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生

作者: 沉钟 | 来源:发表于2024-05-28 09:2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田维恍忽间觉得四周的墙壁、吊灯、电视机都在走动,如飞鸟,如奔马,旋即统统被摄入一个黑洞......揉揉眼,定定神,才发现桌上那个茶杯一动未动,一切如常,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小妹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是这两天母亲为姐姐的病而情绪大坏,眼泪鼻涕不断,口口声声说要是这女儿死了,她也不想做人了。田维听了当下心头窜起一股火,一句刻薄的话到了嘴边又强忍了回去。妹妹对此的反应似乎没他来得敏感,她是县医院的护士长,心地善良,这些年来更是担当着姐姐的“专职护士”,不厌其烦,对母亲的态度虽有抱怨,却没往心里去。她说母亲的态度当时就受到了父亲和两位姨妈的批评,父亲说:你这算什么话?难道其他儿女不是你亲生的?俩姨妈也说:你还有三个儿女,你这样说法,以后他们都要生你气了。母亲这才稍稍冷静了些。

    田维事后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也颇感吃惊。他断定母亲的心里还藏着姐姐的生父,那个短命鬼,与母亲共同生活不过两三年,没等姐姐出世就病故了,可母亲对他留下的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田维和另两个女儿还重!母亲与田维的父亲好歹做了五十多年夫妻,田维的父亲是读书人,是国家干部,她那个早殁的前夫只是个农民,难道一个农夫在她心底竟如此难以磨灭?……田维不禁又感到惶恐、羞耻,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对母亲的不敬甚至亵渎。

    毕竟女人比较理解女人的心理。妻说母亲多年来照顾生病的姐姐,两人相依为命,且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更为贴近,有共同语言,近来姐姐的病越来越重,送到省城医院仍不见好转,难怪她牵肠挂肚。总是母女连心啊。

    田维一时仍难以接受,妹妹说母亲要赶出来照顾姐姐,他在电话里就很不耐烦地怼道:又不会死,赶出来做什么?到时候老太婆自己躺倒了,我可没空服侍!

    才两个月前,姐姐和母亲来省城看田维的新居。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没有机会了。当时看她精神还不错,田维便以为这次也不会有事。县医院诊断是“尿毒症”,他尚且半信半疑,以为姐姐这个老病号经得起拖,毛病虽多,但不会致命,反而暗自责怪姐姐心态有问题,缺乏意志力,多半是精神因素作祟。

    在要不要转省城医院治疗的问题上,家人又有小小的争论,姐夫口气中多少有点不乐意,认为到省城费用大,又没人陪护,不方便。田维妻则以为,这种事只能由其家人作主,兄弟姐妹都不便插嘴。可是当护士长的小妹在电话里一再说:她的毛病在县医院是没法治了,只有到省医院做“透析”还有希望。田维的感情天平又发生了倾侧,心想反正是住医院,有医生护士照料,大不了自己多跑几趟去看看而已。妻说不是这意思,从姐夫角度考虑,他这几年来的负担够重,自己在乡下办个家庭工厂,把儿子弄到省城开店,自产自销,小本经纪,儿子高中才毕业,太嫩生,一时还撑不起这份家业。最近因城建拆迁占用了原先租用的店面,正忙着找地方转移,姐姐来省城住院忙中添乱,儿子哪里管得过来?

    这户人家总之是被姐姐的病拖煞了。要不是姐姐这身毛病,姐夫这家子在乡下还真是上等人家。姐夫手特别巧,自小喜欢鼓捣机械电器之类,他办家庭工厂,好些设备都是自己制作,效果和买来的正品差不多。前几年,每年净收入不下十来万,在县城购置了一间四层洋房,给儿子女儿买了居民户口。可是,从去年起,生意就明显难做了,此类小企业遍地开花,产品粗糙,相互压价,姐夫在乡下只顾闷头生产,以为只要做得出就卖得出,结果,库存积压一大堆,资金周转出了问题,自此便有点手忙脚乱。本该由他自己到省城坐店,或常到外地灵灵市面,可是家里有个老病号绊着,如何起得了身?春节后,母亲倒是起了个主意:赶早替这外孙物色媳妇,让他在生意场上有个帮手。老太婆全身心为此事奔忙,先后相中了好几个女孩,姐姐和姐夫自然乐意,可是跟外孙一说,劈口回绝:我还小,急什么!夏天,姐姐要他回去相亲,他硬是赖着不走。田维夫妇以舅舅、舅妈的名义跟他说话:为你母亲着想,趁她生前定下婚事,如果能让她抱上孙子更好,否则,看你如此不成熟,教她如何放心得下?外甥这才硬着头皮去了。和那姑娘一照面,人家嫌他长得不帅,敷衍几句就没了下文。

    近些日子田维岂止为姐姐和外甥的事心烦,自身也因面临人生一大转捩而忐忑不安。他在省府当一名处长,在外人特别是老家的人看来很是风光了,从底层一介草民一步步爬到这位置着实不易。正所谓“没得到的想得到,得到了的不珍惜”,其间经历了若干无关紧要却腻腻歪歪的琐事,他居然想弃官“下海”了。他向组织上打了辞职报告,可领导却迟迟不肯点头,这让他心头很是压抑,一方面因为办事不顺叽叽嘈嘈堵得慌,一方面内心深处尚存一丝狐疑,首鼠两端,拖泥带水,夹杂不清,连日来情绪乍起乍落忽阴忽晴。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多少心思掂念姐姐的毛病。

    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田维也不无自责:换从病人角度,我们这些健康人未免太自私、太冷漠。如果病人真的行将走到生命尽头,余日无多,而活人们今后的路还长着,就不能分点心分点时间陪伴陪伴病人吗?我们这些外表灵动的活人心里其实只装着自己,不愿意再挤个病人进来。不过,他立刻又为自己找了借口:姐弟虽为一母同胞,毕竟不是一家子,她的事理应由她的丈夫、子女去打理。

    在骑自行车去医院的路上,田维思绪纷乱。不时有街道旁法国梧桐的叶子飘落眼前,扰动他的心志,袭来阵阵苍凉。

    省城医院的医生把姐姐的病情说得很严重,开出了“病危通知书”。说她肾中的酐和血小板指数都极低,换作常人不可想象,随时有生命危险。可是,过了几天,姐姐居然恢复得不错,甚至能够下地走动了。田维于是又松了口气,暗笑医生的话多半是为了撇清责任,不可全信。他仍然坚持一个观点:人只要自己真的不想死,阎王老子硬要他(她)去也难,相互拉锯还有得一拼。

    但毕竟病得久了,姐姐的心态有点异常,巴不得全家人都围着她转,稍不如意,就心气暴躁。上次在田维家,说起为儿子介绍对象的事,她提出自己的标准:“姑娘人品第一条,就是要孝敬大人。”当时,弟媳就顶了她一句:“按你这样的标准,人家姑娘一听就吓跑了。你以为还是从前的时代啊!”母亲也说她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她就急喘喘叫起来:“你们是自己没病不晓得病人的苦啊!父母亲有病,做媳妇的端饭倒水理所当然,这是起码的道德!”弟媳不好跟她争,只是冲着她笑。

    她大概内心里对死亡充满恐惧,平时还好,病情一发作,精神就全垮了。住在县医院,不要别的护士陪,只认定小妹这个“专职护士”,小妹不能走开,走开一会,她就冲她发脾气。这次姐夫送她到省城,白天帮儿子看店,晚上父子俩一同到医院陪她。田维看姐夫够累的,私下叫他不必天天跑,有护士照顾着,没事的。可姐姐一天不见他来,就骂他没良心,巴不得她早点死。田维劝她:想开些。你想活,就要活得硬朗,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医生和亲属都救不了你。田维真心以为:姐姐只要把心态调整好,是能够闯过鬼门关的。毕竟才五十岁的人,一个人哪是那么容易死的?一只鸡、一条鱼杀了剖了还会在地上蹦几下!常见有些老病号,特别经得起拖,最终反而长寿。

    姐夫在省城呆了十来天必须回家了。头天,医生也已同意姐姐出院回家休养,可是,临动身,忽然又犯起了气喘,于是继续留下。不料当日起,病情急转直下,气喘始终平息不了,输氧无济于事,天天挂针也不见效。田维怀疑她是因为姐夫回家去了又在胡思乱想影响了睡眠,问她,却说睡眠还好。姐夫走那天正好来冷空气,医生说可能与气候有关,加之大病房条件差,病友之间或有交叉感染。连续几天,她的情绪坏到极点,埋怨医生水平差,没用。田维问主治医师,医师说:其实她的这些症状都是“尿毒症”的反应,肾脏排毒功能衰竭,各种毒素排不出去,逐渐影响到肺部,她的肺本来不好,失去弹性,氧气都吸不进去。看她整天挂着氧气袋,脸色越来越黄,田维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心情顿时转为沉重。医生显然对治愈病人已不抱希望,转而建议田维:待稍稍稳定,还是出院回家休养为好。万一在医院亡故,按省城规定是要就地火化的,如果想把遗体带回老家,要提前向院方打招呼。

    田维约略向姐姐透露了一点意思,她一听就泪流满面,说: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啊!田维见她落泪就慌了,又不便明言,就改口说,不是非要你出院不可,你想住就继续住着是了。

    过了一夜,小妹夫来省城开会,顺便看她,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执意要求出院。田维再和外甥、小妹夫一起找医生商议,医生把之前的话复述一遍,几个人最后商定,让小妹从县医院派救护车来,立即办理出院手续。收拾动身时,姐姐神色木然,对着田维,自言自语:弟啊,做人就好比做客一场哦。田维无言,甚至不敢正眼看她。她仍在挂针,执意要把那支进口药挂完,说这支进口药很贵的,这几天医药费每天都要一千多元。她吩咐外甥收拾各种随带物品,外甥不肯带走那只痰盂,她说:十来元一只,怎么不要了?执意要外甥把一应可带物品全都带回去。剩下一双绒布拖鞋,是入院时买的,她说送给一位做清洁工的老婆婆,这些日子多亏这位老婆婆照顾。老婆婆是吃耶稣的,一再劝她:想开,回去好好休养,弄点好吃的吃吃。几位同病房的病友也都劝她:不要难过,回去休息,心态放好,会没事的。似乎她们得的是相同的病,兔死狐悲吧。

    送姐姐上车,田维隔着车窗说:回去好好调理,不要想东想西。我春节时再来看你。她躺在座位上,搂着氧气袋,也不知听到没。对于一个行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生者的嘱咐都是同样几句话,语言在此时显得格外苍白,纯属敷衍。

    田维目送病人远去,看见那辆救护车又叠映出层层幻影,一分二,二分三,似有一串望不到头的车辆,正在把一座拆零的城市骨架打包搬走,只留满地的垃圾……

    姐姐回家路上倒还平安。住回县城里的新家,又请一位老中医开了几帖中药,居然疗效显著,气喘也平了。老中医是父亲的朋友,医术高明,但他私下对父亲说,恐怕只能治标,无力回天了。父亲天天为她取药、煎药,听说有一种俗名“土狗”的虫豸,有排毒特效,便叫了几个小青年一起到野地里寻找,开价5元钱一只。这种虫豸在麦收季节的麦地里最多,在土块里钻来钻去,但眼下是冬天,都潜入深土里去了,不好找。一班人找了半天,一只都没找到,倒是姐夫运气好,捉到了三只。田维对父亲这番作为颇表赞赏,作为继父,老爷子在这种时候的表现还是得体的。

    没过多少日子,姐姐的病情又出现了变化,身上到处痛,气喘又上来了。住在家里,全家人晚上都没法睡觉。小妹最苦,时常半夜里把她从被窝里叫起,打针,换针。姐姐满身都是针疤,打静脉针时,省城医院的护士都把握不住,只有小妹扎得准,一针过门。母亲则往往整夜不睡,听见姐姐叫唤就爬起来,没什么作用,只是陪着掉泪。姐姐这时就会凶巴巴地朝她吼:你哭什么?死就死,有什么好哭的!母亲于是又怯生生地说:我没哭呢。田维闻说,暗中又想,与其这样活受罪,还真不如死了好,对自己对大家都是解脱。

    时间久了,全家人实在熬不住了。两位姨妈出主意:让她死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这新屋以后还要住人呢。再说,别人也会议论,不送医院,烂死在家里。

    姐姐听说又要送她去医院,起初还不肯。小妹知道她的心思,说:你放心好了,住医院里,大家都会来陪你的。现在县医院的抢救病房设施不错,还有暖气,比家里舒服多了。小妹也是感到再放家里自己的责任太重,万一有个差池,她应付不了。

    姐姐回家后病情一度趋于稳定,除了中药的作用,亲情围绕也是一个因素。她在痛苦时直叫:还是死了好,死了好。稍稍安静下来,对着身边一群人,又说:嗯,有这么多人陪侍,死也心过了。

    再次入医院,住的是抢救病房,一日一夜就要千把元。姐夫和女儿女婿轮流陪侍,父母每天送菜送饭。田维特意抽空赶去看她,似乎对他这个弟弟存了特别的关照,他去时,病情又稳定了,精神有所恢复,不必他当弟弟的劳心费力。奇怪的是,病到这般地步,她的胃口却还不错,姐夫说她“口钳好”,每顿还能吃一碗粥或馄饨之类。人躺着不动,跟常人无异。

    只有姐夫对她的病情似早有洞察,以为这些都是表象,是回光返照,当初送省城医院他就说肯定拖不过年。姐夫说今年村里死了好些人,年纪都不大,都在五十上下,他大哥就是六月里死的,虚岁五十八,平时一把好劳力,倒下时就像一枝树杈折断似的。姐夫这几天丢下乡下老家的摊子,关门落锁,赶来城里每晚陪姐姐过夜,替姐姐端水倒尿,似乎也是在最后时刻尽一点夫妻情分的意思。他在姐姐病床旁搭了一张钢丝床,不时还跟她开几句玩笑:听说这“活动床”要3万元一张哩,过去皇帝也享受不起,让你享受到了。她嘴里咕哝着:前世修的福。似乎也想着意享受一番,一会要求调高一点,一会又要放低一点。反正按一下电钮就是,极方便,姐夫都依着她。

    夜间,一班亲属陪坐在姐姐身边,看病人挺安宁的样子,大家便闲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小妹和外甥女在比较一块玉佩,说是一位朋友送她的,未知是真是假。 

    姐姐静静地躺着,听他们东拉西扯,并不插话。

    田维忽有感触:生与死不过一步之遥!人站在此岸,几乎可以看到彼岸的情形,但究竟哪边是真、哪边是假,恍忽不明,也没人愿去深究。活人总是执着于现世,一味想着如何活得快乐,不希望笼罩在来自彼岸的阴影下。这样想当然也有其道理,人到世上毕竟只有一次,何必着急去辨识那条早晚都要归去的路……

    等田维回到省城,才过两晚,姐姐就支撑不住了。大妹也从外地赶回,以尽最后的姐妹情分。大妹说她开始还有说有笑,精神很好,甚至有点眉飞色舞,话间提到自己出院后就去办退休手续,退休后,工资可拿2000元一月,花1000元请保姆,剩1000元吃吃用用足够了。谁知这一切都是妄念。那晚,突然就变得狂躁不安,头乱撞,脚乱踢,把床头的针筒都踢翻了。姐夫给折腾了一夜,血压升到一百九十。次日给她打了镇静剂,才稍稍平息了一会。下午,她就开始交代后事,头脑居然异常清醒,家中事务无论大小交代得一清二楚。当然,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生怕儿子立不起,守不住这个家。儿子从省城赶回守候母亲,对母亲的顾虑虽不以为然,却已偷偷抹起了眼泪。

    有一件使姐姐死不瞑目的事就是姐夫与本村一个女人的暧昧关系。这在平时是说不出口的,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她咬牙切齿,口口声声说:白鸟做窝黑鸟住,白轿出,红轿进,她死了口眼不闭!她对姐夫倾泻了一腔怨愤,肆意发泄着一种报复情绪,要姐夫给她倒痰盂,给她揉背,妹妹给她揉她不要,非要姐夫揉不可;姐夫揉痠了臂膀想换个手,她就叫:不揉啦!让你做这点事就不心愿啦!当着妹妹和儿女面,甚至要姐夫对天发誓:她死后,他决不娶那个女人为妻!妹妹劝她:你不要多想,姐夫不会的呢。她一口咬定:你看他就是不肯表这个态,他是一定要娶那个烂婊子的!妹妹也希望姐夫此时能松个口,哪怕骗她一下也好,可是姐夫沉着脸,就是不吭气,逼急了,才气呼呼崩出一句:你硬要生那份心,我去吃了农药,陪你死得了!转身走出病房,不再去理她。

    之后,老母亲为此也耿耿于怀,说姐夫若是定要娶那个女人,她做老娘的心火不灭,从此也不会再认女婿半子。田维和妻数落她:你又何必呢?你管得了这么多?

    平心而论,姐夫这辈子也是够苦的,陪着个老病号,有何家庭幸福可言?姐姐若是死了,他要再娶,任何人也不好干涉。母亲仍盯着说:娶别人我没意见,就是不能娶那个婊子。田维和妻劝解:这些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儿子能尽早自立,你一心替他护家,就是扒进万贯家财,他要是守不住也是白搭。

    在这个问题上,田维和妻自然要开通得多。姐夫在省城时某晚走到他家,说着说着,不觉黯然神伤,叹道:我这辈子做人,做得实在冤!没说多话,没有抱怨具体的事由,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让田维设身处地特别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的悲凉。姐夫虽然是个农民,心思却很绵密,考虑问题、处理人际关系尤其细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实实在在尽到了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至于他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对一个男人来说,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姐姐自己无力尽到一个妻子的义务,又有什么理由剥夺丈夫作为男人一点最起码的需求?

    田维不知道姐夫和那女人的关系究竟是否建立在感情之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觉得更应该同情姐夫。

    说来那女人还是一位堂弟的妻子,相貌的确不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挺会勾人。堂弟常年在外做生意,妻子年纪轻轻居家独守空房,耐不得寂寞,难免做出些出格之事。不光是跟姐夫,还跟别人,甚至跟她公公。是母亲听她婆婆亲口说的:一天薄暮,乡下老屋的楼梯口已经暗触触了,婆婆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忽听耳后“哧”的一声笑,一只粗糙的大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吃惊地转过身,脸对脸贴得很近,才看清是自己的老公,一边甩脱他的手,一边就骂:做什么?老不正经!那男人看清是自己的老太婆,才慌忙松开手,讪讪答应着走开了。婆婆事后越想越不对,记得当时她正走过儿媳妇房间门口,这老不死是冲着谁来的?于是便多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几天后,就让她在儿媳妇房间里把那个扒灰的老不死抓了个正着。婆婆气昏了头,拎着儿媳妇的短裤衩满道第敲锣似地叫过来。事情闹到这地步,堂弟回来,感到没脸做人,就把这老婆休了,另娶了一个老处女。而堂弟已有三个儿子,都快成人了,所以休了妻,却不允许这女人再嫁,给她留了个房间,仍让她继续住在老屋。此前,姐夫与这女人勾搭上,被堂弟发现,好一场大闹,双方差点动起了干戈。叔伯兄弟异口同声向着堂弟方面,眼看姐夫要吃亏,姐姐又来请求弟弟出面调解,帮姐夫一把。田维不得已,只好给村支书写信,意思是,姐夫虽然做了错事,但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怎么个处分还是要依法办事,要法办也得由法院处理,谁打他也是犯法,届时他田维不会坐视不管;再说,两边都是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坐下来协商为好。村支书念在从小做伴的份上,给田维面子,做了两边的工作,总算息事宁人,不了了之。

    据田维推测,姐夫出于生理需求,与那女人搭搭是有的,真要做夫妻不太可能。姐夫也深知其中的利害,从农村的道义上讲,这种事毕竟见不得人,而他向来是极重面子的。

    姐姐趁头脑还清醒,要小妹去把母亲叫来。小妹怕母亲太过伤心,不肯去叫。姐姐就冲着她喊:算你是孝女啊,我要见亲娘最后一面,你再不叫她来,就见不着了!小妹慌了,只得去把母亲叫到医院。母亲一来,又是哭,又是叫:我的女儿啊,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姐姐先是合着眼,见了母亲,忽然两眼圆睁,咬词清晰而深切:某某某(直呼母亲姓名),你,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某某(指田维),一个是某某(指她自己)。你百年之后,一应送终事宜,所需费用都由两个儿子对拆!开销一万,他五千,我五千!……接着又告诉母亲,她用自己的私房钱在姐夫厂里投了一股,这笔钱将来就作为给母亲的养老补助。与母亲交代完毕,又仰面对空一遍遍轻呼:兄弟啊,兄弟!似是表达最后想见兄弟一面而不得的无奈(事后妹妹向田维转述及此,田维也不由得泪雨茫茫!)。

    那天中午,她的好姐妹、乡卫生所的方医生赶来,见此情景,便与姐夫等商量,力主赶快拉回乡下老家去,以免死在医院,进不了家门。按乡俗,人死在外,遗体便不得送进老屋,办丧事得在村外露天搭棚。十冬腊月,不知有多麻烦。可是这些话怎么能跟姐姐讲呢?方医生想出个办法,就说邻村女巫“小弟弟”捎信过来,说她不能再呆医院了,再呆下去会没命的,赶快回去请“小弟弟”看还有得救。姐姐似信非信,说请“小弟弟”到医院来,方医生说:这怎么可以?“小弟弟”治病有自己一套方式,跟医院里的做法是相冲的,只有上门请她表示敬重才有效果。姐姐此时已经没有一丝精神,眼神困顿,便也不再坚持,听由方医生摆布。抬她上车时,嘴上还在嘀咕:枉为啊枉为,荒唐啊荒唐!小妹说她当时头脑还很清醒,知道“迷信”方式只是借口,不会有作用的。

    姐夫等慌慌忙忙收拾了出院,路上备了两个氧气袋,姐夫和儿子抱着她一路输氧。到了村里,左邻右舍闻讯都赶来帮忙,有邻居表妹端来桂圆茶,喂了她一口,问她还要不要喝,她摆摆手,示意不要了。众人将她抬进老屋房间,临时搭起一张板床让她躺下,姐夫正回头和人说了几句话,感觉她这边有点异常,伸手一摸,已经没有气息。方医生急忙做人工呼吸,再也没有反应。从进屋到断气总共不过十来分钟。姐姐出生于这间老屋,死时又回到这间老屋,满足了她自己同时又是母亲的一点期望。母亲也是希望她回到这老屋去的。这是姐姐出生的“血屋”,大概也保留着母亲年轻时的一些微茫的记忆吧。

    田维在中午听外甥打来电话说是打算把他妈拉回老家去,晚上就接到了姐姐亡故的噩耗,当即向单位请了假,次日一早便偕妻登上回乡之路。到家,先是安慰母亲。至此,父亲和妹妹还瞒着她,只说姐姐拉回乡下还有口气,估计还能拖几天。母亲几次打电话下去问讯,下面的人也如此应对。其实,母亲心里应该是有数了的,现在见儿子、儿媳来了,自然有所宽慰,听着他们的劝告,答应说:我也想通了,人到这一步,我就是再哭、再叫,也没用了。我还有你们几个宝贝儿女,这根肚肠也只好割舍了。只是儿女都是十指连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想想总是难过……

    早晨,天气很好,收完晚稻的田野里覆着厚厚一层霜,太阳一团慈祥。只有太阳,对人世悲欢才看得那么通达,无论对生者或死者都一视同仁。

    快到老家村口,妻说起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还记得,当时姐姐和大妹迎出村口,姐姐穿一件紫色的棉袄包衫,远远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十分脆亮!大妹穿的则是一件绿袄。

    说起当时那一幕,妻的眼眶都湿了。田维亦感慨系之,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光阴如箭,转眼间,他和妻都行将告别中年,而当时的经历乃至一应细节仍历历在目!妻从小长在杭嘉湖鱼米之乡,插队知青,和田维恋上后,第一次到田维老家浙东山区,千里迢迢,真是需要点勇气的。那时,这一带山区要说多穷有多穷,路上遇见的农民无不衣衫褴褛,而田维的父亲在那个特殊年代戴了帽子开除公职正在老家务农。不过,因为是过年,山村在破败中依然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气。来了远道的客人,又是田维的新娘子,四邻叔伯都来观看,田维儿时的伙伴们更是一齐拥来凑热闹。大家要新娘子唱歌,新娘子害羞不肯唱,姐姐就主动代唱。姐姐那时还是村里的“一枝花”,能唱会跳,正月村里排演越剧,她唱花旦,没有现在的麦克风,唱得声彻夜空,余音绕梁,满堂喝彩。姐姐唱过,新娘子消除了腼腆,也唱了一段样板戏“小常宝”。

    荒芜的乡村,生命的泉流在草野间奔流不息,生活依然保持着明快的底色。元宵夜,田维和未婚妻依偎在楼上房间窗口,听墙外菜园老梅树下小妹领着一班小孩唱“打生歌”:

    “生不生呀?”

    “生呀!”

    “生多少呀?”

    “生满箩呀!”

    …………

    小妹天生一副好嗓子,像唢呐一般嘹亮,随着那叫声,田维眼前展现出一片春天花草的鲜艳。妻对这一切感到既陌生又有趣,暂时把对未来生活的迷惘抛诸脑后。第二天清早,小妹悄悄跑到她背后,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催问:“姐,你今年生不生啊?”她蓦然醒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妻在那个僻陋的环境住了些日子,想到前程的渺茫,夜间不由得暗暗发出啜泣。田维和她事先商定,把她的知青关系转到老家村里,指望母亲在县上的关系等机会招工。但她难以想象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如何生活,感觉自己像颗种子随风飘落,周围布满乱石、杂草,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而田维却感觉出,她其实是因为夜间远离了他的怀抱,触摸不到他的心灵,为一种浓重的孤寂所包围的缘故。他俩的关系其实早已到了灵与肉交融的程度,只因当时太老实,说是“尚未办理登记”,父母只好依据乡下的规矩让她伴母亲同睡,硬生生让他俩做了半个月的牛郎织女。一天早晨,母亲起来烧饭去了,田维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溜到她床上,两个年轻活跃的躯体迫不及待地拥在一起,妻的泪水里即刻绽放出了幸福的蓓蕾……

    中年之后的田维回忆起当年与妻甜蜜的爱情,犹能体会出生命在空气中发芽、吐蕊时迸放出的那种颤栗。

    然而,姐姐不祥的生命阴影在那时便已露出端倪。她与姐夫结婚才两年,种种不好的脾性便已袒露无遗。正月初一为点小事就和姐夫呕气,肚里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斗嘴后便使性子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田维知道,姐姐原先随父母到“下三府”(即杭嘉湖),初中毕业后当民办老师,曾经与县武装部一位青年军官谈过恋爱,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因为父亲的问题受到牵累,吹了。无奈回到老家,经村干部撮合,才嫁给了其时尚在当兵的姐夫。她大概始终未能忘怀于旧情,于是便自暴自弃;但她没有替姐夫想想,她这样做,对姐夫一生又会带来什么影响。姐夫当初可是一心一意追求她的哦,得到她如获至宝,她这样做对姐夫实在也是大不公平。姐姐到三十多岁,各种毛病接踵而来,床头桌边堆满了药。她这辈子活得苦,姐夫陪着她活得更苦!

    抬头间已经来到了生养他姐弟的故园。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村头那棵古樟,还是那样老干虬曲,枝叶苍翠,小时候见它这样子,如今还是这样子,只是与老樟树相伴的乡村世界早已面目俱非。

    姐姐家的老宅在村前大路边,沿路挨墙已经摆放着许多花圈。看见有车来,便有人在大路上点放爆竹,噼噼啪啪响过一阵,空中弥漫开团团烟雾,飘向田野,散入水沟。

    远远听得四合院里传出丝丝哀乐,田维顿觉鼻子一酸。

    这是本村残留的最后一幢四合院了,由于地处村前,又称“前垟道第”。田维的父亲当初做了入赘女婿,所以这里也是他的出生地。不过,他从记事起就住回了村东祖父家的“东园道第”,只是常会来这边玩,因这边道第大,小伙伴多。前垟道第本有厚实的大门,门杠是一段很重的原木,夜里大门一关,万夫莫开。但近来这道第的规制也已遭破坏,西南角的欃头间破了墙,盖出了两间水泥楼房。

    姐姐的灵柩停放在堂前间,遗体搁在一张门板上,用一道布幔与外界隔开。妻说人已死了,她不想再看,怕把原先留在心中的形象破坏了。这也难怪她,生者对死者终究有点忌讳。听说父亲回村里为姐夫的大哥送丧,假充大胆,走去撂开死者的头盖,一看那张脸都已发黑,顿时恶心得想吐,走到堂侄家,一口气灌了半瓶烧酒,倒头便睡。田维长这么大,除在单位参加一些老同志遗体告别,见过的死人不多,唯有早年奶奶病故,后事是由他和母亲一起操办的一一那晚,他已入睡,母亲匆匆赶来,叫一声“奶奶去了……”就泣不成声。当时父亲正出差在外,他义不容辞担负起长孙的责任。半夜里县城停电,由妻子掌一盏煤油灯,他和母亲给奶奶穿“老衣”,奶奶咽气大概有个把小时,身体已经僵硬,费了好大劲才给她穿戴整齐。奶奶是在睡着时噎了一口痰去的,人还干净,一点不见得可怕。田维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特别怕鬼、怕死人,也怕红漆黑漆的棺材。小伙伴猜谜:“高高山上一条红漆凳,哪个猜着哪个睏。”谁一接口便连连唾口水。田维渐渐省悟:人对死亡的开解,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地洞穿的。经历过几桩丧事,眼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亲人的消逝,对死也就逐渐看淡。

    作为弟弟,田维理所当然要去一瞻姐姐遗容,以示永别。姐姐遗体已停放两晚,田维细细看了,她闭着眼,合着口,双手平放胸前,与平时睡着了几无分别。尤其令田维诧异的是,她似乎依然含着一种神情,就像病时微微提着劲,挣扎着又憧憬着,遥遥地望着一个既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死,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人在步入死亡的那一片刻又是处于怎样一种状态?大概从来没有一个活人有过真实的体验,所以也无法说出确切的感受,能说出来的就不是面对真正的“死”了。伊壁鸠鲁说过:“死并不算什么。因为我们生存之时,死未来临;当死来临时,我们已不存在。”所以,自古以来人们更关注的是人死后的归宿。

    此刻,站在姐姐遗体旁,田维隐约觉得姐姐的灵魂仍在这灵堂里徘徊、萦绕,那一点芳魂脱离了躯体,凄凄惶惶,寻寻觅觅,似待转向来生的另一个方向,又为此生的种种遗憾所勾留,若行若止,叹息有声。姐姐至死也未能放弃求生欲望,仍在盼望有奇迹出现,哪怕是一线微渺的生机也会激发她全身心的亢奋,她实在是对现世人生充满了留恋,放不下。

    佛教因缘说:人所以怕死,根本原因是“无明”,由于“无明”,便执着于“渴爱”。所谓“怕死”,实际上就是怕失去自己的所爱,包括家人、亲友以及生前的种种欲求和享受。但既然“死”是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任何人逃避不了,那么,“怕”又有何用?不如生前把“爱”也看得淡些。

    灵堂外,一班乐队在吹吹拉拉,据说是一支叫《十番》的曲子,很缠绵,悠长,又柔又细,如诉如泣。这些乡下的“吹官堂手”技法谙熟,掌握了许多在正规艺术殿堂中已经失传的曲目,红白喜事全凭他们助兴节哀、调拨情绪。在丧事场面,这些人正经做事时神情肃穆,毕恭毕敬,十分投入;吹拉完一支曲子,歇下来才稍事放松,恢复常态,抽着主人给的烟,随意地说些闲话,拉拉家常,但自始至终颇为节制,决不肆喧哗。

    西侧的檐廊下放着一张八仙桌,一位中年男子在抄写挽联,另一位叔伯在记录来客送礼的账单。天井中堆满客人送来的礼物,大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作为盖被的绸缎被面,是准备让死者带走的,另一部分是时尚的用塑料袋包装的“航空被”,用来妆点殡仪场面,过后由主人收起。

    正是为了这些被子,姐夫对几位管事的叔伯哓哓不休:“我早就向你们交待清楚了,她一去,剩我一人,以后这些礼数我是难以周全的。我讲一概谢客,不收礼,你们就是不替我把住关。你看、你看,现在送进这么多礼,叫我以后怎么回报?”管事的叔公跛着一条腿,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人家硬要送来,还能推他出去?”姐夫继续发牢骚:“我不管,我看你们今晚怎么招接这许多客人。照这来势,不说二十桌,三十桌也排不过来。我交出三万元办丧家饭,多了没有。到时候客人坐不下,只有让你们叔伯饿肚皮了!”跛脚叔公说:“没事的呢,人家是看着你家有面子才来,又不是冲着吃饭来的。”旁人也劝解:“办丧事不比办喜事,事先无法挑拣日子,不好计算的,别人都会谅解的。”

    田维也劝说姐夫:“你现在就不用去管这些事了,交他们去办得了。”他原准备对姐夫说几句安慰的话,看姐夫并无特别悲戚的样子,也就算了。

    帮助理事的都是姐夫家的叔伯宗亲,田维多年飘泊在外,对他们既熟悉又隔膜,对上了话,方才辨认出那一张张日渐衰老的脸孔犹存昔日音容。跛脚叔公年轻时身手矫健,是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变成跛脚的?此类问题不便当面相问,只是让田维隐约感觉得世事无常,冥冥中似有一种怪力乱神在有意捉弄,时有不可预测的变故发生,将一个人从外貌到内心整个地扭曲。

    此外,他对跛脚叔公那段扒灰乱伦的丑事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顺便去看了看那位叔婆。叔婆早年长得十分清秀,头脑也清爽,不想今年年初跌了一跤,中风,走不来了,躺在床上,脸型扭曲,手指颤抖得厉害,让人一时不敢相认。母亲说田维出生时还是这位叔婆接的生,那时,母亲寡妇再婚,受原先婆家人白眼,同道第只有这位叔婆同情她,帮助她,陪她说说话。田维偶尔想像母亲早年的农妇生涯,理解了她从一个农妇挣扎出来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何其不易。母亲退休后常在儿女面前说起自己从前怎样受苦,怎样靠共产党翻身,民主选举时怎样被选上乡长,之后又怎样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光荣历史。她前头婆家成份高,再嫁田维父亲,田维祖父是下中农。要不是她没日没夜努力工作,成绩出色,按那时的政策,摆脱不了前头婆家的阴影,说不定早把她开回老家了。某年,母亲回村,看到前头的婆婆孤苦伶仃着实可怜,就偷偷塞给她5元钱,此事不知怎么传到领导耳里,被批了又批,检讨写了又写。母亲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能入党,除了第二任丈夫即田维父亲的问题,与前头的婆婆划不清界线应该也是个污点。母亲其实对那个老太婆也有怨恨,姐姐小时候交由她带,她对姐姐一点不关心,每天放在坐桶里,饱也好,饿也好,给一块乌粉麦饼,哭了只当没听见。母亲说姐姐自小身体差,就是亲祖母领养时种下的病根。

    当母亲数落那个早已亡故的老太婆时,田维心目中不期然悠悠浮现出另一个疯疯颠颠的老倌形象:穿一件前清人才有的旧长袍,在一群小孩的簇拥下,时常在村后的树林中、水碓房里出没,捉几只麻雀,用泥巴裹了,搁一张破瓦置于火堆上烤,烤熟了就与孩子们抢着吃。这是一个早已泯灭、杳无踪迹的人物面目,与田维并无血缘关系,如何又从记忆的角落里蹦出,让田维自己也不明所以。这就是姐姐的亲祖父,一个精神病患者,死去有几十年了,村里没人记得他,却曾经也是本村族群的真实的一员。像土地的肥瘠不同,长出的庄稼有好有歹参差不齐,且庄稼中有禾有稗,这村庄自古及今不知收获了多少人群,其中有多少是纯正的良种,又有多少只是杂草附生?

    闲着无事,田维去村里转了转。看来村民的日子的确今非昔比,四层五层的洋楼盖了不少,墙上还贴了“马赛克”。而村中心的老屋却已破败不堪,烧的烧了,倒的倒了,剩下的也已歪歪斜斜摇摇欲坠。转了一圈,再也找不到一丝儿时的痕迹。

    村支书又在盖新房了,这次盖的是厂房。他对田维说:现在办工业要有规模才行,否则竞争不过别人。他的厂房占了村前大路边一片良田,不少村民私下嘀咕:什么住房、厂房,还不都是他的私产?

    不过,村支书对田维还是很给面子,今天亲自来主持姐姐的追悼会,并陪同田维一起送姐姐上山。

    村支书对自己这辈子相当满意,在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乡,他算是个头面人物。他对田维说:论官是你大,可是手头动用点资金什么的,县长都未必有我这么自由。他平时与乡干部进进出出如同家人,无论谁来当乡长、书记,都会先来叩见他这位“土地”。他出手也大方,平时乡干部吃他拿他,香烟整条整条地背去。他对田维说起一件事:去年乡人代会增补一名副乡长,县委内定由某甲当,他和邻村几个村长支书联手,一投票,否决了县委的方案,推上另一个他们看好的乡干部,弄得县领导十分恼火,硬把他的“优秀党员”给抹了。他向田维发牢骚,说组织部长无视民意,与他过不去。田维说:你要这个“优秀党员”何用?他说,那倒也是的,现在除了赚钱,别的都是假的。

    今天见了田维,他不无感慨,说:人生真快!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玩小汽车吗?田维当然记得,所谓“小汽车”,可不是现在儿童玩的动辄上百元的玩具车,那是土法制作,四个木轮两根杠轴,上面钉块木板,两个人拉,一个人坐,叽叽嘎嘎在石子路上狂飙,儿时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有一次,几个大孩子有意挤兑田维,不跟他玩,弄得他号啕大哭。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田维感到支书复杂的人物形象如同被清水过滤了一遍。

    姐夫对支书一直存有芥蒂,背后说他发财不稀奇,仗的是权力,当初就是侵占队办企业财产起家的,说他要是出去跑业务,连句普通话都不会说,谁当他是个人物?

    田维也感觉得出,支书对他其实也是“客面罩”,内心里并没把他放眼里。他们两家一个名声在外,一个殷实乡里,似乎天然有一种隔阂,相互瞧对方不上。田维自然可以超脱,姐夫根在村里,当过兵,又是党员,做人一点一划,过于较真,对支书的一些做法时表不满。支书在村里的权威很少受到挑战,偶有例外,就是有时跟姐夫杠上了。村里建新学校,要卖旧学校(即老祠堂),支书私自确定卖给外村一个老板,拿到干部会上讨论,姐夫等人就提出反对,说是卖给外村人,不成是本村老太公坟头出气了?不就30万元钱吗,人家一主来买,本村人可以分三组买,一人10万,还怕没人?结果多数人赞成,支书的意见被否决了。

    母亲退休后,时常到乡下姐姐家亦即自己的老家住几天,对当前金钱社会侵蚀农村淳朴民风的现象感触尤深。来省城看田维时就说起,她到村里遇见支书老婆,那女人对她如何如何冷淡,见了面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忿忿不平: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有什么了不起?头翘得半天高,就像从前的地主婆!现在底下真是腐败透了,让这种人一手遮天,贫苦农民哪有讲话的地位!儿媳劝她:你别看人家有钱,房子造得高大,心里就过不去。他这种人再有钱,在乡下角落,生活质量总是低劣的,土财主而已。他见的世面有你儿子多么?假如让你儿子换他的位置,就是给你许多钱,你愿意吗?母亲立刻说:这样我是不肯的,我儿子还不比他那个山大王强十倍!她又说自己实在不乐意住乡下,在乡下没住几天,耳边这样那样的皮话就听起茧了。乡下女人就喜欢你戳来我戳去,有事求你帮忙,婶啊婶的叫上门,让你不好意思回绝;替她办了事,转过脸又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看人家好一点就忌妒没完。儿媳说,你就是心肠太好的缘故,一说就是“同村人,又是亲份,面刺刺,推不了”,有什么推不了的,做人自做自,我又不欠他什么!田维分析,母亲出自农村,当了脱产干部,实际上早已脱离村里的女人群体,可是当她退休后回到那些妇女中间,人家仍然拿老眼光看她,当她还是从前那个端着托盘沿村叫卖豆腐的村妇,对她的好福气感到不服、不平,也是可以理解的。

    母亲原先对儿子的仕途充满希望,以为儿子调入省级机关后还会步步高升,讲出的话嫌人笑。儿子每每听她说些背时话,便没有好声气对她。倒是儿媳善解人意,反过来说丈夫:她又不指望你给她享受荣华富贵,无非就这点虚荣心,你何必伤她?儿子在省里当官,不时有人辗转请托找她这个做老娘的帮忙办事,办不办得成是一回事,就这点虚荣已经足以让她感受到人生的荣耀。最近儿子表示要辞职下海,她闻讯顿时惊恐万分,先是写来洋洋洒洒五六页的长信,从“忆苦思甜”说起,諄諄告诫儿子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见儿子对这一套无动于衷,又赶来省城,当面央求:你要慎重考虑,别退啊,退了,日后做人还有什么面子?别人会怎么看你?再说,你娘姨还指望你替她孙子大学毕业后安排工作呢。田维断然回答:我做人为了什么?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儿媳也劝解她:你说乡下人怎样怎样,都是钱在作怪,他有钱,为什么要把你放眼里,你当个徒有虚名的官,跟他什么相干?不当官,去赚钱,要是你儿子运气好发了财,不是也很好么?她听后不吭声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妻又责怪田维,不该把老太婆仅有的一点寄托给掐灭了,今晚她又会一夜睡不着觉了。田维心软了,又把话收回: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是真想退,领导也不一定会同意。可是,母亲睡过一夜居然想通了,次日一早就对田维说:领导要你干你就继续干,不叫你干了,自己去赚钱也未尝不可。她还真是想开了,表示:妈相信你,你向来做事都很稳当,不会乱来的。田维为此甚觉宽慰,以为母亲这大年纪了,脑子还不算糊涂。母亲同时表示,她回去后还是住县城,不想住乡下,乡村就好比一张网,总是想把她拉回到昔日的生活中去,变回到从前的她,她不愿意。她也不习惯于住大城市,觉得大城市走步路都不方便,又没个熟人,太冷清。小县城生活便利,四周都是亲戚朋友,安心。她经常会碰到一些在城里买房的本乡人,见到她格外亲切,对她也很尊敬。

    听说本村今年已死了十来个人。就姐姐病故前三天,死了两个,一个是老丧,是某人的母亲,八十岁了;另一个却属于非正常死亡,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因为赡养父母的问题与妻子发生争执,一气之下,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甲安磷”,当场倒毙,撇下老婆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去了。这汉子是做木匠的,小家庭日子并不难过,争吵几句就去寻短见,可见心胸也太窄了。当然,他老婆事后追悔莫及,懊恨自己因为比小叔多出一百斤稻谷想不开,断送了丈夫一条性命。

    姐夫的大哥也才死不久,他的死说来有点冤,全是受迷信毒害的结果。那天傍晚,从外村一家胶带厂打工回来,好好的,吃了饭,洗了澡,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8点钟左右,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也不去找卫生院医生,说是自己心底的“土”翻上来了,叫老婆快替他“推土”。他老婆平时就喜欢装神弄鬼,常说自己“大帝附身”,一会倒在地上翻白眼,一会又唱又跳。他对老婆这一套以前是很不屑也很不耐烦的,后来不知何故鬼迷心窍似的居然也信了。这时老婆便赶去捉了只雄鸡,掐断鸡头,用鸡血在他身上涂抹又涂抹,闹了一阵,毫无效果,眼看身子都瘫软下去了,再去叫医生,脉已散了,瞳孔都放大了。大哥死后,姐夫念及手足之情,悲痛不已,可是嫂子却若无其事,说她问过“大帝”,丈夫命定只有55岁好吃,现在活到58岁,不必心痛了。她亲自张罗丧事,一如往常,许多事有兄弟操持,无需她出头,她还指指点点,管东管西,真是不可理喻。一个心如铁石,一个死而无怨,这对夫妻如何做到这般知心体己的?

    姐夫说,这些年来乡下迷信风气很盛,一些女人自称“大帝附身”,能替人看病,纯属骗钱而已。这种女人有时就像演戏,又是哭又是叫,茶饭不思,还做出病恹恹有了身孕的样子,呕吐不止,这样闹过一阵,就成了半神半人,名曰“童身”,即身心洁浄了,便可以“开诊”治病。有一次,大哥因熬夜犯了眼疾,叫老婆替他吹吹眼,老婆就又唱又念地舞蹈起来,引得邻居都来围观,时值中午,老老小小端着饭碗挤到他楼上,有人一边吃,一边观赏,随口把番薯皮吐在楼板上,踩着了还用鞋底皮几下,那楼板刚涂过漆,大哥看见了就一脸不自在;一会,有个老太婆闻讯赶来,她是最相信这一套的,平时就在人前吹嘘,只嫌自己口齿太笨,只会看,不会做,现在她就想看个究竟,挤到人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那床桄本不厚实,已经坐了不少人,加进一个,便嘎拉一声断塌了,大哥当时便气得脸皮走色,大声喝道:走,走,都给我走!看什么热闹,这种事要是灵,人民医院不用开了!之后,大嫂又埋怨大哥不该说这句话,害得她“玉帝”门前进不去了,非要大哥设祭向“玉帝”检讨不可。大哥不理她,她就一连三日饭不烧、猪不喂,大哥被缠不过,只好照她意思,朝着供桌上的蜡烛台拜了三拜。姐夫猜大哥先是被动依从,以后渐渐不知不觉就给“洗脑”了。要说他也想藉此赚钱,倒是未必,纯粹为钱,他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他是真心实意地信了“邪”。

    照村人的说法,本村几个女人东施效颦,鹦鹉学舌,全都是野路子,正宗的是邻村的那个“小弟弟”。“小弟弟”其实是个老太婆,原先还是一名党员,曾经在公社食堂烧过饭。分田到户后,她因为自己没有生育,丈夫早死,养子不肯承担赡养费,就去村后山脚造了一座小庙棲身,说什么自己是“XX大帝”的“小弟弟”,替“XX大帝”普济众生,专用香灰、仙水、草药给人治病,顺带还做推拿、针炙。她又没文化,又没专门拜过师,嘿,也真是奇了,居然还真有不少病人给她看好了。有的生癌症被大医院回绝了,经她救治至今还活得好好的。于是名声越传越广,慕名而来求医的络绎不绝,甚至有从外省赶来的。邻县一个老板在她这里看好了病,特地拿出10万元钱在她村里浇了一条水泥路,从村口一直通到山脚庙门前。她看病不收费,由你自愿“乐助”,人们送她的礼物,米、面、豆腐皮、白鲞、高丽参等各种营养品,应有尽有,堆满一屋,吃不了发霉,就倒在屋后树丛里。养子为此又憎她怨她,说她赚了钱一毛不拔,没有分给他,都拿去修庙,就去向派出所告发,说她搞封建迷信。派出所几次把她抓去,进去,她就躺在地上装死,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派出所怕闹出人命,只得放她出来,出来便重操旧业。时间一长,派出所及乡干部也就麻木了,甚至也开始半信半疑,有点小病小恙,私下里也找她看看,自然,对她种种“迷信活动”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田维暗想,“迷信”能让那么多人相信,兴许这里面还真有些奥妙,至少有某种特别能蛊惑人心的技巧,甚至超越常识畛域。趁着姐姐追悼会之前的空隙,出于好奇,他悄悄约了一位堂弟带路,去见识见识那位“小弟弟”。抄溪边小路过去,不过两三里,就到了那座小庙前。说是小庙,已然初具规模,三间开面,前后三进。庙里挂灯结幡,香火缭绕,居中一尊贴金的泥塑神像不知是何方神圣,两侧是身材略小排列整齐的男公女婆,一群“八佛娈人”(即念佛老婆婆)正又拜又转念念有声。不巧,“小弟弟”有事走开了,跟那些专心致志的老婆婆对不上话,张一眼,便出来了。

    田维在庙门外站了站,觉得这地方位置不错。身边一片桔园,屋后苍松翠柏;朝南一眼望去,山谷盆地,溪流田野,村郭炊烟,斑斑点点浓浓淡淡可观数十里之遥。堂弟告诉他,该村正筹划就此开辟一块“旅游胜地”,因为四面八方来的客人实在多,正月里,村民沿路摆起了小摊卖糖果甘蔗和香纸焟烛,有几户还趁机腾出房间开起了客栈。

    田维从书中知道老家一带巫文化自古相传,气氛浓厚,“小弟弟”无疑是位女巫,他很想找这位女巫探索一下,看看在她的行为中是否包含着一些神秘文化的信息。比如,她是如何对待生与死的,真有一个所谓的“大帝”附著着她的灵魂吗,她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与冥冥中的“大帝”沟通的,“大帝”为什么选择了她而不是别人,诸如此类。田维当然不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诌,但又很想窥探她真实的内心世界--她是真诚地禀持着一种超自然的信仰,执着于一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信念,抑是看破红尘,对现世人生采取一种游戏的态度,纯粹拿俗人当猴耍?

    堂弟却一语道出奥秘,说她之所以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实与本村众多外出营商人员替她做“义务广告”有关,所以传说中的种种神奇病例大都发生在外地,慕名而来的客人主要来自远方。

    据此看来,田维对姐姐还是有些佩服,她直到死前那一刻,头脑思维还是清晰的,并不相信“小弟弟”能创造什么奇迹。她之所以最终同意出院,其实只是想回到她当初所自来,即她降生的老宅“血屋”,情不自禁地受到“血屋”的牵引,一脉幽魂飘然而至。田维猜想,“血屋”传递出的生命信息,是可以如影随形、伴人一生终始而不灭的。

    午后,姐姐遗体入殓。两位仵作在行将入殓时忽然发现,姐姐口中含着的一枚铜钱嵌入牙关里面去了。大概此即古人死后口含元宝的意思。但当地习俗似又不同,古人的元宝是让死者带走的,这铜钱却是让死者为生者祈财求福的,不能带走。仵作要将那铜钱取出,一提系着的绒线,断了。这下犯难了,要掰开牙齿,死者牙关紧闭,两个仵作一个按头一个按下颚使劲挤压也无济于事。外甥女不忍心母亲遭此作践,哇地一声哭起来,叫着“妈呀,你们不要动她了!”转身号啕着跑到人群外去了。田维觉得一种翻胃,便对仵作说:“算了,就这样吧。”仵作却坚持说:“这是不可以的。”叫姐夫赶快去拿来一把剪刀,硬是用剪刀撬开死者的牙关才把那枚铜钱取出,并当面交给姐夫。那场景叫人实在不忍卒睹,田维身上直起鸡皮疙答,心头哆嗦,暗自责怪哪个多事的想出馊主意,惹出这番麻烦。听说是那位方医生的主意,更是反感,就怨那位乡村女医生,还是受过正规教育的,年纪又不大,满脑子封建迷信!事后,田维想起这段情节就腻心,在人前绝口不提,甚至也不告诉妻子,特别担心让母亲知道,总觉得其中蒙着一种不祥的阴影。是姐姐有意与姐夫过不去,死后还要报复活人?还是有别的更难以想像的涵义?

    遗体入殓后,就为死者盖被。按习俗,亲属只须将棉被交由仵作转手即可,通常,亲属同时要随手递给仵作一些小钱,用红纸包着,三角、五角、一元皆可,如同小费。因为这样做太麻烦,姐夫事先对仵作们说好,事毕一次性给三十元,免了这道程序。田维想最后尽一点同胞姐弟之情,便也站在棺材旁亲手帮着盖被,又瞥了一眼姐姐的遗容,见她嘴唇经刚才一番折腾翘起了一角,露出了牙齿,颇不雅观,于心不忍,便欲伸手替她抚平,可没等他伸手,仵作已将一重重缎被盖上身,把姐姐的脸掩埋了,只得作罢。心里却又戚戚不安,好似看见姐姐带着一脸怨艾离去,万般不情不愿。他后悔刚才动作迟缓,不够果断、利索,以致酿成了无可挽回的遗恨!说穿了,他内心里还是存有顾忌,怕用手直接去接触死人肌肤会沾着晦气似的。他为什么不早点伸手?她是你的亲姐姐啊,她和你是同母所生的同胞姐弟啊!当初姐姐给他写信,总是喜欢称“亲爱的胞弟”,那是她对你这个弟弟的尊崇,是她的一种自豪,也是她的一种自卑。此时此刻,她已撒手人寰,你却因患得患失而未能尽到姐弟情分,她在阴间能不为此而失望吗?……幸好,仵作盖完被子衣物后,把头部的被端往两侧掖整齐,又让她露出了脸部,田维不再犹豫,立刻伸过手去,以极快的动作,将姐姐那翘起的嘴角轻轻按伏。手指在触摸中感觉出死者的肌肤冰凉冰凉,有一种面团似的弹性,却不复有生命的灵动。田维意识到,一具脱离了生命的躯壳,已然香消玉殒,正在迅速转化为另一种物质,心头不觉又漫起一片伤感的浓雾。完事后,发现并无人注意到他的这番举动,仵作们也许看到了,但他们对这类事或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便松了口气,悄悄独自走出大门外,就着路边清冽冽的渠水洗了洗手。

    开始祭奠仪式。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乐队吹奏起缠缠绵绵的乐曲,“先生”拉着古怪的腔调,开篇咏叹一段诗文:

    “大数难逃今古愁,仁人孝子不团圆;灵幔筵前摆祭奠,方知一梦赴黄泉!”

    尔后宣布一道道礼仪程序,首先是孝男孝女跪伏案桌前,照着先生吩咐一遍遍行“三叩头”之礼。先生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嘴里衔着一支香烟,口中念念有词,由于词章半文半白,吐词又含混不清,孝男不时向他提问“怎么做?”他又不得不亲手示范并辅导。大概姐夫事先已对先生作过交代:只要仪式大体到了,不必太过拘泥,下午三时必须出殡,中间还要插一段追悼会内容,怕时间来不及。先生倒也随和,一任主人方便,满口答应,乐得省些力气。但是有些环节是必不可少的,少了会被乡人牵口,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一道一道的祭品赞歌,冗长又沉闷,没什么意义,但他还得照本宣科。

    比如“赞茶”:此茶不比酒,亡灵可通口;亡灵吃此茶,随佛西天走。

    又如“赞豆腐”:黄豆磨成一锅浆,盐囟打落一块生;油煎豆腐锃光亮,何用快刀杀猪羊。

    诸如此类,大同小异,指向明快,却不免生拼硬凑。最后一道是由一位叔伯代替孝子念“祭母祝文”。这位牙齿落光的叔伯俨然一白头老童生,拿腔作调,抑扬顿挫,一副悲天悯人状:

    “呜呼哀哉,我故母亲,生而为德,死而为灵。念我母亲之为人也,威仪淑慎,品行端方。美德溢于里巷,慈爱传于乡邻。正宜永享遐龄之寿,不期一疾而殒亡!车辙道左,天各一方,马驻云端,窀穸发藏。聊陈薄奠,敬读哀章。灵其不昧,来格来尝。伏维尚饔!”

    在赞咏祭品之际,两位老伯负责帮助孝子传递碗盏,传一样,赞一样,所花时间最多。事后,听两位老伯还在嘀咕,对那位先生颇表不满,责怪他只说那么几句,许多该说的没说,该做的礼节也没做。按规矩,完成一场祭礼至少两个多小时,现在只做了不到一个钟头。两位老伯口气里其实含有责怪主人礼数不够周全的意思,说是不该请这样的草包先生,早知如此,应该找村里的老人协会,老协随便请一个来,都比这草包先生强。

    田维第一次经历此种场面。当初奶奶死时可没这样隆重,儿孙们跪拜一圈就送上山了。此刻他多少有所领悟,这繁琐冗长的的祭礼本身就是对死者的一首挽歌,是对亡灵的一种虔诚的超度。在城里人看来,这仪式甚至有点滑稽,但在这乡野却是一种必要的装饰,事实上会收到一种神奇的效果,即把沉重的死亡的痛苦消释为一杯无色的淡水、一缕无尘的清风,在生与死之间架起一座小桥,引导生者与死者自由往返于其间,破除活人们对生与死的迷幻和执着,使之升华为一种祥和与安宁。透过缭绕的香烟薄雾,田维依稀看见姐姐在遥遥招手,似乎在向他示意:弟弟啊,人都是要穿越这道阴阳界的,把人世间的琐事看淡些吧。

    不知不觉,道第阶沿和天井里已站满了老老小小一大群人。这村庄总共有三四百户烟灶,一年中亡故的人不少于八、九、十个,即便随子女在外经商的老人,死后也必须归葬故里,丧事乃是乡人们见惯不怪的寻常之事。一村之人世代相处无不沾亲带故,每人每年要参与的丧事大概不少于五六场。田维于是明白,乡野草民对生与死的见解何以远比那些文明的知识者来得豁达,原因即在于此。一方面,村民们对死与死者表示出一种特有的尊重,这从他们对丧礼的认真固执可以见出。他们中许多人对丧礼程式了如指掌,且饶有兴味,津津乐道,不满于年轻一代对旧风俗的轻蔑和随便。这可以视为一种对他人及自身的生命的敬奉。另一方面,他们对丧事仍然抱着一种相当随意的态度,在感情上的拿捏很有分寸,不会有过分的投入,内心里端得明白:生死异途,活人与死人走的毕竟是两条路。把死者送上了山,活人照常忙活人的事,决不拖泥带水。“不知生,焉知死。”人既然来到世上,就得过好自己的一生,尽到做人的义务。如此,有朝一日阎王老子传唤到自己,便可问心无愧地坦然以赴。

    姐姐生前脾气不好,特别是病久了心性易躁,但她为人正派,富有同情心,在村里人缘颇佳。族中一位辈份最高年纪最长的太婆也颤颤巍巍拄着一根拐杖来了,说是要送姐姐一程。老太婆一边提着袖管抹眼泪,一边说:她是好人啊,对我老太婆实在好。旁人告诉田维:老太婆的儿子为躲债全家跑到上海去了,年前孙女打来电报,说是自己要结婚了,请爷爷奶奶去上海吃酒。太婆与太公商量,去不去?光是来个电报,又没钱寄来,怎么去?想想就一个孙女,还是要去。老两口左思右想没主意,便很不好意思地走来向姐夫开口借钱,姐夫当下拿出三百元来交给她,说:是您太婆开口,别说借,拿去用就是了,不必还的。老太婆拿了钱去,几天后不知何故又改变主意,不去了,把钱送了回来。姐姐说:跟你说过了,太婆您有难处,放着用,送回来做什么?执意不收。老太婆逢人就说:这对夫妻真是好人哪。

    姐姐死后哀荣,丧事在村里可说是空前隆重,花圈就不下百来个。追悼会上,信用社主任的悼词说得很好,对这位农村金融战线的老前辈表示满满的敬意。只是这位年轻主任在念悼词时还叼着一支烟,身子摇来摆去,还不时朝着听众说几句笑话,让田维心里颇不自在。

    追悼会后,妻悄悄拉他又去看了看姐姐出生的老屋房间。妻又忆起那年初来此地的情形,那天,他们在姐姐房间里坐了坐,闻到一股乡间老式家具的古色古香,一张雕花的漆妆床,工艺很复杂,床前连着“踏步”,便桶置于“踏步”一端,以防冬天小孩撒尿受凉;左侧墙边摆放着衣橱和木箱,橱门雕着牡丹花,刻着“王者之香”四字。都是上代人传下的遗物,古色古香中夹带一丝霉味,妻感觉颇为别致。姐姐和姐夫后来在村里造了新屋,再后来又在城里买了商品房,这老屋早已不住人了,里面积满灰尘和蛛丝,人去楼空的感觉尤烈。

    姐姐的新坟做在东山脚下,朝西,视野宽阔。姐夫考虑到自己将来的后事,同时给自己做了一穴。田维对姐夫这一做法很满意,母亲就怕姐夫再婚,他能这样做,也算是一种表示吧。田维打算回头找个机会再跟姐夫谈一次,各自以男人的姿态交个底。他想向姐夫表述三点:一,姐夫这辈子为姐姐作了很大的牺牲,今后他要怎样做,自己都不会有异议;二,作为父亲,希望他能处理好和儿子的关系,田维作为娘舅,对外甥的财产权益,有义务给予关注;三,他要再婚,若是娶原先那个女子,考虑到牵涉的族中关系,建议他慎重为之,以免带来诸多麻烦。当然,今天的场合,这些话就不便说了。

    姐夫请田维兄妹捎回口信,让母亲和娘姨们近期千万不要下来探视,因余下的事乱糟糟一团,他无暇接待,再说,母亲下来,徒增伤悲而已。田维也叫姐夫交待乡下亲友,这些日子不要进城去看母亲,道是亲情,届时又会勾起母亲伤心,还要张罗烧饭接客,徒增麻烦。

    当晚,田维兄妹回到城里,一起向老母亲解说,丧事办得如何体面、隆重,坟地风水如何如何好,云云,母亲居然十分宽慰,说自己日后死了是不会有这么多花圈和盖被的。想到这女儿活着如此受苦,既然没了,也只得放下了。

    其实,母亲并没有真正走出姐姐之死的阴影。田维回省城后,小妹几次打来电话,说母亲这些日子明显地老去,迟钝了许多,时常独自坐着出神,自言自语。对此,田维亦无可奈何。

    田维觉得自己近来精力亦大不如前,小毛病不断,不是牙痛就是肠胃不适,睡眠也不好,和药瓶子渐渐亲近起来。最令人叹惋的还是性能力的减退,跟一两年前有天渊之别,有时提不起欲望,勉强从事,紧要关头又打起了退堂鼓,那种失败的懊丧比虫噬还难受。一个人的生命力竟是如此脆弱,一生辉煌曾有几时!看看周围那些少年得志似乎很潇洒的同事,忽然发现一个个其实也都活得不自在,不是陷入单位人事漩涡争风吃醋,就是因夫妻不睦家庭后院起火。近来许多人还相继得了一种怪病--胆囊炎,据说是一种富贵病,吃出来的,宴会应酬频繁的缘故。以后对着华筵佳肴,酒不能喝,油腻不能沾,还真是一种惩罚!这些哥们冷静下来时也不免惆怅:整天为些蜗角之争煞费苦心,到底图个啥?

    他从四楼办公室窗口望出去,发现对面墙跟有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在踽踽而行,分明不是宠物狗,只是一条野狗。他很诧异,如此警卫森严的大院,这狗是怎么跑进来的?来来往往的机关干部为何都视而不见,听其在草地上随意拉屎拉尿?哦,这大院可是设有机关的,居然让一条狗轻易破了防!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条狗就是自己的替身。

    有感于生命之泉的日渐枯涸,田维抓紧申办“提前退休”手续。领导至今尚无明确答复,还是那意思,年纪轻轻就退休,无先例,弄不好会在机关里产生不良影响。一位领导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样做,不是摆明要我们也早早退位吗?领导也是出于关心,要他再耐心等等,以他的资历,再上个台阶只是时间而已。他反复向几位领导解释,表明自己的真实意愿,决非仕途上的患得患失,只是想谋求人生角色转换,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他的心既已不在官场,便觉得多耽搁一日都是浪费,甚至对领导的关心也不再领情,以为这是有意无意折损一个人的生命,近乎残忍。不错,机关里的确是混饭吃的好地方,多少年轻人趋之若鹜;可是,当你去意已决,组织上却仍以为你不慎重,甚至认为你是以退为进、另有所求,笑咪咪试图说服你,让你饱受迟迟等待的煎熬,未免让人有一种身心被撕扯、割裂的感觉。

    或许,这本是正常不过的生命状态。大凡人们都是如此身不由己地活着,无论是进是退、是顺是逆。

    春节回家,田维忍不住又偷偷去探访了那个神秘的“小弟弟”。

    深夜,在那小庙一侧厢房里,一条板凳一张床,暗淡的电灯光下,那位脸如蛛网的巫婆凶狠地盯着他:

    你是谁?

    我是某某人的儿子啊,听我妈说她从前跟你还是好姐妹哩。

    我没有从前。那个凡人的我早已死了。我现在是“大帝”的“小弟弟”。我替“大帝”普渡众生,做白求恩,救死扶伤。你来做什么?

    哦,没什么事,随便看看……

    还说没事,我看你气色不对,晦气很重,定是煞星临头!

    我……请教你一个问题,死,是什么?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嗬,嗬,“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人死万事空,想它做什么?你眼前面临一劫,要紧是躲过此劫,其它免谈。抽签吧抽签吧,签上会告诉你一切。

    田维捉住签筒摇呀摇,摇呀摇,摇出一支竹签,交给那巫婆,巫婆按号抽出一页薄薄的黄纸,瞟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便递给他,闭目不语。田维乍一看,眼皮直跳,是支“下下签”。再细看,那签题为“范蠡归湖”,诗曰:

    “河渠路旁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总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猴犬换金鸡。”

    忽然心头一动,觉得那诗虽不甚和谐,却暗合自己眼下的处境,遂转忧为喜:多谢多谢,此签真乃为我指点迷津也。

    那巫婆反而有些惊悚,不解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你知道范蠡是谁?

    是个官,皇上把他革职了。

    田维释然,对那巫婆嬉嬉一笑,不语。

    田维眼前再度浮现姐姐死后留驻在脸庞上的那种无尽的遗憾。与以往感觉迥然不同,他心底那片隐含生命焦虑的荒漠中,居然汨汨地流出一脉清泉,迅速滋润出一方油壤和芳草,从中迸发出烂漫的生机……

    续一:

    一年后,田维的姐夫也死了,死于“蛛网膜出血”。

    当时,姐夫正在省城帮儿子开店。那天晚饭后,还和两个打工的伙计下了几盘象棋,坐着洗脚时,突然身子下滑,就倒在了地上。赶快送医院抢救,暂时稳住。治了一个多月,渐渐恢复,头脑清醒过来。眼看可以出院,那天女儿和儿子用轮椅推着他出去转了转,回来扶他上床,他刚站起,发现双脚肌肉掉完,一点力都没有了,顿时激动地叫起来:啊呐呐,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再度引发出血,陷入昏迷。医生说过,“蛛网膜出血”最忌情绪激动,若因激动引发二次出血,就没救了。同样为了避免抛尸外乡,在还存有一口气的时候,将他搬回了乡下老家。

    姐夫向来身体不错,就是有点高血压,没有坚持天天吃药,“蛛网膜出血”就是高血压引发的。而高血压的加剧,又与他一个时期来的心理压力有关。姐姐死后,他最不放心的也是儿子,嫌儿子做生意不上心,亲自在旁督阵,引导,父子间难免产生些口角,他窝在心里,睡眠也不好了。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姐夫比姐姐小一岁,前后相距一年,死时也是五十岁。田维心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疑惑:是不是姐姐阴魂不散,硬是拽着他去的?

    小妹从县医院叫了救护车把姐夫送回乡下,事后说了一个情节:姐夫回家后又搁了三天才咽气,其间,那个相好的女人悄悄走来跟小妹说,能否让她最后看他一眼?她怕姐姐的两个儿女阻拦。小妹想了想,见外甥刚好不在场,就把她带了过去。她凑到姐夫身前,两眼红红的,并没说什么话,其实说什么也没用,姐夫听不见了;但令人诧异的是,姐夫此刻似乎还残留着最后的意识,对着她,居然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水……

    田维暗想,姐姐从此大概再也没有遗憾了。他和姐夫那些感情纠葛,扯平了,不必在阴间吵架了。

    续二:

    又过了若干年,村支书也死了,享年59。

    村支书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久的,他是被自己“作”死的。那年村委会改选,他的对头某某选上了主任。当天选举会散场,村路上忽然冒出一群手舞马刀的陌生人,砍伤了新当选的村主任及其嫂子。这下子事态闹大,县里定性为“一起严重的破坏选举事件”,查明村支书是幕后操纵者,随即抓捕了一批逃犯,并抹掉了他的支书、党员,最后判了6个月实刑。他本来患有肝炎,经过这场风波,肝炎转化成肝癌,出狱不久,死了。

    事件发生后,支书曾给田维打过一个电话,话中亦微露悔意,抱怨女婿太鲁莽,从城里请来一批“破脚骨”,把事情搞砸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听由法律处理。他给田维打电话的用意,是担心田维干预此事,因为对方都告到省上去了,村里一时间涌来许多家媒体。

    对方的嫂子是田维的表妹,而对方本人则是支书的内侄。老家村里的是是非非,田维根本没精力也没兴趣去过问。反正有县里在管,他也不想得罪哪一方,就以局外人的口气劝解了支书几句,推卸了事。

    支书的丧事,田维念在小伙伴份上,委托老父送去了花圈。亦为这位小伙伴惋惜,当了二三十年村支书,家庭工厂办得红红火火,落到如此结局,实在得不偿失。总是眼界格局不足的缘故,“山大王”心结,霸着这口锅,就怕别人夺他手里的勺。没想明白做人的道理,老天爷一旦收走你,还有你什么?

    续三:

    在探访过那位神秘的“小弟弟”后,才三年,“小弟弟”归天了。原来这位“大帝”附身的女巫也经不起岁月的打磨,与周围乡邻的凡身肉胎没有两样,说死就死了。她一死,那所小庙的香火就断了,不久便夷为平地。一个神话随之破灭,再见不到一个前来寻仙问药的远方来客。

    田维看到一份资料,称物理学家通过量子研究认定,人类可能以量子的方式来复活自己,最终实现重生或者以另一种模样出现在这个世界,有类于佛教里的“生死轮回”。田维忽发奇想,眼下不正在扶贫攻关吗,那位“小弟弟”要是赶上了科技进步的时代,真的成了仙,会给山村父老乡亲的脱贫致富带来多大的福祉!反正,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平时一毛不拔而临时抱佛脚不惜一掷千金的土豪,还有更多心甘情愿匐匍神前长叩不起长眠不醒的愚夫愚妇。

    田维发此感想之际,本人已然获得自由之身,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当然,他绝对成不了新时代的范蠡,根本不是那块料,小富即安而已。聊以自慰的是,趁着手头有点钱,在县城给父母买了套百来平米的商品房,让两老这辈子终于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房子采光、通气都好,有利父母晚年康养,母亲活到九五高寿无疾而终,也算圆满了。不过,田维发现,但凡长寿老人,临终前对生命愈加留恋,母亲在最后半年内大概唯一的念想就是还能活多久,几次梦见自己死了家人给她办丧事的情景,还为自己写好了悼词,希望儿子在追悼会上念。当然,她自己是看不到了,身后丧事从简,追悼会没开,田维没按她写的悼词念,而是自己撰写了一段话为她一生做了简要概括,直接写进了讣告。

    田维偶尔想到,自己老了会不会惧怕死亡?没有经验,也没有答案。

    之后,日子越过越快,年轮的界限已模糊不清。转瞬间来到了这个庚子年,大疫降临,空气中不时传递出死亡的气息,惊恐之余,人们对生死的感受反而变得麻木。

    田维清夜扪心,自问自答:人来到世间就是一场误会,徒然给自己和他人添乱、添堵。这世界少谁不得?干吗非要赶来凑热闹?

    “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满目过处,人世间仍在上演着一台台大戏。演员们演得逼真,代入感极强,在田维看来却有些造作。他这年龄纯属看客,未必能看到一部戏的结尾,但他相信,既是戏文,总有落幕散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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