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多次从“病痛”中恢复,他才断定自己有一项特殊的技能,而这种技能,让他的一生充满了肉体和心灵的折磨。
他再一次察觉到这种“特异功能”,是在一次清晨洗脸的时候。那一天,他刚刚度过自己三十岁生日,当炭灰色的洁面膏,均匀地涂抹在脸上,磨砂的颗粒和凹凸的痘痕相互挤压产生的快感,让他开始享受着三十而立的愉悦。然而,短暂的愉悦后,当他触摸到颈部的凸起时,此后的一切都要从这一天开始逆转。
三十岁的他,已经成为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虽然在心里有些抵触,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态还是让他勉强接受了这种定位。但他始终保持着警惕,像一只假寐的狗。他看穿了这一切,他知道总有一天,编制内的他,会像温水里的青蛙,失去了一跃而出、抽离现实的能力。
他的警惕性无处不在,尤其在自己的身体上。他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身体表面的异常。眼睛里的眼白,指尖上的月牙,皮肤上的暗斑,舌头上的苔色,都是他观察的目标。晚上睡觉前,他又会仔细感知体内每一个器官的状态,熟知它们的位置、大小、形态,以及各个器官的功能,和它们夜里工作的时间:
午夜12时,胆囊工作时间,胆汁推陈出新;凌晨3时,肝脏藏血,开始疏淤排毒;清晨5时,肺部又开始清洁转化。他必须按时休憩,保证不会在夜里惊醒,影响内脏新陈代谢,以防止息肉、结节、囊肿在他醒来时,悄悄长出嫩芽。
早上睁开双眼前,他已经确认,体内的器官完好无损,各司其职,镜子面前的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当他开始洗脸,手指触摸到左侧颈部时,却感受到一丝丝疼痛,虽然这疼痛感时有时无,但还是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瞳孔放大,耳朵直立,嗅觉也开始变得灵敏。
通过对颈部反复的摩挲,左右两侧的细致对比,他可以明确,在他颈部左侧,靠近下颌骨的脂肪里,藏匿着一颗苦杏仁大小的椭圆形异物。之所以叫做异物,是因为,他暂时无法确认这是个什么东西。他知道身体的这个部位,分布着多个器官,消化系统的腮腺,免疫系统的淋巴结,分泌器官甲状腺,甚至是颈部皮肤下的暗疮。
他浮想联翩,又精细计算,于是开始了自我诊断。如果是痤疮那就算是万幸,等它成熟,脓汁溢出,大不了在下颌处再多一个豆大的暗痕,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乎脸部平整度的少年了,但通过十几年生长痤疮的经验可知,痤疮的疼痛感要远高于现在的状况,而且触摸的手感也不尽相同,于是排除。
至于甲状腺,位置更对不上,异物在脖颈偏左部位,而甲状腺在中间位置,相差距离较远。想到这些,他似乎有些庆幸,他知道甲状腺的重要性,以及病变的危害。他清晰记得,多年前,一个亲戚就因为甲状腺肿瘤死去,死前像一具营养不良的尸体。
而腮腺的病变一般分为腮腺炎和腮腺瘤。他记得小时候得过一次痄腮,腮腺肿大,高烧持续,后来母亲用仙人掌的汁液给他消炎止痛,并得到治愈。他可以确认,急性腮腺炎只得一次,便终身免疫。至于腮腺瘤,他在新闻上见过一个相声演员得过此病,于是他上网翻找照片,查实相关的资料,发现腮腺瘤一般会表现在脸部靠近耳根的地方,且较为突出,和他此刻情形不同。
腮腺排除后,就只剩下淋巴结的问题了。淋巴结的问题可大可小,可能是淋巴结发炎的肿大,抑或是淋巴瘤,恶性的便是淋巴癌了。一想到癌症这个词,他便从排除其他病症的喜悦中抽离出来,身上的毛孔都开始变大,瞬间有汗液溢出来。他知道淋巴癌和胰腺癌一样,是一种致命的癌症,五年存活率几乎为零,甚至可能几个月就会毙命。
他的父亲就死于淋巴癌,死的时候,身体被折腾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全身插满进进出出的管道,像一具实验室里的标本,最后全身青黑缩成一团。他开始怀疑癌症会不会遗传,如果遗传,概率会有多大,但理性告诉他癌症不遗传,但是感性又提醒他,同样的生活习惯,油盐酱醋茶的偏好,也可能让他得淋巴癌的概率和父亲一样高。他明白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以及相互转化的可能。
未知的恐惧,笼罩了他在三十岁的第一天,以及接下来了一个多星期。他每天在淋巴结肿大和淋巴癌之间推算,以确定哪一种病症的概率更高,而概率总是摇摆不定。每当觉得自己患上淋巴癌时,他便会如坐针毡,茶饭不思,整个肠胃、心肝、肺部都被绝望笼罩,发出诡异的叫声。他想到自己幸福的生活,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女儿,眼泪便会从眼眶里流出来,他还不想离开她们,更不想在三十而立的年纪死去。而每当觉得只是淋巴结发炎时,他就会放松一段时间,心情也变得怡然自得、神清气爽,趁机吃一些高能量的食物,以维持自己的新陈代谢。他还不想被活活饿死,但一周下来体重还是骤减了十多斤。
他知道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以确定病症的原因,他不想在胡思乱想中度过自己的下半生,直到死亡。但他很久以前就有严重的恐医症,不敢去面对现实,怕现实让人难以接受,他喜欢把头埋在沙子里,逃避周围的一切。但一周的时间,在他的疑神疑鬼和左右摇摆中熬了过去,他等待的那个结果还没出现。
在发现异物的第一天,他就开始服用头孢克肟。他想如果是淋巴结肿大,服用消炎药物,炎症消失,肿大就会自然消退,但一个五天疗程后,异物依然丝毫不为所动,硬生生的躲藏在左侧颈部下的脂肪里。他安慰自己,也许抗生素种类不对症,于是他又开始服用大环内酯类抗生素阿奇霉素,配合喹诺酮类抗生素左氧氟沙星,又服用了一个疗程,异物依然没有消失或者变小。甚至,也许是似乎,伴随着他的恐惧,慢慢滋长。
他几乎可以断定,左侧颈部那个苦杏仁,不可能是淋巴结发炎了,所以它一定是一个肿瘤,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暂时不得而知。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又开始了另一波推算,这个异物到底是个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
他想,自己每年都参加单位的例行体检,而上一次体检是半年前,那时此处并没有异物,而现在已经有苦杏仁大小,说明它生长的速度非常快,符合恶性肿瘤的特征。而相反的是,恶性肿瘤总是伴随着高烧不退,免疫系统病变,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其它的任何症状,似乎表现的像是良性肿瘤。他的推算又开始左右摇摆,心情也随着随波荡漾,时而月朗星稀,时而阴云密布。他想,这个城市里有五百万人,就有五百万个故事,也会有五百万种死法,他对自己的死法感到好奇而又恐惧。
他真不知道这样的推算何时才能结束。他躺在卧室的床上,思考着一切,又担心着一切。此时,初升的太阳正一点一点将天空上的云絮渗透,接着开始渗透他的眼皮,仿佛硫酸一样侵入他的眼睛。他移了移脑袋,让眼睛躲开阳光,此刻他听见了窗外麻雀的叽叽喳喳。
他开始讨厌这种生死未卜的感觉了,他知道他必须去看医生了。在妻子的责骂和女儿的哭泣声中,他来到了医院。他在医院旁的便利店买了一只打火机,这是他买过的第101个,或者是102个打火机了,他已经记不清楚。他总是忘记带打火机。他点了一颗烟,深吸了一口,烟雾进入大脑和肺里,他感到一阵眩晕,趁着眩晕感他才走进医院。
在导医的建议下,他挂了号,皮肤科。他走到门诊室,在长廊的座椅上坐下,等着自己的命运。他听见医院里的脚步踏在地砖上,像钟表声一样回荡。敞开的门诊室时而传来了医生的说话声,有病人的喃喃私语,和家人得知严重病情的呜咽,以及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响,似乎来自在医院死去人的呢语。他害怕这种感觉,小时候,他曾经陪父亲在医院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直到父亲被白布蒙上了双眼。夜里医院的静谧让他恐惧,白天的喧闹又让他焦躁。现在,他不想在医院多待一分钟,甚至想马上离开这里,但为数不多的理性还是拉住了他,并用绳索把他固定在座椅上,才不至于让他逃跑。
漫长的等待让他绝望,像一个即将服刑的死刑犯,等待着医生对他死亡的宣判。但他发现,类似这样的场景似乎在他生命里重复过多次,每次都觉得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每次都是虚惊一场,或许他真的是幸运的。
他回顾自己近两年来的病史,一共得过三次“大病”,每次都幸免于难。最开始是去年夏天,他觉得自己胃痛,每次饥饿空腹,或者酒足饭饱,总是疼痛难忍。经过自行诊断,他猜测自己得了胃溃疡和胃癌的一种,后来的日子他的猜测就在这两种病症之间摇摆,每次都十分确信患上是其中的一种。
但当他查阅了胃癌早期的症状后,他的各个器官便开始蠕动,扭曲,变形,身体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死亡气息。在而后的日子里,他发现胃癌病人所有真实或者假象的病症,全都开始集中到他身上,他开始无故腹部不适,经常消化不良,泛酸、打嗝、放屁频率增加,恶心、呕吐,腹泻也时有发生,于是他坚信自己患上的病就是胃癌。最后,在妻子的陪同下,经过多次胃镜、肠镜、钡餐检查,却未发现任何异常,甚至是连胃溃疡都算不上,医生说十人九胃,你属于剩下的那一个人。
第二次是去年冬天,他的城市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雾霾,整个城市弥漫在尘埃之中。一个周之后,他开始感觉到胸口烦闷,在一些无法具体确定的位置,伴有按压痛感。起初他以为是吸入了大量雾霾尘埃所致,但冬去春来,他胸闷的症状没有随着东风的到来而消失。他开始起疑,雾霾都消散了,自己胸部的烦闷却依然困扰着自己,于是他又开始担心起来了,怀疑自己得了肺癌,在接下来的春天里,他在肺部阴郁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度过。
起初他不敢查阅关于肺癌症状的资料,一来,害怕这些症状的介绍会加重他的恐惧。二来,他感觉自己有一项特异功能,能够自动匹配所担心疾病的症状,如果他不查不知道,他就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这种症状,就像他没有尝试性爱前,梦里的高潮都没有快感,只有一片湿漉。以前,他的心理医生曾经笃定他得了神经官能症。在听取了心理医生对神经官能症的介绍后,神经官能症所有真实或者假象的病症,又全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开始担心神经官能症所担心的所有病症。
但不久,他就不以为然。他说他的特异功能与神经官能症有本质的区别。神经官能只是会因为忧虑感到胸闷,乏力,精神不振,以及杞人忧天式的焦虑,但疼痛不能具体到某项疾病的准确位置,也不能表现为器官气质的变化。而他不同,他能匹配病症具体的痛感和器官气质的病变,甚至在CT上,都能看到一片若隐若现的阴影正在扩大。
起初,他在肺癌和一般感冒咳嗽之间摇摆式,有时也用神经官能症来安慰自己,安慰自己只是杞人忧天,但后来他在胸口发现一个可怕的突起,他才意识到上帝不再眷顾他了。每隔几分钟他就用手指按压胸口的突起,祈祷下一次按压时突起突然消失不见,但事与愿违,它不仅没消失,还在不断变大,按压感的痛感也在不断增加,甚至背部相对应的位置,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坚信自己得了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起初他并不敢去看医生,他想上次的大难不死,也许用光了运气,这一次在劫难逃。但在妻子的催促下,他鼓起勇气去看医生,他想知道他还有几个月期限,来计划自己的余生,但最后的结果让人啼笑皆非。医生摸了摸他胸口的突起,然后笑着说,孩子,你不要担心,那个突起叫做胸突,每个人都有,只是有些人明显,有些人不明显而已。他质疑说,但是那个突起有按压痛感。医生说,那是一个软骨,你每天按它,自然会疼,而且会越来愈疼,不按就好了。旁边的妻子笑了,是嘲笑,他感到了自己被侮辱,他甚至觉得自己没得肺癌,有些遗憾。
最近一次大病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某天早上起床时,他突然感觉到身体的晨僵,自己像一具年久失修的齿轮机械,需要慢慢活动一段时间才能下床走动。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感到自己的关节像填满了泥土,似乎还有些野草悄悄抽出了新叶,又开出了花朵。
他一度以为是时间欺骗了他,一切都是幻觉,自己不是三十岁,而是六十岁,但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未三十而立。于是在中医医嘱下,他开始服用活血化瘀,舒筋活络的药物,用水蛭、全蝎、蜈蚣、土元泡酒,用益母、当归、地黄、莪术熬汤,每天被难闻的中药味道所笼罩,而后又是可怕的膏药气味,但始终毫无效果。
他开始讨厌这种与老年人相关联的中药气息,于是他开始问道西医。经过血常规,血沉,C反应蛋白,类风湿因子等血液检查,以及CT和核磁共振成像筛查,未发现任何异常指标,于是医生在纸条上写下了几个字,强直性脊柱炎,让他去查一查是否符合此病的症状。于是他的特异功能又开始发挥作用了,在他查完了强制性脊椎炎症状的几天后,他发现这些所有真实或者假象的病症,又全都集中到他身上,甚至在血液复查时,他的血沉和C反应蛋白也稍微超过了标准。
他发现客观事物不以意志为转移这句话,在他身上已经出不成立了,他开始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症状,各种医学指标。他甚至可以像爬行动物一样控制自己的体温,而当他感到劳累的时候,他的血沉就会上升,当他感到关节酸痛时,他的类风湿因子也会增加。他确信自己得了强直性脊柱炎,除了复查的血液指标部分符合,他想起自己的爷爷曾经得过此病,当年不到六十岁的他,脊柱已经弯曲变形,身体驼得像一张弯弓,并且这种病是有遗传性的。但他觉得是庆幸的,毕竟比他担心的骨癌要好很多,他心想周杰伦也得过,而且正在承受这种病症,心里便好受许多,至少自己暂时死不了。
但他始终也没有被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因为他的血液指标虽然超过标准,但还未达到临床确诊所需要的倍数值。最后医生的解释为,三十的身体,再也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舒适了。人的一生就是慢慢习惯衰老,以及随之如来的各种不适的过程。
直到颈部异物病症的到来,他才潜意识里把这次病痛忘记,当他忘记自己得病的时候,他的病就完全好了,而他的一生就是从一种病痛转移到另一种病痛。从那时候开始,他才明白,人生中大部分的病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而似乎自己有一项特异功能,就是身体去自动匹配这种病的各种症状。
想到这些,他突然不再担心颈部左侧的异物,他开始卸下不安和恐惧,享受在医院里不多的平静。而现在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再也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了判断力,陷入不可抗拒的循环之中。他每次的推算都会把自己推向不可救药的深渊,但每次的结果却又把他拉了回来,他终于看透了这一切,他认为自己得到了上帝的眷顾。
他开始对各种病痛的推算也习以为常了,甚至开始享受整个推算的过程,他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就是自己的上帝。如果他乐观地推算,他就会让自己多活几十年,四世同堂,子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他悲观的推算,他就会让自己死于不治之症,死前体验饥火绕肠,戳心灌髓等各种痛苦。
于是他的命运与生死在他的推算中来回飘摇,他成了第一个掌握自己生死命运的人。
但他却没法掌握的就是妻子对他的态度,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妻子的信任。她的妻子曾经对他的无病呻吟抱有很大的耐心。当他生病时,对他病痛感同身受,对他的生活照料得无微不至,甚至暂时放下写作,包揽一切家务。但经过几次“病痛”的恢复,妻子似乎看透了一切,他就像那些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里的主人公,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了,而是一类人的经典代表。她不再信任他了,不关心他的身体,不照顾他的起居,不和他做爱,生怕自己被疑病症的病毒感染,变得像他一样不可理喻。每当他无病呻吟时,妻子都会表现出极不耐烦,她会说,等你死后我会在你的坟前放一只彼岸花,或者也许,我会死在你的前面。
渐渐的,他对妻子的反应也不足为奇了,他将这解释为,日心说前的人类的迂腐,他原谅了自己的妻子的不解,因为没人怪罪那些坚信天圆地方的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真相。但他受不了这种鄙视和嘲笑,他确信自己身患疾病,而且饱受折磨,但就是苦于无法证明。他有时甚至希望自己的一种不治之症,证明给妻子看,告诉他自己并没有撒谎,让她的下半生感到痛苦,每年清明在自己的墓前忏悔。但他又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怕,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这种特殊的能力。
经过漫长的等待和概率学式的思考,医院的语音系统终于读到了他的名字。当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又瞬间感到,他的命运又被医生给抢了过去,不在自己的手里。他想努力再次夺回来,但无济于事,医院里医生就是权威,就像法院里的法官,警察局里的警察,按摩店里的妓女一样,他们是这里的主宰,不管是是生命,自由,尊严还是快感,一概而论。
他坐在医生面前,把脖子伸向了她。医生用双手夹住他的两颊,用力来回揉搓,他能感觉到,那个苦杏仁般的异物撞击到下颌骨边缘,像绿皮火车撞击铁轨。检查完后,他问医生,那是什么东西。医生说,暂时没法确定。他继续问医生,有哪些可能。医生说,可能是淋巴结发炎或者是个肿瘤。他感到欣喜,因为他的推理似乎是对的。医生问,最近发烧吗。没有。有没有腹泻,没有。有没有熬夜。没有。所有问题,他都回答了否定。医生说,很有可能是一个肿瘤,但具体不好判断。他欣喜若狂,他的推算进一步被验证。医生说,你去做一个B超,先确定一下他的形态和大小。他明白医生的意思,他是要确定肿瘤的好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预约了B超后,已经是接近十一点多,B超侯检室依然坐满了人,其中大部分是某单位体检的妇女,憋尿检查妇科问题,还有肠系淋巴结发炎的孩子,声称肚子里有个火车站,疼痛难忍。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大部分人已经检查完毕,还有一些人已经不耐烦的走了,整个侯检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有几个刚拿到结果的人,对着手机搜索检查报告上的内容,脸上充满疑惑。
他躺在检查室冰冷的床上,脖子上抹满了粘稠的透明液体,医生说这叫超声耦合剂,他问医生那个异物是个恶性的吗。医生说,不要吓唬自己。比如说你一脸青春痘,就说明你身体内的雄性激素还比较旺盛,大的疾病就不会找到你,癌症大部分都是在激素分泌减少时才会发病。他不清楚这是权威解读,还是他自己的一套未被证实的理论,但他觉得似乎自己得癌症的概率在降低,他有些失望。
检查在医生对取消加班费的抱怨声中开始,在他对医院院长因受贿被查幸灾乐祸中结束。经过大约二十分钟,他在报告单打印机取走了自己的检查结果。他本不打算看报告单,但还是忍不住猫一般好奇心,仔细看了起来。
他不明白检查结果的意义,只明白在他左侧颈部皮肤下面有一颗苦杏仁大小,椭圆形的结节,正在开始生长,细胞加速分裂,以至于瞬间感到颈部的不适,以及口干舌燥。他已经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想听到好的消息,还是坏的消息,听到结果是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拿着报告单,往门诊室走,他不想,也不敢用手机搜索检查报告里文字的意义,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穿过了狭长的走廊,经过低矮的圆形拱门,走过一排一排的铁质镀锌座椅,最后走进了皮肤科诊室。
他把命运的审判书递给了医生,在诊疗室的圆形座椅上做了下来,屋里安静的可怕,但除了心跳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在大约一分钟的等待后,医生清了清嗓子里的痰汁,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听到这一切关于他命运的宣判,他感觉仿佛从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因为他相信之前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不过是想确认些细节。但事实当然不尽相同,他又想起了妻子和女儿,所以医生告诉他一切的时候,他突然哭了起来,不是想当初那样低声抽泣,而是泪如泉涌,咸咸的泪水从脸颊落下,在她的衬衣上翻滚,灼烧着他的生命,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悲伤还是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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