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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你能帮我查一个人的墓在哪里吗？他叫夏国胜”李燃略显局促地在窗口问殡仪馆工作人员“夏天的夏，国家的国，胜利的胜。”
师傅头也没抬，对着电脑随口问道：“我查下。这是你什么人？”
“我爸…”
“查到了，福海区壁葬6排13号。”
“好……谢谢。”
李燃快步走向福海区，不一会找到夏国胜的位置，碑上刻着：慈父夏国胜，生于1970年，卒于2016年，孝子李燃敬立。
慈父…孝子…这大概是伯伯们刻的吧，想着他毕竟有个后人。可李燃不知道夏国胜算不算慈父，他李燃又算不算孝子。从小父母离婚，每半个月和父亲会面，只记得父亲常常带他去游乐园和公园，买零食哄着他叫爸爸。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说要再等一周，送一个惊喜礼物给李燃，但是还没过完一周，母亲带着9岁的他移居海外，自此和父亲失去联系。如今已经20多岁的李燃，已经快忘记父亲的模样。要不是接到这通电话，或许他再没有回国的可能。
他用湿抹布仔细擦拭壁碑，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将菊花轻揉撒下，为墓园的深色添一抹黄色的明亮。
走到公共祭拜区，他望着纸钱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去往另一个世界。他折断一根小树枝，想让闪着烫红色金边的灰烬都熄灭，但是这火势一点都不减，一直燃烧，等好久才停息。“是你吗？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来看你，没想到是在这里。”李燃默默想着。
他不知道身旁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女孩，她一直用打火机点燃自己面前的蜡烛，但是没过几秒就熄灭。
“你不想我来看你吗？”女孩撅着嘴，有点丧气地自言自语道。
李燃没多留意，前往电话里约定的地点。女孩在原地，好不容易点亮蜡烛，燃起纸钱。等待灰烬熄灭，她走向熟悉的福林区5排13号。
女孩拿起毛巾轻拭擦去墓碑上落着的一层薄薄灰尘，“顾诚生于1990年，卒于2016年。女友泣立。”这刻字，一笔笔刻在她心上，辛晓娜胸腔里涌出巨大的酸楚，回忆席卷而来。
冬天江风凛冽，晓娜来到江边散心，看到水中似乎有个小动物在扑腾，她走近一些，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江水将其推远一些，她再往前跨了几步，却突然被一股背后的力量拦腰抱住，死命向后拖，整个人摔在地上。
晓娜摸着摔疼的腿，看清眼前站着一个也摔疼了手肘的男生，她气愤地大骂“你谁啊？你干嘛？！”
“你别想不开，这江水很冷，别自杀！想想你的家人！”男孩一脸慌乱担心，还默默移动到江水和晓娜中间，好似想拦着她又靠近江边。
“谁说我要自杀？你有病吗？我只是看到江水里好像有个小动物，我想走近看清楚点！”晓娜哭笑不得，觉得这男孩真傻气，可是，好像又真善良……
他们因为这次际遇慢慢走在一起，后来晓娜才知道，顾诚是个孤儿。他父亲把襁褓里的小顾诚和记录出生日期的纸条裹在一起，放在福利院的门口，纸条上写着他母亲产后抑郁症，跳江自杀了。
交往2年，男孩对她无微不至，可最让她倾心的是男孩内心的光明。他说人各有命，活着已经是父母送给他的礼物，至于活成什么样，他自己来决定。他不去评断父亲的对错，只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可是一切戛然而止在2016年初，晓娜原本以为今年能够走向婚姻，但顾诚却突然拉黑她，说自己喜欢上另一个人，决绝地要求分手。
“你真的很傻气，就像我第一次遇到你一样。”晓娜对着墓碑撒下菊花，花瓣落在顾诚那张年轻的笑脸上，煞是好看。
她整理好心情，看着前几天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留香路36号见。那就去吧。
李燃走到留香路36号，这是一家摄影工作室，他有点犹豫，但还是推开大门，传来风铃的声音。
一个带着帽子的中年人走来，看到李燃愣了下“你果然和你爸长得很像。”
“……”
“你先坐吧，我还在等一个人，她到了我们再开始。”
李燃没作声，找了一个高脚凳坐下，略显尴尬地打量这家工作室的环境。他几次想开口，但是话语又堵在嗓子里。
过了一会儿，风铃声再次响起，李燃抬头一看，竟然是墓园里碰到的女孩。
“人齐了，我们开始吧。”中年人看到两人脸上的惊讶和疑问，不再捉迷藏。他脱下帽子，指了指自己的光头，给他们看有些软化的指甲。“我叫刘锋，我也是癌症患者，是夏国胜、顾诚的病友。只是我幸运点，通过一期治疗暂时缓和了病症，虽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复发。”
李燃和辛晓娜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刘锋，他们的眼神里看似有更大的疑问。
“对不起，我擅自作主，联系了你们。我是最先住进那个病房的人，除了家里人陪护以外的时间，我一个人在医院都快无聊透了。直到老夏，就是李燃你的爸爸住进病房，我和他年纪差不多，老夏是个很幽默的人，最会拿自己打趣，把我逗得前仰后合，护士巡房经常让我们小点声音说话哈哈哈哈。想起那会还真是中气十足啊，不像现在这么虚弱……”刘锋轻描淡写地开始叙述，李燃屏息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什么讯息。
“扯远了扯远了……我问老夏，是不是没有结婚，怎么只有几个兄弟轮流照顾他。老夏说结了又离了，前妻带着娃去国外了。他总是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笑嘻嘻地跟我炫耀他儿子长得随他。”刘锋打开一个大屏“我是个摄像师，就算在病房里，我也喜欢拿手机记录，李燃，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一个穿着病服、脸庞瘦削、眉骨和鼻梁高挺、有两个酒窝的男人映入眼帘。多年不见、已经快忘记的父亲模样，轰然占据李燃所有视线。他深深吸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原来，我真的挺像他的……
“老夏，你都病成这样，为什么不通知你前妻，你不想看看你孩子吗？”画面外传来刘锋的声音。“我都病成这样了，还让孩子来看我干嘛？让孩子过来给我出钱治病？还是让他给我擦屎端尿的？我不配他给我这么做……他从小跟着妈妈长大，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夏国胜扯扯嘴唇，低下头。
“那我帮你录一段话，你就当你儿子在这里，你想对他说什么？”“录这干啥？我还没死呢，老刘你想让我录遗言吗哈哈哈。”
“呸呸呸，瞎说话，我只是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也是为了不留遗憾。”“好，那我说说”夏国胜坐直了一些，整理下所剩不多的头发“燃燃，我总在想，现在20多岁的你长什么样呢？过得好不好？那会你妈就是被我的酒窝迷住的，只是后来两个人性格不合分开了。你妈妈说要带你去国外过更好的生活，希望我不要再打扰你们，可我经常梦见你。”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夏国胜讲话，他捂着胸口拍打，好像要捂住那些喷涌而出的心事。“去年，我发现我病了，我更加频繁地想起你，想起我还没有送出去的自己做的礼物。”夏国胜抽出病房的抽屉，拿出一个竹条编织的小汽车。“这份礼物对于20多岁的你，太幼稚了点，对吧？”他的两个酒窝深深地露出来。
“你小时候最喜欢汽车，我本来想亲手送给你，但那会你已经出国了，我就保存着。我可能活不过今年了……”
“老夏，你又胡咧咧啥！”刘锋的声音闯入画面。
“你别打断我呀，我和我儿子说话呢。我可能活不过今年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但是，我希望你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还有，不要因为我和你妈妈婚姻的失败失去对爱情的憧憬，爱情依旧很美好，只是婚姻更需要经营，所以大胆去爱。说到这里，你一定要善待你的妈妈，我知道她一个人把你带大有多么艰辛，也希望她一切都好……”刘锋从背后拿出一辆竹编的小汽车，李燃把它放在手心里，20多岁的手掌已经能够包裹住这份本该是9岁时的礼物。他低着头沉默，分辨不出喜怒哀乐。“那顾诚呢？他是不是也有话留给我？”晓娜迫切地询问道。“他没有……”“怎么会这样，他完全不想再见我了吗？”晓娜不敢置信地掉出眼泪。“不是这个意思”刘锋急忙递出纸巾“你听我说，有天下午，顾诚住进病房，他比较腼腆，但是经常帮我和老夏观察身体状态，叮嘱我们按时吃药，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我们还打趣他这么会照顾人，病好了一定找得到女朋友。”
晓娜听到女朋友三个字，眼泪更加汹涌。“我找遍所有共同认识的人，还去他小时候的福利院，我才知道他病了……这个笨蛋……我赶紧买机票赶到这里来见他，可是再来到医院，只见到他的遗体……我和福利院院长商量，让我安葬他，给他立了碑……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肯留给我…”
“晓娜，你别激动，你看看这个。”刘锋打开一段视频。画面里出现一个刚毅的男孩，寸头显得脸庞更加倔强。
“小顾，你想对谁说什么话？”“刘哥，别拍我了，我没什么想说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我已经知足了。”“这是什么话？你在这世上一点念想都没有？你不是说自己有个女朋友？但是知道自己得癌症以后，就找借口分手了？没什么想对那女孩说的吗？”“没有。”顾诚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我希望她忘记我。有时候恨能让一个人忘记得更快，反而爱会困住她。我不会有未来了，可是她还有。我希望她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把我抛在身后，不要再回头。”
“小伙子可以啊，说得在理！”夏国胜的声音从画面里传来。“老夏你别打岔，让小顾接着说呀”刘锋没说几句，护士就进来打断了录制。
“小顾离开的前几天，我正好出院。后来我看到墓碑上的刻字，我想你还是来看他了。可我知道，这不是小顾希望看到的结局，我自作主张联系你，想告诉你，放下他，我以后会每年去看看他，你不要再记挂他，开始你的新生活。”刘锋真切地望着掩面哭泣的晓娜。
“您能把这些视频都拷给我吗？”许久没有说话的李燃红着眼问道。“我想……我想留作一个纪念。”
“当然可以。李燃，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会打扰你现在的生活，对不起，我只是，想替老夏送出去这份礼物，可能20多岁的你已经不再需要这份礼物，可是我想你依然需要知道，你爸爸很爱你。希望你别怪他这么多年没有陪在你身边。”
“但是，晓娜，对不起，关于顾诚的视频……”
“我明白，您留着吧，我不拷走。我答应他……我不回头……”晓娜闪着泪光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晓娜，李燃。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老夏和小顾，有时候和家里人都说不出的话，面对随缘遇到的人反而能够互相倾诉。但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常……”
风铃再次响起，李燃和辛晓娜同时走出工作室，迈步走向不同的方向。
秋天的落叶在空中旋转飞舞，飘落在地，终有一天将幻化成泥，回归自然，萌生出新的枝桠。
但愿来年，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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