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借问童年何处在

作者: 风清不扬81 | 来源:发表于2023-07-27 08:3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并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文/风清不扬     


    多年以后,三五好友去唱卡拉OK,大家一时童心萌发,齐声唱起了《童年》,还有《让我们荡起双桨》。那些旋律听起来熟悉而快乐,仅有的淡淡伤怀来自时光飞逝,只可惜我都不太会唱——什么等待游戏的童年,什么功课只做一点点,怎么我都没经历过?上哪儿荡起双桨,又上哪儿尽情欢乐,那些好事怎么都没轮上我?

    我的童年究竟在哪儿呢……

    我的童年在乡下度过。

    湘北的农村,三四间矮房,房前菜地,房后小山,父母加上哥哥姐姐,这就是我的童年。与很多人不一样,我很少回想童年,只因身处当时,总觉得处处埋伏着人生最大的辛苦与艰险。

    记得有一天狂风大雨后,学校提前放学。到家发现房顶的茅草已被大风刮掉不少,由内而外望见天空如洗,焦虑的父亲借来梯子上房重铺。等到高中时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真的好容易背啊,都是眼见为实的场景。

    放了暑假,作业早早做完,预习立即开始,学习是绝对不会耽误的。父亲说:学习以外,还要锻炼锻炼。天刚蒙蒙亮,乘着暑气还没上来,父母通常已经下地。我留在家里喂猪喂鸡烧水,偶尔炒个莴苣片、煮个红薯汤。有时跟着大人下地,自家种的黄瓜、凉薯要绑藤,菜地要除草,都是力所能及。干完活悄悄下到邻居家藕塘,随后有人高声大吼“谁在偷莲子”,吓得赶紧跑,头也不敢回。

    最辛苦的还是盛夏时节顶着烈日搞“双抢”,也就是抢收抢种。童年的我干不了大活,但收割完稻子后要把晒干的稻草拉回家当柴烧,这活可以干。板车上的稻草堆到两个人高,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收割的稻子要在水泥场上翻晒,再用风车扬风除杂,这都是我的专长。整个夏天都是稻草谷屑划拉在皮肤上的感觉,永远洗之不净,生疼。

    再大一些,父亲让我体验插秧那种很有技术含量的活。一束束秧苗划着绿色的弧线从垅上扔过,大家在水田里一字排开,边插边退你追我赶,最慢那个就是我。禅诗里说,“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做诗的人都在岸上,插秧的人哪有闲心瞎琢磨?弯腰插秧一行行,用不了多久我就腰酸背痛,邻居大叔还要说风凉话:“小孩子哪来的腰?”

    我万般无奈,撑不住时爬坎上垅,拿起搪瓷茶缸喝水,一边拍掉腿上的蚂蟥。大人们说:蚂蟥叮了不要硬扯,万一扯不掉会钻进血管。真可怕!还有一种蚂蟥放大版,大概叫“牛蛭”,更长更大更可怕。而与蚂蟥牛蛭相比,满池塘浮游的水蛇算什么等级的恐怖呢?夏天那个恐怖池塘的水都被抽干灌田,我浑然无知爬上爬下,突然发现泥坑里一窝窝水蛇,登时魂飞魄散狂奔而去。太可怕了,别跟我讨论它有毒没毒,那可不是一窝黄鳝。

    夏夜跟着大人捕青蛙,拿着特制竹筒和竹篓,顺着田垅折腾半夜,第二天热油起锅,加上姜和辣椒爆炒,就是一顿难得的海天盛宴——那时课本上还没讲青蛙是益虫哦,先别指责我。但恐怖时刻再次降临:某天深夜正折腾着,忽然望见田垅边有条两米长蛇,又是魂飞魄散狂奔而去,从此晚上再也不敢凑什么热闹、抓什么青蛙了。

    蛇,真是童年时代巨大的阴影啊。乡下听过各种故事:某人被蛇咬,死了;某人被蛇咬,立刻斩断一截手指,残了;某人看到蛇,用手指了一下,之后手指头长成了蛇头状……真真假假不知道,只知道那可怕的玩意经常游走在池塘里、山坳下、田间地头,风险无处不在。有段时期深深觉得,我这条小命能活到哪天,实在难说得很。

    我那乡下的童年啊,仔细想来,也有许多简单的快乐。

    老屋后头有座山。童年时觉得山很高大,现在想来只是一个小土丘,丘上有竹、有树、有灌木。秋天到了,父亲带我上山打板栗,那时觉得很新奇:拿砖头砸开长满毛刺的外壳,里头的“核”居然可以吃。长大后看到糖炒栗子或板栗烧鸡,我总觉得多此一举,生吃味道就挺好,干嘛要炒要煮呢?

    秋深的时候,听见麻雀叽叽喳喳吵得厉害,父亲说“冬天来了,要下雪了”。这是他教我的第一个气候判定小方法,不管科学不科学,反正我信了。待到雪深时,父亲又带我到后山,刨开一层积雪,又刨开一层松土,再刨开一层稻草或甘蔗叶,露出一个洞来,抽出一根两根甘蔗,然后回家啃。这是乡下的储存方式,一窝甘蔗可以吃到过年时节。那种甘蔗,很多年没再吃过。

    南方的雪下不长久。通常过年前下雪,过年后开始化雪,走过一段雪化后的泥泞路,差不多就是正月十五,之后天就放晴。“下雪不冷化雪冷,下雪散热、化雪吸热”,这是母亲教我的第一个物理常识,不管科学不科学,反正我一直记着,要传给自己的孩子。

    春天里,母亲开始做衣服。门板先放平,布料展开来,画粉看似随意的划动着,接着是剪刀小心翼翼地驶过,然后是缝纫机被踩得嗡嗡作响。我在边上看,一边听母亲唱歌,听熟的人生第一歌是“一条大河波浪宽”,第二首是“毛主席的歌,我最爱听”,第三首不记得。那时母亲靠给别人做衣服,多少能贴补一点家用。

    到了夏天,最深的印象就是大风大雨。风雨之际,老屋漏水,于是这边盆、那边桶,嘀嘀嗒嗒好不热闹。雨过天晴路过低洼处,我拎着凉鞋赤脚趟过,看见乡间丛林茂密,看见沟渠里的水漫过路面,看见小鱼在腿边滑来滑去,只可惜不懂抓了回家改善伙食。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滋味都在父母心里,大风大雨只会让他们担心田地收成。

    夏天的最好时光,留在房前的水泥场上。太阳落山时,端一盆水到水泥场的角落冲个澡。晚饭后大家扛着竹床躺平在户外,一手摇蒲扇,一手拍蚊子。夜色苍茫星空遥远,父母讲着聊斋故事,我们听着妖魔鬼怪,风油精和蚊香的味道混在一起,睡意缓缓袭来,好梦沾着露水,母亲把我轻轻地抱回房里。

    不知不觉又一个秋天来临。“六岁了,该上学了!”父亲说。他带我去报名,一起从学校操场走过,我抬眼望见那个教室里的单人桌椅都是蓝色,很洋气的样子,心里甚是期待。报名之后就发书,我被领到一年级教室,发现都是两人同桌的那种土了吧唧破破烂烂的木桌木凳,立即万分失落。后来他们说,我上的是一年级,而那些蓝色桌椅属于幼儿班。

    我遗憾错过了幼儿班的漂亮桌椅,但我遇到了漂亮的女同学。小学同学那么多,我能记住的没几个——只记得她姓谢,她妈妈是老师,她漂亮而好动,下课时她追我我追她。那时我成绩很好,大概三四年级时,老师让我负责收作业,顺便检查大家有没有完成。这是多么神圣而重要的任务啊!每天早上大家把作业本拿来,我看一个勾一个扔一个,没完成的扔得最远。我靠着走廊的红砖墙柱扔本子,但是她的本子我从来不扔。

    其实我的童年里,快乐并不算多,窘迫却不算少。

    父亲最初是民办教师。因为收入太低,底下三个子女要上学,他就放弃教师工作,回乡和母亲一起务农养家,却没想到生活更加艰难,最终几乎应了他常说的那句话:就算讨饭吃,也要送你们上学——但实际顺序则倒过来:因为要送子女上学,更加穷得揭不开锅。我伯父不一样,家里也穷,但坚决不送子女上学,宁愿让孩子们早点干活挣钱。

    四年级的期末,老师跟我说:“回去告诉家里大人,马上放假了,学杂费要交过来”。年幼的我顿感无地自容:原来我家这么穷?后来,父亲借钱交了学杂费,但附带把那位老师骂了一顿,意思是这种事情没必要让孩子知道。好在那是他曾经工作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批评的底气。那年学杂费二十六块,正与我八年后拿到的属于自己的第一份人民币相同。

    之前也知道自己家里穷,毕竟父亲总是念叨:“就因为穷,所以要努力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那拖欠的二十六块钱学杂费,让我第一次知道家里穷到了什么程度、父母艰难到什么地步,也让我明白了许多曾经发生的琐事。

    比如第一次去表姐家的小卖部打酱油——那时是真的带着空瓶买酱油,母亲交待说打一毛钱的,结果发现只有一瓶底儿,我惊讶万分掂在胸前端详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转身离开。隔天姑姑就来跟我母亲解释,说那一毛钱酱油比正常份量还多打了一点。估计姑姑从表姐那儿听说了我的表情,以为我在生气,其实我是不懂。

    又如过年期间,乡下有走家串户唱地方戏、舞草龙的队伍,算是一种介于“良与不良之间”的本地风俗。不管熟悉与否,那队伍每家每户都会唱几句舞几圈,完事之后东家得发几块压岁钱。但惟有我们家养成了习惯,大过年的把门关着,省得那些队伍进门。

    最搞笑的是,经常有乞丐挨门挨户讨钱,讨到我家肯定没钱给,实在过意不去就舀一把米给人家。父母有时还跟乞丐说:“我自己都准备去讨米过活呢。”好在那时的乞丐不讲究,给钱给米都接受,不象现在的乞丐成了一门事业,要么收现金,要么请扫码。

    也是因为穷,所以父亲一直把学习视作我的唯一任务,下地劳动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体验。他亲自下场教我写作文,总把下学期的课本找来让我预习,不断引导我跳级。最终我小学上了四年,随后参加考试以决定我能否上初中。记得那天考完,邻居大叔还在开玩笑:哎呀今儿天气不好,还不知考得怎么样呢!我沉默不语,最终顺利进入初中。那年我十岁,但从接到初中报到通知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童年已经提前结束了。

    当然,我童年的窘迫还有一个重要根源:父亲多病。他中年时卧病在床十二年、又曾双目失明三年,市里医院说他时日无多。幸亏有民间老中医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免费帮他治疗,老中医过世后,他便过上着“久病成良医”的磨难生活。至今最深刻的童年记忆,其实是父亲的病容愁貌,是母亲每天把药罐端到煤炉上煎熬,是房子里常年浓郁的中药味,是桌上摆放的药材与擂钵,还有一堆竖排线装、似是雕版印刷的中医书——那些至少应是清末民初的旧籍,放到现在说不定还很有收藏价值。

    可即便如此,对父亲来说也只是续命,无法完全治癒。直到我上学后,父亲仍然不能干重体力活,好在生活尚可自理,勉强可以下地种田。但病情时有恶化,有一次放学后,他躺在床上,特地叫我坐在床边,叮嘱我长大以后要好好对待母亲。那时年幼的我懵然不晓、只懂点头,后来才知道那次是他自觉大限已至,是在给我留遗言。

    幸运的是,父亲最终又活了很多年,直到今年年初离世。虽然他的一生充满苦难病痛,虽然他和母亲吃过的苦超乎我想象力的极限,但他毕竟实现了自己的小目标,把我推出了那个遥远的乡村。记得上高中前后,有一部电视剧叫《十六岁的花季》,又有一首歌叫《十七岁的雨季》,那时我有点迷恋流行歌曲、分散了学习精力,哥哥告诫十五岁的我:“我们哪有什么花季雨季?生活要靠自己努力。”是的,那个时代,父母无法提供一个能够“让我们荡起双桨”的童年,但他们仍然给了我人生里最好的童年。

    多年以后,我远离故土、客居他乡,连滚带爬混得人模狗样。夜深人静时回想起童年,发现那并非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但我却深深感激那个不一样的童年——若是没有那些坑坑洼洼、跌跌撞撞的岁月,这浮华一生只怕就连回忆都少了很多色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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