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什么时候,和父亲说,想喝蜂蜜,市场上难买到真的,也是随口说说。国庆回家,我刚放下背包,父亲弯腰从电视柜里抱出一罐蜂蜜,他说,问了好些人,才在邻乡买到的。我说会不会掺了糖,他说不会的,人是专门养蜂的,我亲眼见了。他把蜂蜜递给我说,很甜的,很甜的,你尝一下。
我接过罐子,看着父亲笑盈盈地望着我,眼角的皱纹叠起来,胡子应该很久没剃了,发际线好像又高了些,想笑又想哭。想笑是因为,眼前的父亲,傻傻的对我笑,待我尝他给我买的蜂蜜,表情像一个小孩。想哭是因为,这个世上能记得我话的人,记得我喜好的人,给我惊喜的人,已经愈来愈老了。
我随了他的意,拧开盖子,用手指沾了点,舔了舔说,果真很甜。他才放心的点头,从我手里抱了回去,拧好盖子,用塑料袋扎好,放进柜子里。他说,走的时候记得带去,用温水冲了喝。他知道我回来,只买到凌晨车次的站票,路上给我来了好几个电话,问我到哪了,吃过东西么,有座么,累么。他就是这样,越老越喜欢操心。
晚饭,母亲做了煎鱼、炒肉、青椒炒蛋和空心菜,喷喷香,我吃得直冒汗。
父亲问我:“单位的食堂不好吃吧?”
我说:“是啊,难吃的很。”
他说:“那出去吃,不要吃不好。”
我说:“要上班的,没时间跑外面吃。”
他说:“也是,那在家这几天吃好些。”
他和我说,鱼是中秋节同你姐他们去塘里捞的,最大的有十多斤,你姐她们一人一条大的,剩下一些叫你妈放冰箱冻着,等你回来吃,只是吃草的鱼,比外面的好。我笑嘻嘻的又夹了一块。
乡村的夜清凉许多,夜色也浓一些,天空挂着月亮,还能看见熙熙攘攘的星光。门前的棉花地里,偶尔能遇见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我有些欣喜,这般轻松与静谧的夜,只有家才有。
父亲很少问我工作的事情,他偶尔问我,工作辛不辛苦?我说,还行。他说,那就好。想起来从小到大,他似乎对我没有过什么要求,没说过一定要考第一,没说过要上重点大学,没说过要找工资多好的工作。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找工作的时候,只是说,找轻松一点的,钱少一些没什么。有时候,他也忘记,会在我面前说,村里的谁在哪里上班,工资一万几千。我望他一眼,他又不说了,似乎怕我多想。
父亲为我做过的事情,我记得最深的是上初二那会儿,他生病了,每天早晨骑自行车来镇里的医院打吊针,有时母亲陪着,有时他一个人。有一天上午,刚做完课间操,我正往教室走,广播里喊:“xx,你爸在校门口有事找你。”我赶紧跑了去。父亲穿一件很旧却干净的条纹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解放鞋,手里抱着一个绿色的塑料罐,外面用袋子扎起来。他站在铁门旁边,身形瘦弱,撑不起那件衬衣,风吹过来,头发和衣裳都飘向一边。他见我过来,眼里有了些精神,透过门缝把塑料罐递给我。他说,家里杀了鸡,带些来给你和你姐吃。我问他,病好些了没。他说,没什么事了,再打几天吊针就好了。
他走了后,我突然就泪流不止,那一瞬间我太难受了。他因为生病,毫无生气,越来越瘦,走在风里,衣服被吹起来,很疲累的模样。母亲炖鸡给他补些营养,他不舍得一个人吃,带了一大半给我和姐姐。他和我说,他的病就要好了,可周末回家,推开门,他还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怕冷,盖着厚厚的棉被。他总是和我说,他什么都好。后来我读朱自清的背影,每次都能读出泪来,因为总能想起父亲。
第二天下午,父亲问我,去不去钓鱼,你姐买了鱼竿放在家里。我说行。他扛起锄头,去地里挖了一些蚯蚓,我拿着鱼竿,一起往塘里去。我把鱼饵挂上,往水里丢,岸边的杂草长了很高,山坡上有许多野花,星星点点,风轻轻扬过来,摇摇晃晃,天上几朵白云,我和父亲坐在杂草里,老有蚂蚁爬上身来。
父亲几年前开始在塘里养鱼,主要是些草鱼,他和母亲平日得闲便往里面打些草。鱼捞得少,过年过节,姐姐回来,捞一网,姐姐拿大的,爷爷叔叔拿一条,剩下自己留着。也不愿卖,养着,自家人一年总能吃几回好鱼。
我在岸边坐了一下午,他陪了我一下午,终究没能钓起一条鱼。回家的时候,太阳正要落下去,好些燕子从头顶经过。父亲笑着说,这鱼难钓啊。我也笑,虽然没有鱼,心里却没有失落和不甘心。
父亲这两年在市里的一家厂里工作,做一天,歇一天,虽然还是体力活,于他而言,轻松了许多。我有时候说他,你这么大年纪了,干这些活觉得累,就不要去了,找轻松的事情做。他说,我没文化,什么也不懂,只能干这些活,习惯了也不觉得累,你要我什么不干,呆家里吃闲饭,那不是废人一个。他有时掀起上衣,掐起肚皮上的一块肉说,你看,我都长这么胖了,真不累的。
记忆里父亲一直有些弱势,他很少打骂我和姐姐,不听话了,也是母亲教训,他在旁边劝和。以至于从小我们就不怕他,从小敢对他大声嚷嚷。他不像别人的父亲,在小孩心里,高高大大,不可侵犯。而他的弱势,让我每次冲他嚷嚷后,沉静下来,后悔不已。
在微博看过一个话题讨论,你从爸妈的婚姻里学到了什么?热评好多是,不要结婚,不要找我爸那样的男人之类的话。而我不是这样想的,父亲是个老实人,托媒人认识母亲,结婚生子,30多年的婚姻,印象里没见过他打骂过母亲。母亲说他,他不回嘴,反而温温和和的笑。小时候,觉得这样的父亲有些窝囊,没什么脾气,没有威严,没有人怕他。后来长大了,懂了,这样的父亲,不会打骂,不会乱发脾气,没有人怕他,更没有人讨厌他。
离家那天,父亲正好上班,早晨他走的时候,嘱咐我记得把蜂蜜带去,不要忘了。我收拾行李,母亲拿出那罐蜂蜜,又给套了一个袋子。她说,你之前电话说,想喝蜂蜜,怕买不到真的,你爸就记在心里了,他到处打听,才知道邻乡有养蜂的人,第二天一早便骑车去找,下午才回来,他一直说,这蜂蜜甜啊,没得假。我接过它,塞进包里,一小罐却觉得沉甸甸的。
堂姐说,明明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每次回家见你,你还像18岁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回家,在父母面前,我就是个小孩,一个幼稚鬼,一个吃货。什么生活工作的烦恼都忘记了。
不过,我心里也在想,我要成熟啊,要赚钱啊,要像他们照顾我一样,照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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