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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来世金陵无雪,清清白白走完一生。”
1
宣宁三年冬月,金陵城大雪,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妓子沈馥,毒杀了刺史夫人。
行刑那日是腊月初九,刑场设在闹市街口。
沈馥带着沉重的枷锁,跪在漫天纷飞的雪絮中。金陵城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任谁都想上去唾骂一句毒妇。
除了……那个小傻子。
沈馥倦怠地抬起眸,目及之处风雪萧萧,颓然衰败,并无那人身影。
他不来也好,免得刑场污浊,脏了他的眼睛。小傻子真傻,金陵城人尽皆知她沈馥杀了人,唯独他不信。
她在莳花馆被逮捕那日,恰逢金陵初雪,寒风凛冽,她戴着枷锁赤脚走了一路,褚星也跟了一路。
她被下大狱的时候,他抓着她的手腕固执地不肯松开,他是褚家最宝贝的小公子,狱卒不敢轻易动他,僵持了半晌。
“你抓疼我了。”
沈馥抬眸,目光落在褚星的脸上,声音轻若鸦羽。却看见他倏地愣了一下,眼尾的绯色旋即洇开。
她记得,他被带走的时候泪眼朦胧的,还染着委屈的哭腔。
“姐姐,我一定救你出来……”
真是,固执得让人怜惜。
2
金陵向来是烟花繁盛之地。
千载秦淮古道斜,雪中烟柳数繁华。若论纸醉金迷,秦淮河畔则更甚。莳花馆便是秦淮河畔名声最盛的风月场所。
而沈馥,则是千娇百艳中最有名的那个。
她最喜一身朱砂色衣衫,额间是风纹鎏金双花钿,执轻罗小扇,眼角眉梢皆是风情潋滟。
莺啼婉转间,将人哄得人心旌荡漾,只是眼光甚高,非富商勋贵不见。
她是个爱财的,这点人尽皆知。
曾有宾客一掷千金,只为一观美人清姿。另有送头面首饰的,只是大多时候沈馥并不愿露面,只隔着轻纱屏风,弹上一段琵琶,略表谢意。
身为花魁,风流韵事自是不少。
若说起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那一桩,无非是与金陵褚家的小公子,褚星。不为别的,只因那褚家公子,是个呆傻的。
花魁与痴子,实是令人唏嘘。
沈馥第一次见褚星,是在白鹭洲的芙蕖池旁。
那是暮夏的黄昏,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她在白鹭洲的廊亭隔着漏花窗远眺,忽地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公子。
朗目疏眉,神仪明秀。
像写意画中,一株沁着朝露的兰花。
芙蕖池边,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来来往往,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他便站在人群外,安安静静地看着池中的枯枝残荷。
忽地有人唤他。
“褚公子。”
他偏过头。
“池中菡萏多凋败,我见那处仍余一株开得正盛,甚是喜欢,只是我昨日扭了脚,不便行走,不知公子可愿帮我这个忙?”
那人指着池中一隅,戏谑着笑道。
“好啊。”
那小公子笑着弯起眉眼,灿若星月,傻傻地应道。
后来他果真脱下外袍,赤脚入了池子。
沈馥蹙起眉,这些公子哥的做派她向来是不喜的,明知那岸边石上多生青苔,甚是湿滑,怕是都想看这人的笑话吧。
意料之中的落水声。
沈馥赶过去时,褚星正在满池的残荷中扑腾,前几日雨水连绵,池中水位涨了些许,他不会凫水,站不起身来。
罢了。
她垂眸看着那个无助的身影,生出了怜惜。
就这样,那个身姿窈窕的红衣女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跃入了芙蕖池。
沈馥在水中揽住了他清瘦的腰身,那池子并不很深,站直身子时,只堪堪漫过下巴。
他的脸贴得极近,浅橘色的日光落在他的眉眼上,目光澄澈的如一泓山间的溪泉,只是泉上起了薄雾,略显迷蒙。
方才呛了水,脸上还染着不正常的红晕,在沈馥的注视下,开口的声音轻轻软软。
“姐姐。”
“有点冷。”
沈馥无奈扶额,不知自己这是捡了个什么麻烦,问他家住何方,摇头。问他可带了小厮,亦是摇头。
“那你要跟着我吗?”沈馥气得发笑。
他点了点头,皎月般舒朗的眉目轻轻弯起。
“好啊。”
褚家派了好些家丁来莳花馆接褚星,沈馥见了都暗自惊诧,她知晓金陵褚家乃是钟鼎勋贵之族,却不想接个人也要这样声势浩大。
褚星身上穿着沈馥的白色衣衫,他虽心智不成熟,却也是十六七的少年郎,女子的衣衫在他身上略显局促。
他湿着墨发,双手环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只是家丁要带他走时,他却轻轻地拉了拉沈馥的衣袖。
“姐姐不跟我走吗?”
“为何要跟你走?”沈馥挑眉。
“赔姐姐一身衣裳。”
沈馥闻言,倒是勾唇浅笑,“不必了,我并不缺这一身衣裳。”
“姐姐是嫌我傻吗?所以才避犹不及。”
褚星垂下眸,声音显得失落,“我原是不傻的,只是年幼时发了一场高热,反应迟钝了些,阿娘说,能治好的。”
眼尾泛了红,仍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沈馥见他这眼神,忽地有些恍惚。
哪里见过似的。
3
小傻子又在外头胡闹了。
莳花馆大多是流落风尘之人,哪里有胆子去拦这勋贵家的小公子,他仗着身世,这几日竟是在此处来来去去,畅通无阻。
“姐姐!”
余音未落之际,褚星已是透过纱帘探进头来。
沈馥被他缠得无奈,时间久了亦是觉得心烦,自顾抄着手中的琴谱,语气略有不善,“你又来做什么?”
褚星一时被她唬住了,顿时委屈,“姐姐嫌我烦了吗?”
那神态活脱脱像一朵小白莲。
这人倒是一点不含蓄。沈馥扶额,一时无语,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回他,“倒也不是,只是,你耽误我赚钱了。”
她本以为他听了这话便会离去,哪里想到他竟解了身上的金灿灿的项圈、玉佩,连着香囊荷包等一并堆在案几上,星眸中藏不住的悦色。
“姐姐喜欢这些?我家中有许多,都带来给你可好?”
沈馥先是惊诧,后犹犹豫豫地拿出了琵琶,小作了一曲。
“生意做完了,可以走了吗?”
在他垂着头失落地离去之时,还不忘补了一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金陵自古繁盛,人多,嘴也碎,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都能传得神乎其神。褚星前脚才出莳花馆,街上便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好事儿的在赌馆下注,赌花魁沈馥,愿不愿意入褚家为妾室。
沈馥听了这些,无非是如穿堂风过,一笑了之。
只是她不曾想到的是,不过几日,竟收到了一封生辰宴的请帖。
落款,金陵褚氏。
她一时惊诧,竟有些拿不准了,这并不像那小傻子的做派。
赴宴那日,她少有地穿了不显眼的青钗素裙,粉面未敷,戴了帷帽,所幸无人认出她来。
她未入席,倚着庭院中的一棵榆树,静静地等着。不过多时,便有一个小丫鬟笑意盈盈地来问:“可是沈姑娘?”
沈馥点了头,心下了然三分。
“我们夫人想请您品茶呢,随我这边请吧。”
入了内室,摘下帷帽,便见一位华贵雍容的妇人坐在主位上,她走过去行了礼,“褚夫人安好。”
“沈小姐同安。”那位夫人语气轻柔,瞧着不像是会为难人的主儿。
两人都是聪明人,倒也不必兜圈子。沈馥才坐下,奉了茶,褚夫人便开口道:“还未谢过沈小姐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
“沈小姐心性善良,是侠肝义胆之人,若不是身处内宅,多有不便,我倒很是愿意结交一番。”
“若沈小姐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赎身,另置办田宅,聊表谢意。只是我那稚子心性不定,实在顽劣,恐怕……”
“夫人说笑了。”
沈馥轻轻搁下茶盏,笑意极为端庄。
“我这人生性散漫,断然不愿入高墙深院的。”
“莳花馆沈馥爱财,夫人想必有所耳闻,若要言谢,倒不如,赠我些银两吧。”
4
近来金陵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李大人告老还乡,京中的徐钦大人新任升州刺史。
二是盐商薛良玉来了金陵。
那几日茶馆酒肆无一不是议论纷纷。
这薛良玉是晋中的名商,曾应召入京,赐宴便殿,圣上御批皇商名号,真可谓家财万贯,赫赫有名。
而徐钦,众人不识,只听说他原是进士出身,有些政绩。
沈馥在茶馆中无意听见徐钦二字时,倏地脸色煞白,她猛地扯住那人的衣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方才说谁?”
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后撤几步。
“新任的刺史大人,徐钦,还有皇商薛良玉,也来了金陵,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沈馥走出茶馆,浑身冰凉。
她见到薛良玉,是在三日后。
戏台之下,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正偏着头和身旁的人调笑。
“薛大人。”
薛良玉抬起头,身前一位红衣女子,梳云掠月,风情潋滟,美得惊心动魄。他眯起双眸,似笑非笑。
“看来薛大人不记得我了。”
沈馥抬了手,罗帕轻掩朱唇,笑意盈盈,“那您可还记得七年前从岐州回京时,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子?”
“那时她重病在身,您施舍了她十两银子。”
“原来是你。”
沈馥闻言,微微颔首轻笑,只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眸中却添了一分凉意。
沈馥成了薛良玉的红颜知己,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莳花馆内焚着香,馥郁浓烈。
一曲方罢,沈馥停下了拨琴弦的手,望向一旁闭目养神的男人,似喜似嗔着道:“薛大人可知,我这一曲几两银子?”
薛良玉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旁人我不知,在我这,一声,一两。”
“大人今日如此清闲,必得多听几首曲子。”
沈馥嫣然浅笑,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今日刺史大人设宴,大人为何没去?”
“此话从何说起?”
“大人七年前去过岐州,我还以为您认得徐刺史的,那时候他在岐州。”
“确实认得。”
薛良玉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七年前岐州之乱,徐钦是朝廷的功臣。”
“大人也是。”
沈馥这话说得轻声悠长,似乎别有深意,可面上却又端得清白无辜,神色自若。薛良玉看着她,眸色幽暗了几分。
倏地外头一阵喧闹。
“姐姐!”
褚星冲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二人隔着琴架无声对视的样子。
“你们……”
他站在原地,一时茫然失措,半晌,星眸中渐渐有雾气氤氲开来。
5
那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坐在塌上,眼尾染着绯色,无声地控诉着。
沈馥有些头疼。
方才她怕这小傻子闹起来,无奈之下找了借口让薛良玉离开,如今他坐在那委屈巴巴的,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一样。
“你看着我做什么?”
“姐姐莫要装傻。”他一开口,竟要哭出来似的,“不是说不让旁人进内室的吗,那他为何进来?”
“姐姐待他这般与众不同,从前我要进来,你都不允的!”
沈馥不知如何安抚他,只得放轻了声道:“说是不让你进,哪次拦得住你了?”
褚星气恼:“不许他进来。”
“为何?”
“阿娘说,外男不能擅入女子闺阁,那人定是心思不纯,别有所图。”
沈馥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可知莳花馆是什么地方?”
“莳花馆不是姐姐的家吗?姐姐是琴师,在这里给别人弹琴听。”褚星有些懵懂,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着。
“竟忘了你是个傻的。”
“姐姐笑我做什么,我问过阿娘,阿娘说是这样的!”
“说的不错,你阿娘,是个好娘亲。”
沈馥看着褚星气鼓鼓的样子,方才沉闷的情绪忽地消散几分。
小傻子心性幼稚,纵然有时被缠得心烦,可看到他那双朝露似的眸子,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那双眼睛,和小弗太像了。
“姐姐的娘亲呢?”他偏着头问。
“姐姐的爹娘,很早以前就不在了。姐姐只有一个弟弟,很是乖巧可爱,大约是与你一样的年纪。”
“只是他在岐州,我在金陵,很多年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沈馥有些出神,透过褚星的脸,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回忆着蒙尘的积年旧事。
七年前,岐州还是春和景明的岐州。
没有崩溃的流民,蔽野的尸骨,冤死的亡魂,小弗也还在她身边。
后来她孤身一人流落至金陵,那时正逢深秋。栖鸦归后,百木凋零,寒霜降至,自此,再未见过春生。
“姐姐为何伤心?”
许是流露出的情绪过于悲伤,褚星只一瞬便察觉了。
炉内的香燃尽了。
沈馥不答,自顾自揭开了铜炉的罩子,用鎏金的箸子细细地拨着香灰。今日她描了青黛,点了朱唇,琼花玉颜更甚往日。
可那铅华敷粉在她脸上,偏偏又显得格外落寞。
“只怪春风不度,寄雁无心。”
6
沈馥和薛良玉在金陵城出双入对多时,早已不是一件罕事。
旧时之恩,多年后金陵再逢,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曾有人在白玉堂见他二人,道是薛良玉掷千金买下了一顶金丝点翠的凤冠,只为博美人一笑。
这凤冠何意,自是不言而喻。
这些闲言碎语褚夫人本已有意瞒着褚星,可流言不止,还是传进了褚星耳中。
他初听这话,先是一愣,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僵硬地问道:“你们说的那人,是沈姐姐吗?”
下人们支支吾吾。
本以为他会同往常一样闹起来,可他只是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扑进褚夫人的怀里,轻声呜咽。
“阿娘,姐姐要嫁与他人了吗?”
“可是我不想姐姐嫁人,我喜欢姐姐,想与姐姐在一起。”
“娘亲帮我与姐姐说好不好?我以后一定乖乖的,都听娘亲的话……”
褚夫人轻抚着他的脊背,“嫁与不嫁,都是沈姑娘自己的事情,星儿不可以干涉,娘亲也是,星儿可明白?”
他点了头,泪水洇湿了半方丝帕。
后来再见沈馥,是在城中最大的戏楼,台上演着一出梧桐雨,他看见姐姐和那人在台下,笑谈甚欢。
一曲戏罢,戏楼中的人散了个大半,那人也已离去,只余下姐姐一人坐在那细雕的黄花梨木椅上,看着空旷的戏台。
“姐姐。”
沈馥抬眸,看清来人后,清冷的面上才稍稍显出一分柔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褚星未答,清澈的目光落在沈馥的身上,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眸中藏着的,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祈求的神色。
“姐姐想与那人成婚吗?”
他的声音轻若鸦羽,接下来的话落在沈馥的耳中,却如钟鼓轰鸣。
“要成亲的女子本该是欢喜的,可我观姐姐容色,未见有喜一分,姐姐既然不喜,为何又要与那人在一起?”
“褚星愚笨,可从不说谎话,我喜欢姐姐,想与姐姐在一起。”
“我见娘亲常去庙中拜佛,那佛子说,心诚则灵,我不知何为心诚,便写了许多红绸,挂在祈愿树上。”
“金陵有十三棵祈愿树,一百年的有六棵,挂二尺绸,两百年的有七棵,挂三尺绸。姐姐知道我一向糊涂,分不清这些,字也写得丑陋,不知将来神仙若是见了,会不会责怪于我。”
褚星轻轻咬着唇,蜷曲的手指生出了细密的汗,他等着姐姐的话,等了好久好久,直到眸中的光彩逐渐黯淡。
他不该为难姐姐的。
沈馥不知褚星是何时离开的,直到戏楼里的小厮唤她,才轻轻站起身,独自呢喃。
“神仙若怪,便怪我吧。”
7
腊月初六是沈馥的生辰,那日复香馆中红梅初盛,处处都点着琉璃花灯,半明半昧。
这是秦淮河畔最奢华之处,数十日前薛良玉将这宅子买下,亲笔题名复香。
那时他正抚着沈馥的发髻,为她簪了一支珍珠钗,笑得恣肆,“你若喜欢,我便让那院中的红梅,都在初六那日盛开。”
沈馥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避开薛良玉的手。
“大人厚爱。”
她神色平静,并无薛良玉意想之中的欢喜,倒是话锋一转,“小女尚有一个心愿,不知大人可愿听一听?”
“说。”
“初六那日,大人可否将徐刺史也请来?”
“大人知道我是岐州人,七年前徐刺史平息岐州动乱,我深感于心,有意谢其恩情,只是从前苦于身份低微,不得拜见。”
“大人便卖我这个人情可好?”
她的眉目落在铜镜中,如皎皎月华,话末之音微挑,娇嗔妩媚。
“那是自然。”
初六那日,沈馥反常地穿了一身白色月华裙,青玉素钗,一改往日的浓妆艳抹。
“为何作此装扮。”薛良玉挑眉问道。
沈馥眸光含水,似西子湖般潋滟,流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大人觉得这样不好看吗?可我倒是觉得不错。”
“神仙玉骨。”
徐钦是在戌时到复香馆的,与他的夫人一起。
“徐大人到——”仆从的声音隔着几道屏风远远传来,宴上的宾客才安静了些许,纷纷看向那处。
沈馥回了头,看见了那张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脸,面容倏地就冷了下来,指骨也攥紧了几分。
“徐大人来迟了。”
沈馥款款行至徐钦身前,眸中的冷冽倏而被温和柔顺的笑意所取代,徐钦未应,她继续道:“徐大人不认得我?”
“可我却认识大人多年,今日人多不便,他日定要好好一叙才是。”
徐钦眯起了狭长的双眸,不置可否。
沈馥继而转身向庭中众人,笑言:“想必宴中宾客都到齐了,这宴会倒也无聊,不如我为诸位抚琴一曲,如何?”
众人欣然应下。
沈馥取了一把古琴,席地落坐,身后是盛放的红梅,月华霜色流转,落在琴弦,指尖。她坐在那处,冷得像山中的一溪雪。
琴声自弦上流出,这调子极悲,冰泉冷涩,幽咽凄清,恍若白骨如山堆叠,青枫林下鬼吟。
一曲抚尽,鸦雀无声。
沈馥起身,从身旁小案上取了一壶酒,斟满一杯,递到徐钦面前,笑意不达眼底。
“此曲为大人而做,大人觉得如何?”
“尚可。”
他接下。
8
腊月初七的清晨,金陵迎来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刺史夫人暴毙,沈馥在莳花馆被逮捕。
彼时她身着麻布素衣,三千青丝覆在身后,雕饰尽去,静静地坐在案前。案上的白烛只燃了两寸,一滴烛泪将落未落。
她被上了枷锁,戴了镣铐。
徐钦来的时候她连眸子都不曾抬一下。
“你下了毒,在那杯酒里。”
“是。”
“真是蛇蝎心肠。”徐钦轻啧一声,阴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惜,我从不喝外人递的酒。”
“我再狠毒,也远不及您半分。”
沈馥讥诮道。
“您还记得陇山的乱葬岗吗?那里堆积成山的数万具流民的尸骨,您还记得吗?我倒是忘了,七年前您的一把火,早都给烧得干干净净了。”
“你不必用这种怨恨的眼神看我,岐州向来民风野蛮,包藏祸心,若反骨不清,岐州乱则天下乱,岂是你一个流民能揣测的。”
流民,呵……
七年前,岐州大旱。
那时她十二岁,小弗九岁。
饥荒来得猝不及防,流民充塞道途,沿门乞食,扶老携幼,气命如丝。
她带着小弗随流民的队伍南下逃荒,在将出城门之际,被朝廷派来的军队拦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徐钦,他骑在高大的战马上,穿着黑森森的盔甲,双眸阴鸷狠戾,只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她听见箭簇裂空呼啸,射进血肉之躯,听见撕心裂肺的恸哭,无止境的哀嚎。她紧紧地捂着小弗的耳朵,颤抖着蜷缩在树后。
最后的夕阳余晖落下之时,尸横遍野,流血漂橹,鸟鸢啄人肠。
这一切落在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语。
八月下旬流民暴动,强攻城门,尽杀之。
岐州几乎成了一座死城,饿死的尸体被扔到陇山上,付之一炬。活着的百姓瑟缩在角落,终日惶惶。
听人说,城门立了一石碑,凡盗窃乱贼者,遽诛。
听说好多人都被打死了。
她怕极了,紧紧地抱着小弗,声泪俱下:“我们不要再出去了,不要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朝廷的援粮来了,她喜极而泣,终于,终于有希望了。
那日城中施粮,饥饿无比的灾民一涌而上,她和小弗被人群冲散,她一路哭喊,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日落之时,她寻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时小弗尚残留了最后一丝气息,枕着她的腿,话都说不清楚:“苞谷……是捡的,小弗……没有偷……”
瘦小的身子,在她怀里渐渐冰凉。
岐州之乱平息的那样快,不出一月,城中再无流民,那人从籍籍无名,到朝堂上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的大功臣。
他平步青云,脚下踩着数万森森白骨。
后来她听说,有一位晋中的富商来了岐州,捐了好多银子给灾民,朝廷为表褒奖,赐皇商名号。
真是讽刺,他一面捐银两,一面又侵占城南的数万亩良田,囤货居奇,哄抬物价,却成了人人称颂的大善人。
她恨极了,恨天道不公,恶人无报应。
9
雪下得真大。
沈馥走过秦淮河畔,枷锁上已经覆了厚厚的一层。她的眼睫、发丝上都沾了水,风雪虽盛,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小傻子不知道哪里听到的消息,从莳花馆出来,便一路跟着她。
冻得鼻尖通红,泪水涟涟,还寸步不离地唤着姐姐。
她不理他,他便轻轻地扯她的袖子。
沈馥被下了大狱,关牢门的时候,褚星忽然抓住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他是褚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狱卒不敢碰他,一时僵持不下。
“我想与他说几句话,劳烦各位大哥了。”
沈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看向身旁的狱卒,轻声开口。
“姐姐,我一定救你出来。”
他像只急红了眼的小兔子。
“姐姐知道。”
沈馥笑意温柔,似阳春三月的清风。
“不过在这之前,先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莳花馆的那个漆木小盒子还记得吗,你见过的,把它拿回家,交给你的娘亲,记住了吗?”
褚星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在大雪之中狂奔,听见耳边风声呼啸,冻得耳廓生疼,眼眶盈泪。
可是他还要去取姐姐要的东西,须得快些,再快些。
小傻子走了,牢房寂静无声。
透过狭小的洞窗,外面的月光落进来,照着漆黑的地面,依稀辨得扑簌的大雪的影子。
这雪下得不公,因为在今夜,不知又有多少无家可归的穷人会被冻死在街头。
沈馥坐在杂乱的蒲草上,抱着膝。
那盒子里放着她攒了许多年的银子,褚夫人是心善之人,会成全她的。
阿爹是县里的书塾先生,幼时常听他说,清白人家须得品行端方,光明磊落,莫要做那令人不齿之事。
可如今她沦落风尘,做了最不清白的事,令至亲蒙羞。
从前她总想着,要攒很多很多的银子,给自己赎身,再也不要回那泥淖之处。
有了银子,便可以救许多无依无靠的孤儿,也许将来九泉之下见了爹娘和弟弟,还能为自己辩解一句,她虽身陷囹吾,心却还是清白的。
宣宁三年,她攒够了银子。
可偏偏就是那一年,徐钦来了金陵,她看见他的脸,就想起小弗,想起岐州覆土之下,仍未寒的数万尸骨。
那时她便知道,她此生,必是罪孽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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