸡来配,其实不为好吃,只为那富人的地位。还有贾老太太对刘姥姥的馈赠,不是她多么善良,也为那富人的地位。富人,我曾经那么穷,我多么想成为富人,可我嫁给你,做了富人,却仇恨起我自己来了。也许,富人和穷人,并不是有钱和没钱的区别,这里面有某种根本的区别在里面,不是有钱了就能把那区别抹去。我很难晚上睡得着,我过得很不快乐,可能是因为我无法爱你,是的,我无法爱你每天都是恰到好处的笑,我无法爱你开口说话总是我想我认为,我无法爱你每晚总是要把牙刷朝着同一个方位,我无法爱你身上穿来穿去总是几乎同样的西装,……”

    卢泽和小满分开了。但小满终究不再是身份不明的女子,她成了卢泽的前妻,她依旧过着有钱人的生活。但她终究不是富人。灰姑娘与公主,不是嫁给王子就可以。

    此文致敬我又喜欢的一位作家马洛伊.山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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