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老五死亡事件

作者: 郑礼 | 来源:发表于2016-09-26 11:04 被阅读411次
    樊老五死亡事件

    鱼溪最近多雨,虽已中秋,仍有槐花开落。从街道两旁树下走过时,乳白色的小花从头顶坠下来,是一群消逝在寂寥秋日的可怜生命。
      
      有一天下午,我打伞从一座楼前走过,看着雨中车流,忽然记起许多年前一桩旧事。这桩旧事如一幅陈旧的画,拂去时间的尘埃,依然清晰犹昨。
      
      那年秋夏交接时,鱼溪一连下了四十几天雨,祖父年久的土屋根基开始松软,屋顶也开始漏雨,村里许多人家遭了水患——雨水无法通过简单处理的排水道,只好积在院中如一汪会长大的湖泊。我邻居的儿子抬出久搁于杂物间的旧门板放在院里当船划,一边划一边关切地逮溜进水里戏耍的鸭子,隔着几十米我就听见邻居女人在骂儿子——我明儿死了你都不会像担心你的鸭子一样担心我......
      
      第二天果然就有人死了,当然不是邻居女人,而是我们方圆几里出了名的樊老五。
      
      樊老五死掉的第二天,天就晴了。太阳照在黄土高原上,万物生辉,水面泛着金色的光亮,整个鱼溪简直像一幅江南的写生画卷,连从树叶上滚落下来肥硕的水珠都映着七彩的光,如一道道彩虹跌进泥土中。成片成片的玉米倒铺于地面又弯着身子向上生长,成千上万扭曲的碧绿色的身体向我解释了只有课本里才能看到的生命的顽强——那是一种视觉冲击带来的巨大心灵震撼——成千上万长成S型的玉米吸饱了雨水,像成千上万茁壮的汉子光着膀子亮出结实的筋肉排成整齐的队列站在你面前——每一个都残疾着双腿。
      
      然而老人们却并不为之动容。我的祖父,一个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小老头,游走整个村庄一圈后,站在村口发出了智者的叹息:今年的玉米都长成了一包灰,老天爷不长眼,不眷顾农民啊。
      
      老天爷眷不眷顾农民我不在意,玉米长不长成一包灰我也不在意,我唯一在意的是乡间关于樊老五神秘死亡来龙去脉的传说。
      
      那一年秋天,樊老五的死是整个鱼溪人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关于樊老五及其死亡,我听到的版本基本如下:
      
      樊老五自小失去母亲,父亲奔波生计,对他疏于管教,很小时他便以打斗为乐,由于英勇善战且仗义豪爽,樊老五很快就成了城西少年派的老大。
      
      稍大一些之后,樊老五中途辍学,蓄起长发,带领城西派在鱼溪以外的地区偷鸡摸狗开始“立业”。鱼溪向来历史悠久,史料记载,鱼溪南山本为战国时某戎国都城所在,后因朝代更替,渐为历史淡忘。樊老五门路多,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带领城西派进驻南山,盗挖古墓,得了不少文物,通过黑渠道发了一笔财。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樊老五靠倒卖文物的积蓄乘时代之风,做起了服装生意,又发了一笔财。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樊老五到了婚娶年龄,当机立断,下聘礼娶了城东出名的美女为妻。成家立业一样没落下。
      
      樊老五成家后,许多鱼溪人开始复制他的成功模式,也做起服装生意,市场渐趋饱和。樊老五摇身一变,又转入运输业,自己买了卡车雇人跑长途运输。长途运输跑了没多久,听说石油赚钱,樊老五又染手石油,伙同村上几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在城西买了块靠山的地皮,做“土炼油”生意,并以此发家,跻身鱼溪富豪行列。
      
      然而不幸的是,正是这一年,樊老五开始玩赌。开头只是消遣,打发时间,后来越陷越深,直至嗜赌成性,累月不归,连妻子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立春后的一个清晨,樊老五终于回到家里,刚躺上床,就听到门外有车响,扒着门缝看见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几个大盖帽正在下车。樊老五抓起衬衫,光着膀子就从后院跳墙逃跑了。警察叫开大门后,只看见樊老五的女人坐在房门口哭得梨花带雨。
      
      警察同志,我们家老五犯了啥事?女人边呜咽边用袖子擦鼻涕眼泪。
      
      警察同志不回她,只问樊老五最近有没有回过家。女人摇摇头又哭了,挨千刀的好几个月不着家了,不知死哪儿去了。
      
      警察同志还问了什么,女人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想着樊老五这次跳墙而逃,一定是在外面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于是愈哭愈伤心,后悔自己嫁给了这个浪荡子,舒服日子没过几天,转而就要跟着提心吊胆。女人最后靠着墙缓缓瘫坐下去,已经哭不出声音,两眼呆呆失去光彩,绝望如瑟瑟深秋占据了她的双眼。
      
      樊老五的女人是鱼溪有名的美女,哭成这样警察也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既然一问三不知,便只好作罢。矮矮胖胖的所长递给她一块蓝白格的手帕说,你别哭了,樊老五没杀人没放火,就是有放高利贷的嫌疑,他要是回来了,你劝他来派出所自首,我们会酌情宽大处理。
      
      女人停止了流泪,挨着墙慢慢站起来,送走了胖所长和那些警察。
      
      警察刚走,樊老五就推门回来了,女人吓了一跳。樊老五说我在墙后面的大桃树下躲了一会儿,狗日的王三猫,肯定是狗日的王三猫,这个叛徒,看我找到他不把他扒皮抽筋。樊老五咬牙切齿望着院中,收拾好东西就要走。
      
      你要去哪里?女人追出房门问,声音里带着哀求,别再惹事了,你都是娃她爸了,不是毛孩子了。
      
      去找王三猫!樊老五眼睛一瞪,娃她爸咋啦?做了娃她爸我也是樊老五,不是樊老四樊老三!
      
      你找到王三猫又能咋?女人已经追到了大门口。你去自首吧,刚才警察说......
      
      放屁!樊老五一回头,凶相毕露,呲着牙骂女人。老子被王三猫这个杂碎出卖了,是王三猫,王三猫这狗日的做了手脚,你等着我抓住他,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女人终究没能挽留樊老五,樊老五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消失在鱼溪,音信杳无。
      
      几个月后以后,鱼溪传言樊老五女人有了野男人。
      
      樊老五到底去了哪里?据后来知情人士透露,樊老五哪里也没去,他还在鱼溪。樊老五一心放在捉拿王三猫的仇恨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可是王三猫突然凭空消失了,好像从来不曾在鱼溪存在过一样。
      
      没有人敢把樊老五戴绿帽子的事告诉樊老五,城西派追随樊老五多年,从少年到青年,每个人都深知樊老五的心狠手辣。据传在南山盗挖文物期间,因分赃不均,还未成年的樊老五当着城西派的面,亲手用鞋带勒死过一个已婚青年,然后把尸体挂在某个山洞里,一把火烧个精光,没留下任何证据。知道这件事的人说,樊老五曾经放狠话,谁要是敢把这件事泄出去,在警察抓到他之前,他一定先砍死泄密人全家。
      
      人们还记得再次看见樊老五是在鱼溪颇负盛名的三月三庙会上,樊老五穿着西装,站在戏台上俯察逛庙会的人群,锋利的眼神如鹰隼在搜寻他的猎物,每个人都知道樊老五在找王三猫,可是直到庙会结束的那个晚上戏班子拆下最后一根铁丝,王三猫也没有出现。
      
      樊老五跳下戏台,在一片灯火狼藉中穿过人群,钻进小轿车里消失在黑夜里。
      
      端午节很快就到了,樊老五矢志不渝,还在寻找王三猫。
      
      鱼溪的端午除了粽子、雄黄酒、艾草还有著名的香包。端午那天,鱼溪大街小巷摆满了卖香包的小摊,樊老五就在这些花花绿绿人来人往的小摊中穿梭,警惕地注视着视线范围内每一个人。有人问他,老五,还没找到王三猫?樊老五也不理他,只是往前走。
      
      端午的集市散去的时候,樊老五的期待落空了,眼中仇恨如金黄的夕照铺满了鱼溪的大街小巷和每一个隐蔽的角落。
      
      杂碎!婊子养的王三猫!樊老五骂着王三猫一不留神踩上了摆地摊算卦老头的脚。
      
      老头看着他,他看着老头,谁也不吱声。最后,还是樊老五蹲下去问老头,卦算得灵不灵?
      
      灵,咋不灵?不灵不收你钱。老头说。
      
      那你给我算算,王三猫这狗日的躲哪里去了。算准了我给你十倍的钱。
      
      老头儿掐指算了半天说,从这儿往东南十五里左右,指定能找到。
      
      樊老五哈哈大笑,你这死老头,就会瞎扯,从这儿往东南十五里左右那是我家。
      
      老头微微一笑,是不是你家也说不好,我看你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后来人们回忆说,那天樊老五揪着算卦的瘦老头从街东打到街西,又从街西打到街东,鱼溪街道的柏油路上斑斑点点全是瘦老头的血。人们从街东追着看到街西,又从街西追着看到街东,眼见着要出人命了,几位长者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拦着樊老五请他放过瘦老头。樊老五把满手血迹往瘦老头的脸上抹,抹得瘦老头花白的的头发都变成了血红色,樊老五揪着瘦老头的胡子说,死老头,以后说话小心点。
      
      瘦老头咧开嘴冲他笑,牙齿都是红的,樊老五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冷战。
      
      劝架的长者搀扶着瘦老头,送他上了一辆车,瘦老头上车前,冲樊老五吐了一口血唾沫,在手心里划了划,坐到车座上了还冲樊老五亮了亮手心。人们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道符,用血画在手心里的符。有一年冬天,我去鱼溪的街道置办年货路过街东,有人指着地上一块对另一个说,看,这就是当年樊老五打的那个瘦老头吐的血唾沫。我低头一看,黝黑的柏油马路上有一块暗紫色的斑。我插嘴说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吗?这路都翻修过好几次了,怎么还在?那人睥睨了我一眼,你知道个啥?!
      
      多少年来,鱼溪一直盛传,樊老五死因蹊跷。
      
      就在那年夏秋之交,鱼溪一连下了四十几天大雨,樊老五死于一场车祸。记忆好的人扳着指头算了算,距离樊老五打瘦老头正好九十天,整整三个月。
      
      有人见过樊老五出车祸的现场,据说尸体用一领破席卷起来,上面用石头压着,脚底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石。雨晴了之后,领居家拿门板当船划的男孩专门跑去看过,回来以后很失望地说,除了一堆凌乱的石头,一只沾满泥土躺在路边草堆里的破皮鞋,其他什么也没有。我问他害怕吗?他反问我,为什么要怕?
      
      樊老五死后,鱼溪人惊讶地发现,樊老五怎么也找不着的王三猫居然一直躲在樊老五的家里,于是感叹,算卦的瘦老头简直神了!而鱼溪流言中樊老五女人在外面的那个野男人正是王三猫。
      
      樊老五女人怎么和王三猫勾搭在一起的,至今是鱼溪的不解之谜。
      
      今年四月,我去鱼溪街道办事,等公交的时候,看到一位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画着夸张的黑眼圈,扭着腰肢在街头走来走去,时不时望一眼路人,像是在等人。她奇怪的妆容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是直到我上了车,看着她在落寞的公交站牌下越走越小,也没见到有人来找她。
      
      活该!这种烂女人。我听见有个女人呸了一声。
      
      警察怎么不抓她呢?另一个胖胖的女人问。
      
      抓?切,不知抓了多少遍了,放出来还是那样,最后警察也懒得管了。
      
      真是人无廉耻无法可治!胖女人愤愤地说。
      
      ......
      
      后来她们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虽然压着声音,但是公交车上没几个人,很安静,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人是谁啊?下车的时候我忍不住打问。
      
      是谁?她们用鱼溪人看初来乍到之人特有的眼神看着我。樊老五家大女儿。
      
      我啊了一声,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樊老五女儿算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小啊,可是那个女人看起来明明有四十左右啊......
      
      卖多了就是那样!胖女人还是愤愤的。
      
      我忽然记起樊老五死去的那个秋天,大家对他的死津津乐道。人们和我一样,唯一并且乐于反复咀嚼的是蒙在樊老五死亡事件上的那些故事,鲜有人问及他年迈的父亲和一双尚小的女儿以后怎样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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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a49cda84abc9:这么好的文章才四个喜欢。满满的细节,妙语连珠。
尤其是樊老五找王三猫开始,画面感真的好强!悬念越来越深,最后转折的非常妙。人物个性与动作细节刻画的很形象。绝对大师级。
略有不足的是结尾处,对村民们的批判貌似跟前文不是很搭,或者说前文对此处的批判没起到作用。略显勉强
        郑礼: @YiiYiii 我也是闲着时没事干写写,可不是什么专业的。不过您的建议都很中肯,我觉得可以让我有所反思。人家说,自己不觉得自己孩子丑,我写完也只是看看有没有错别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篇文中有什么问题。诚心希望以后多提意见呢。谢谢,真的。
        a49cda84abc9:@郑礼 哈哈 批评不敢当,你是专业的,我是业余读者,只是个人看法而已
        郑礼:@YiiYiii 批评虚心接受,以后要多提建议给我哦。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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