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
首发平台:百家号,鮟鱇讲故事。文责自负。
禹王碑
(取自子不语)
某一日,大禹站在峭壁耸立的山谷前。远处水汽弥漫,波浪滔滔,狂暴的洪水吞噬世间万物。粗若米瓮、细似米杵的蛇群,狰狞尖利的牙齿,吸吐猩红的信子,嚣张地阻挡在谷口。此时薄雾笼罩清晨。
涛声如鼓,擂动赤子之心。大禹眉头微拧。
一条六趾金龙,扇开薄雾,滑翔到大禹身后。双翼收拢,化作一位手执降魔杵的武将。
“臣曾在淮河收服无支祁,善降魑魅,今愿替大王分忧。”禹王扭头看了一眼庚辰,轻轻颔首。
一声清亮的龙吟,降魔杵腾空,金光大盛,飞向群蛇相阻的山谷。一条黑鳞独角巨蟒,挺身蔽日,肉翼膨胀,狂暴地张开血盆大口,猛吞夺目的金光。
劲风纵贯,如切俎肉。独角崩碎,黑鳞片片震飞,腥血满天。几截粉淋淋的肉段,在砂石中痛苦地抽搐。
蛇群骚动,戾气冲天。阴风平地卷裹薄雾,霎时天昏地暗。一条赤鳞飞翼蛇,腾临蛇群上空,丈长的身躯前后摇摆,嘶嘶尖鸣。蛇群立刻纠集缠绕,抟编成一条横断山谷的通天蛟。
庚辰大怒,眉间竖睁第三眼,金光迸射,催动降魔杵。天雷滚滚,大地轰鸣。杵身螺旋成涡,化成一张吞天噬地的饕餮巨口。
涡流舔卷,缕缕阴雾牵裹沙石草木,吸入无底的漩涡。电闪雷鸣,神鬼变色,巨蛟骇得盘成一团不敢抬头。漩舌迫近,风刃森冷,庞大的蛟身,剔去鳞甲,剥开表皮,剁掉肢翼,挑筋剜肉,拆散骨架,撕扯成条条块块的碎渣,和着残血,搅入漩涡。
吸至蟒尾,谷口已空荡无碍。大禹挥止庚辰。
“昊天有好生之德,不应绝其类,留一息繁衍吧。”
“此处山高林密,湿瘴迭生,易滋生蛇虫。汝立二碑,镇于此谷前后,待蛇蟒成害时。食其大部,不灭其种,亦护山民,方显昊天慈悲。”
蟒尾哄散,溃成一条条粗长各异的蟒蛇,惊慌地逃入草缝岩隙。庚辰收回降魔杵,劈开一块丈高的青石,裁成大小两块石碑。大禹走到石碑前,抽出定海神珍,在碑面各阴刻一道咒文。
石碑揳入山谷,薄雾弭散,金乌斜倚半空,晴空万里。
岁月悠悠,草木枯荣轮回四千次。
又一日,细雨霏霏,润泽两当县。灶火渐冷,油灯微燎青烟。矮壮的厨子,敞开衣襟,露出稀疏的胸毛,跨坐在案板前。摊开一张面饼,撒上切剩的熏肉渣,搓成一卷,塞入口中。槽牙剪磨,腮肉鼓动,块块饼肉吞入砖砌的喉咙。
灯芯忽闪,一个小厮袍袖夹风地跑入厨间,伸手拍在惬意大嚼的肩上。
“大人叫你速至前厅。”
厨子咽下最后一口饼肉,抹净嘴巴,站起身,挺圆肚子,随小厮赶往前厅。
屠县尉瞟见粗壮的影子映在门口,示意身边的婢女领入,并端来一杯热茶。
“今与年兄秉烛夜谈,轮流讲些山野逸事。明月初升,壶水刚换,却已无新趣可讲。知你曾为猎户,广涉深山大泽,有抓风嗅物的本领。奇闻异事定然甚多。长夜漫漫,闲叙一两件,为我等解闷儿。”
“嗻。”
“屠兄,何为抓风嗅物,可请壮士为我等解惑?”
粗壮的厨子,站定厅中,抽出一条油腻腻的葛巾,蒙住双眼,系紧脑后,随即抬手示意。
呼呼两股劲风掠过,厨子伸手如电,凭空抓取,舀至鼻前。巾扣解开,厨子躬身施礼。
“前一物为府中狸猫,后一兽为细犬,应为客人所携。”
众人拍掌叹服,忙请厨子坐下叙话。厨子后背有些微驼,谢过众人喝彩,轻轻地坐在门口凳上。呷一口递来的热茶,下意识地顺斑白的鬓角,捋了捋缺了半边的左耳。稍做思忖,讲起一桩陈年往事。
“吾老家在川府之西,世代为猎户。抓风嗅物的本领,是自幼家传。凭此技艺,经年狩猎,收获丰于平常猎户。”
“唉…世事无常。自从那年遇见一桩奇事后,深感野猎的营生吉凶难测。故心生怯意,遂携老小迁川入陕,改行做了厨子。几经辗转,进了大人的府中效力。”
“记得那年,张献忠刚刚入川,还没有建立大西国。那时候川境比较安定,天灾人祸未降,山青林茂野物繁多。”
“我当时年轻气盛,不屑于捕猎山前山后的瘦狍劣兔。带上强弓硬箭,只身闯入邛崃山深处,搜捕大型猎物……”
太阳坠入谷底,群山笼入黑暗。夜风泠泠。
拢起一堆篝火,驱散蚊虫与黑暗。扔入嘴里几粒花椒,辛辣的气味,勾响白天所遇老樵夫的劝告。
“几千年前,大禹王治水路过此地。亲挥耒耜,劈开高山,分流江河。”
“此地号称阴阳界。阳界如盆底,平坦无碍,狍鹿众多。翻过山脊,即为阴界。山势险峻,气候多变,毒虫猛兽横行。”
“临近望日,野兽躁动不安,须慎入阴界。不若早返,趋吉避凶。”
时运不济,连续几天在阳界搜寻。一只稍肥的野兔都没遇见,仿佛动物们嗅到危验,提前溜得精光。空瘪的口袋里仅剩几块干粮,豪言壮语坍成了无言的难堪,猎人不禁摇头苦笑。扔入几块干柴,跃上树枝,反罩猎袍。背靠树身,支棱着双耳,警觉地合眼小睡。
远处的峰峦犬牙交错,如贪婪的夜叉躲在暗处,巨口獠张,不怀好意地窥视孤独的猎人。
灰杜鹃跳上枝头,迎着朝阳,咕咕叫醒了假寐的猎人。
跳下树干,伸展双臂,凝视眼前刀削般的山脊。嚼几口干粮,掬一口山泉。回望阳界片刻,猎人忽地目光决绝,系紧猎袍,背负弓箭,迈向凶险的阴界。
山路崎岖,阴界山脊远如海市蜃景,可望不可即。艰难跋涉几十里后,夕阳斜照后背,才走到山脊脚下。
略一喘息,补充粮水,趁暮光微亮,奋力攀爬山脊。
黑色的夜幕,悄悄地垂下。猎人翻过山脊,滑至谷底,累得瘫倒在地。阵阵白雾升腾,腥风吹过,白浪翻滚,目视几丈远。
脚底传来窸窣的声音,须臾,触手冰凉。猎人强撑坐起,睁开疲惫的眼睛。月光穿过雾隙,看见手底蠕动一条斑斓的带子。
猎人惊得跳起来,蠕动的带子猛然扭转,咬向手腕。刀光闪烁,带子断成两截。
血腥的气味,引得谷底翻腾。吹亮怀中的火折子,猎人惊恐的看见,密密麻麻的蟒蛇,昂起腕粗、颈粗、腰粗的蛇身,狂躁地扑向猎人。
一棵高大的红杉树,耸立在几丈远。猎人挥舞猎刀,血肉飞溅,在蛇潮吞没的一刹那,跃上红杉树,拼力攀至最高的一枝横桠,才惊魂未定地喘口气。
高亢的龙吟虎啸,响彻天地。猎人吓得猎刀甩坠,差点跌落树下,赶忙伏身搂紧树枝。
熊熊祝融之火,从远方驰骋而来,照亮四野,炙消雾气。圆月当空,谷底纤毫毕现。
猎人腾出一只手,不自觉地捞风而嗅。心中惊骇,烈风之味,非平凡之物,闻所未闻。再抓再嗅,仍超出认知。
猎人深吸一口气,解下腰带,绕枝几匝,紧缚腰腿。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亮如白昼的谷底。
嘶嘶低吼,萦穿耳膜,腥潮的冷风灌入口鼻。沙石碾动,草木倒伏,一条条赤鳞、黑鳞、青鳞、白鳞的棱格蟒、锦纹蛇、独角蝮、飞翅虺,钻出岩隙地缝,缠绕成列,腾空成阵。汹涌如巨浪,从树后卷向驰骋而来的火龙。
一块人高的青石碑,掠至树底丈远。火光熠熠,须发卷焦。强忍炙烤,定睛细观。一道咒文刻于碑身,晦涩的蝌蚪文,怒放远古的火焰。碑顶卧踞虎首,吊睛利齿,威风凛凛。
嗅得生气,碑身猛然拔高,旋又落地。树下踌躇半圈,跃起三丈高,腾向西南方。
树后蛇潮呼啸而过,逐向石碑。猎人伏绑枝上,吓得胸腔呯呯鼓响。腥风鼓荡如波,后浪碾追前浪,猎人夹于浪间,敛收鼻息,大气不敢喘。
左耳忽剧痛,一条飞翅赤蛇,划过耳际,锋利的肉翼割掉半只耳朵。鲜血淋漓,痛彻心扉,猎人咬紧牙关,不敢叫喊。
前方火光炽盛,青石碑顿立西南方的山坡上,真火燎绕,宛若天神伫立。
滔滔虎啸,威如敕旨。滚滚的蛇潮,驯服地匍向石碑。
猛虎嚼肉啖血的骨裂声,吮吸声,荡满谷底,撞击枝上的猎人。一条条凶猛异常的蛇蟒,乘巧如羊羔,默默地依次献祭于石碑。烈火焚噬,群蛇眨眼间化为齑粉。石碑跃起,向深山远驰。残余的蛇群,四散逃离。
猎人大汗淋漓,长出一口气,伏在树上,昏睡过去。
灰杜鹃啄醒了猎人,揉开惺忪的眼睛,阳光刺入眼帘。
猎人解开腰带,哆嗦着爬下大树。双膝瘫软,强自镇定片刻,方草草果腹,迈步寻找出口。踩着焦臭残剩的蛇尸,翻过山脊,从日出闯到日暮,也未寻到阴阳界的出口。
猎人额头发烫,脚底绵软,彻底迷失在莽莽丛林中。
瘫坐在地上,仰望猩红的夕阳,嘴唇白泡泛裂,绝望地痴笑。
笃笃笃,竹杖点地,一须发皆白的老丈,拄着拐杖,从密林中闪出。
“老夫乃邛崃山民也,久居深山,生人少见。”
“吾观后生腥血满身,足沾蛇泥,必是从阴界谷底而来。”
猎人虚弱地点点头。
“此界蛇蟒肆虐,当年禹王治水路过此地,命大将庚辰斩蛇除害。立二碑镇压,今四千年矣。”
“汝遇小者,侥幸存活。若遇大者,火焚十里,木石皆灰。二碑以谷中蛇蟒为粮,世世削减,灭十留一。群蛇引颈待食,莫敢不从。”
老人瞄了一眼猎人肿胀淤紫的左朵,微微浅笑。伸手入怀,六指张开,一粒橙红色的丹丸呈于手心。
清凉顺喉而下,通达百骸,一股浊气夺口而出。片刻,额头温凉,四肢屈伸有力。残缺的左耳消肿结痂,猎人鱼跃而起。
“翻过前方的陡岩,向东北而行,穿过一座密林,就能看见通往锦官城的官道了。”
老人指点完出山的路径,默然不语,拄杖遥望邈远的天边。深邃的目光,透出依依的眷念。没有理会猎人的迭声道谢,孤身溶入浓稠的暮色,杳如黄鹤。
茶壶渐冷,更鼓三漏,蜡炬已成灰。厨子啜一口凉茶,目光转向室外。
明月当空,倒映杯底,触手可及。锃亮的银盘里,一座青石碑矗立山谷,虎啸龙吟,燃烧万丈光芒。
注:配图来自网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