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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初阳中,那人静静地卓立在湖边,身材颀长,平静如水,清淡如云,他着了身色泽柔和的蓝袍,仿佛在夏日的湖水中浸染而成,晨风携着朝阳自他淡蓝色的袍袖之间穿过,他便似要乘风归去一般……
“三娘,三娘,快醒醒!”伙计旺财一路嚷嚷着冲进来,神色紧张又兴奋。
眠睡在香榻上的美人正香梦沉酣,被这莽莽撞撞的伙计搅扰了清梦,很是不悦,嗔怒道:“要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撞见鬼了么!”
近来她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中的男子如美玉春风,似曾相识,又像是光环中的神祗,遥不可及,每每梦中千回百转,醒来后却愁肠百结。
“成日里尽做这些梦了,莫非是我想男人想疯了不成。”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三娘,真的有人死了,咱们又有活儿了,”旺财伙计豪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就在刚刚,不久之前,村子口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人,要不咱们赶紧的?”
她一个激灵从塌上坐了起来,梦境的事暂且被丢在了身后,“确定是死了吗?有多少人?”
“嗯嗯,死得透透的,有好些个呢,据说是混战中被官道上经过的战马踩死的,这些人都是难民,没人给收尸的。”
她嘴角轻扬嫣然一笑,道:”走,咱们现在就去拿货,记着手脚要麻利点儿,食材耽搁久了就不新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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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霍三娘,曾是楚地南村最美丽的女子,兰心蕙质,艳名远播。
十六岁那一年,清明时节,她跟着阿爹阿娘出外踏青游玩,阳春三月,柳绿风轻,涣涣河水穿城而过,河畔春草如茵,紫花离离。那些小紫花在微风中簌簌而动,灵秀可爱,天真贪玩的少女无意中采撷了下来,吞食了那些花朵。
水莽,是一种毒草的名字,开出紫色迷离的花,摄人心魄。
天光渐渐惨淡,眼前的景象都不似先前明朗,风气阴森,一阵更一阵凉飒起来。
“阿爹——阿娘——”声音空空荡荡地飘散,没有人回应。
三娘走着走着,道路昏晦越走越荒凉,路上的行人悄无声息,面孔模糊不清,眼睛空洞无神,更恐怖是他们的脚并不着地,人群就这样在身边鱼贯飘过,三娘心下害怕不由加快了脚步。
有人唤道:“小娘子。”
寻声望去,是个中年妇人,看不清面容,声音幽渺如丝。“我们同行,我带你去。”说罢,与她并肩而行。行了一程,道路越来越陌生,不经意间低头一看,登时魂飞魄散,她罗裙下的一双金莲是悬空的,就这样悠悠荡荡跟着过来了。
三娘颤声问:“大嫂子是要去哪里?”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鬼王今日大婚,自然是带你前往冥界去当新娘子啦。”
她的脸混沌不清,无鼻无眼亦无口,三娘吓得花容失色冷汗如雨,惊叫起来:“胡说!胡说!我不跟你去!”
妇人似乎嗤笑道:“阴司里有来无回,你还能回得去吗,且跟我走吧小娘子,别误了鬼王的大事!”言毕,不由分说来强拉她,三娘拼命挣脱,如何都不肯再前行一步。
二人正拉扯间,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忽而一道耀目的剑芒从天而降,划破夜空,剑光过处,漆黑的天幕被劈开,一抹蓝影飞雁般飘然而过。剑锋割裂了阴阳结界,四周混沌晦暗的瘴气瞬间缩成一团团黑色的浓雾,朦胧中,三娘依稀看见那个蓝色的身影,在一片阴雾弥漫中衣履飞扬,不染纤尘。剑光闪动,如玉石的灼灼辉光,炽热又冷冽,萦绕在她身边的团团乌瘴渐渐式微,终而随风消逝,幽界的幻景也随之氤氲四散,三娘顿觉眼前一片清明。
晴光绵绵,春风柔暖,池塘白鹅悠游,竹篱小扉杏花,恍若是南柯一梦,又回到了可爱的人间,她回家了!
“阿爹!阿娘!孩儿回来了。”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奇怪,爹娘都去哪儿了,她心里嘀咕着。
这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鼓乐唢呐之声,像是一队娶亲的队伍,三娘好奇地向门外张望,远远看见一群披红挂绿的人,抬着一乘花轿吹吹打打向这边走来。她认出了迎亲队伍里的那个人,是村子里的孙媒婆,就在不久前还热心地要给她说亲来着。
花轿行至她跟前落下,孙媒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霍家小娘子,给你道喜了,赶紧上轿吧。”
“什……什么?你们想是弄错了,阿爹阿娘并没有将我许配何人……”三娘心下有点害怕,不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没弄错,没弄错,新娘子快上轿吧,耽误了鬼王的时辰就不好了。”媒婆不耐烦地催促道。
三娘闻言大惊失色,转身欲逃,“阿爹阿娘快救我!”
孙媒婆一抬手拦住了她,冷笑道:“哼,你的爹娘因了你抗婚已经死在鬼王的墨晶剑下,魂飞魄散了,你还不知道吗?三娘,你若再胡闹的话,全村的人都会因你而获罪!”
“墨晶剑……”她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喃喃道:“阿爹阿娘已经……不可能……”
“三娘,我劝你莫要反抗了,鬼王看中的人,谁能逃得了?”孙媒婆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良久,三娘幽幽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孙婆婆,不劳您费心了,我是决计不嫁给鬼王的。可是我也不想连累全村的人,所以,我走便是了,走得远远的,你们就安全了。”
孙媒婆似乎有点意外,说话间口气也柔和了不少,“姑娘这是想去哪里,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咱们普通百姓能活着已是很不易了,更何况你一个孤身女儿家……”
三娘凄然一笑,“若然在这世上做人太难,不妨做一回鬼吧,吃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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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濛濛,一座青瓦飞檐的小楼隐在苍茫的暮色中,天色将晚,屋檐下的红灯笼渐次亮起,花格子窗里明烛煌煌,隐约传来杯盏碰撞的声音。
“久闻此处的风景独在阴雨天最是有名,今天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呢,兄台若有雅兴何不一同欣赏这云山雾海?”
“老兄此言差矣,早就听闻烟雨楼的老板娘芳华绝代,天上人间少有的美人,今日来此何不趁机一睹其芳容,巴巴的去欣赏风景作甚。”
“哎哎,美人的事一会儿再谈,各位听说了没有,那鬼王的墨晶宝剑又重现于世,据我看,江湖上恐是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了,传言那墨晶剑威力无穷,幻化成地狱之火,所经之处皆夷为焦土,又闻死在那把剑下的人会当场魂飞魄散,何其恐怖,唉,所谓人生无常,大家各安天命,各安天命。”
“嗨,管他黑晶白晶呢,咱只管吃好喝好,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听说这烟雨楼的老板娘不仅人长得美,厨艺也是相当了得,她做的鲜肉包子奇香无比,那种香气会让人销魂落泪,江湖上多少英雄好汉都从这鲜肉包子里找到了灵魂的慰藉,没吃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说来也怪,这烟雨楼的包子看似平平无奇,咬进嘴里却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让人欲罢不能,恁得在座的食客们都是见过世面的武林人士,也禁不住连连称奇。
“依我看,这烟雨楼老板娘当属天下第一美人,而天下第一美味非老板娘的鲜肉包子莫属了……”
只听见一个阴鸷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哈哈哈……说得好!如今美人和美味我都要了,哈哈哈……”
随着的那狰狞的狂笑声,漫天的烟尘席卷而来,整座烟雨楼笼在一片血腥的迷雾中。
站在三娘面前的人黑衣黑氅,头戴一顶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九重金冠,他昂然孑立,阴鸷的双眼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藐视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是滋生于黑暗中的王,要她臣服的人。
三娘凄然一笑,“这就是命运,终究逃不脱,我跟你走吧,或许,做一个吃人的鬼并不是很难。”
恍恍惚惚,眼前晦暗起来,她又看到那些影影绰绰的景象和面孔不清的行人,心下凄然,自己孑然一身,在这世上苦度,不若与他们做个伴儿。
耳边响起叮叮咚咚的马蹄声,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那一抹蓝影翩若惊鸿。马上的人对三娘微微一笑,那笑容澄明无尘,仿佛比天上的明月更皎洁,连那饮血无数的墨晶剑也在月光下悄然静默,温如驯兽。
三娘久久凝望着那一袭蓝衫的身影,痴痴惘惘如坠梦境。
“还愣着做什么,快上马!”那人弯腰一伸手,三娘如飞燕般轻轻落在他身后的马背上,“我们眼下还要再过一座桥,不久就可以到家了。”
她举目一看,不是旧路,诧异道:“这条路很陌生,不知通往何处?”
“阴司里有去路,无来路,我们不能回头了,须从这奈何桥上走一走,过了轮回门,就可到家了。”顿了顿又道,“只是过桥时,你千万别睁开眼睛,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出声。”三娘点头答应。
闭了眼睛,只觉耳边寒风飒飒,风里夹杂着浓腥气味,扑鼻钻心,马踩在铁索桥上悠悠晃晃,只能慢行,桥下号哭之声不绝,悲声振耳,孤魂野鬼或哀哀悲泣,或怒声漫骂,见有人经过,又开始七嘴八舌,纷纷叫嚷:“救救我吧!”三娘心惊肉跳,紧闭了眼,咬住嘴唇,紧紧靠在那人的背上。
“三娘,三娘。”
这声音分外耳熟,是阿爹阿娘的声音,三娘心中悲喜交集,喊道:”阿爹!阿娘!”一面张开眼来。眼前阴雾弥漫,两岸怪石嶙峋,崖壁上蹲着些赤脚蓬头的野鬼,丫杈树上挂着各色的碎衣片,丝缕布条,浓厚的血浆在桥下泛着气泡,腥浪翻滚,哪里有阿爹阿娘的影子。一只白骨森森的鬼爪从锁链下伸出来揪她,霎那间,蓝衫人已长剑挥出,剑芒闪过处汨汨地流出脓血,腥臭作呕。正顾着这边,一伙拖腰折臂,浑身血淋淋的孽魂从桥前后赶来,一拥而上。她吓得捂住了眼睛,只听到耳边宝剑龙吟铮铮,剑风凛凛,那些恐怖的哭泣喧呼声渐渐远去,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拉她的手,“三娘,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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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小镇,碧空清远,金风微度,颇有些萧瑟之意,三娘信步走在青阶灰瓦的小镇,不知不觉已到了湖边。
蓝衫人负手立在在湖边的柳树下,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她一看到蓝衫人脸上的笑容就明白了为什么古人会造出“如沐春风”这个词,它就是为了蓝衫人的笑容准备的。
她看到眉宇清淡书卷气的他,腰间居然悬着一把剑。
“你,一定很会杀人。”
他笑,说“用剑不一定要杀人,杀人不一定要用剑。”
她不解。
他含笑指指自己的鬓额,那里发丝浓密而光洁,如水墨渲染般美妙。
“这把白玉剑,和墨晶分属阴阳的两端,他杀人,我便救人,可好?”
三娘曾经以为,这世间所有的问题都有题解,只需拥有足够的智慧,便可一一破解,为了嘲讽命运的荒诞,她做人肉包子自嘲,看吧,你吃人,我也吃人。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他,才明白,原来,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在瞬间变得愚而至极,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他仿若那林间清风,深谷白云,蓦然回首,烟岚四合,原来她,早已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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