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雨伞坏了。
从墙上掉下来,骨架发出清脆的绷断的声音,厚实的伞面也出现细小的裂缝。
她原以为能撑过这个雨季,然而这座城市的雨季才刚刚开始。
伞撑了太久,她想他应该也是。
他们在书架的转角处相遇。
那天晚上,她和他都是书店里最后一批客人。
“不好意思,我们的书店要关门了哦。”店员小姐轻声提醒。
环顾四周,书店已是空无一人。
“啊,不好意思。”隔着一扇书架,她听见他异口同声的回答。
店员小姐微笑着点头示意。
他们在书架的拐角处碰头,两个人将书放回原位,同一个位置。
对视几秒,她迅速收回手,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犹豫半晌,她又回头大步朝书架的方向走去。结账的时候,他正从她身后路过。
她站在书店门口,看着眼前的街道被大雨晕染成模糊的光点。刚试探性地走出街檐,雨点就迫不及待地朝她狂奔而来。
她缩着脑袋往后退了一步,头顶的天空瞬间变成一片厚实的墨绿色。
“我送你去地铁站吧,顺路。”长柄伞的底端,是刚刚放书时看到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她怔怔地说,“好。”
去地铁站的路不远,但是沉默让时间暂停了般,距离被无限拉长。
落在地面的雨点,在他们的脚边放肆撒着欢。
“你也看这本书?”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被她抱在怀里的书。
时间开始滴答滴答流动。
“啊……嗯。”她点点头。
“不过你好像快看完了,我才看到一半。”难怪,他们会成为店里最后走的两个人。
结局对任何人都有吸引力,他们都在朝书里的结局走去。
此时,恢复流动的时间好像加速般地流逝着,以弥补刚刚静止的时间。
他们刚刚谈起喜欢的作者,转眼就已经站在了地铁的站台上。
两个人反方向,她的车次先来。
晚班车的高峰,没有座位,她握着靠里面车窗的扶手,时不时地抬头看他。
他在站台上目送她走。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他跳上来。但理性告诉她,他们都有各自要回的家。
列车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起。
她脑海里的念想落了地。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他跑进了车厢,有惊无险。
只是原本搂在怀里的书籍,此刻包装上留下一个凹陷的月牙。
周围偶有抬起来看向他们的目光。
她却只感受到他跑进车厢时带来的那阵,涌动的小旋风。
“把伞给你吧,下地铁之后还会用到。”
伞柄还有温热的触感。
旁人皆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他,眼神清明。
那天之后,城市的雨季就正式到来了。
他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她没有撑伞的习惯,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便渐渐开始习惯带伞。
人要有借有还。
02
朋友旅行归来,困倦地躺在她的沙发上休息。
雨季已经结束,她将所有的窗户打开,让阳光将盛满潮湿气息的房间晒干。
朋友换了个趴着的姿势,抬眼就看见阳台上,身体舒展自然的墨绿色长柄伞。
“你一个从来不带伞的人,怎么会买伞?”
她愣了一瞬,走过去,笑盈盈地蹲在伞的旁边。
“你看我,像不像采姑娘的小蘑菇。”
朋友翻过身去不理她,接着便朝她招手。
“说起这个,我这次去旅行的时候,也去山上采蘑菇了。”
她看着朋友滑过屏幕显示出的一张张照片。
突然,她示意朋友暂停。
“啊,这个人是我们住的那家民宿的店长,帅吧。不过总感觉这人,留不住。”朋友边说边叹息般地摇头。
照片里的他,皮肤晒得黑了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遇见他那天,天空正在下雨。她这才看到阳光下他的笑容,原来这么礼貌疏远。
她从朋友的照片里,留心记住了民宿的名字。
进入旅行淡季,民宿所在的小镇,游人稀少。
忙碌了一整个夏季的小镇居民,悠闲地坐在门口闲聊或打盹。
接待她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她站在民宿门口的台阶上,探着身体往右看,那座生长着蘑菇的山就在眼前。
山的高度,缩略在她伸出食指比对的第三个关节处。
看着很近,其实走过去很远。
朋友说,幸亏当时去的人多,不然她可受不了路上的距离和安静。
但是民宿庭院里晒着的蘑菇,很多都是店长一个人去山里散步时摘的。
接待她的人说,不过她俨然已经错过了采摘的最佳季节。
晚上,她被带去陌生的民宿聚餐。
“蹭吃蹭喝的人又来了。”语气是朋友间才有的熟络。
唯独她,站在稍显拥挤忙乱的客厅里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我们民宿的客人,今天刚到,找位置随便坐哦。”
话虽如此,她的视线搜寻了一圈。只有陷在沙发角落低头睡觉的男生,旁边留有一个位置。
她坐过去,动作尽量轻巧,但还是被感知到了存在。
慌张到想道歉的瞬间,看着身边的人脱下连帽衫外套的帽子,露出一张她在此刻陌生周遭里唯一熟悉的脸。
睡眼惺忪,后脑勺的一缕头发蜷曲翘起来。她偏过头,用手示意他。
他将耳机摘下来,用手抚平头发。
只看见他嘴唇嗫喏,宣布开饭的声音引来的喧嚣声,瞬间淹没了这么久之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被带去厨房帮忙,回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经换了人。
她想,他应该不记得她了。
聚餐结束,众人闹着嚷着要去酒吧继续下一轮,她礼貌婉拒。
看见他在热闹的人群中间,谈笑有余。自己对他没来由的担心,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慢吞吞走回去的路上,肚子也觉得空荡荡的。
他应该不会来了吧。
话虽如此,脚下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加快的意思。
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旁的影子忽然闪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
“你来了。”这是她再见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神情有些诧异,不是因为这和他说的话如出一辙,而是她语气里带着的委屈。
分明有点赌气的样子。
他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包果干。
“看你晚餐吃得很少,饿了的话,就吃这个。”
她揣着果干,呼吸着空气里淡淡的甜蜜气息。
夜风穿过小巷,带来初秋的凉意。晚餐吃得少,不仅御寒,就连思考能力也在降低。
看着他把手揣在兜里,应该很暖和吧,脑袋里生出想要住进他口袋里的想法。
“这里昼夜温差很大,出门记得穿好衣服。”
他将连帽衫外套脱下来递给她。见她手里揣着果干,又帮她把外套穿上,拢好。
及膝的灰色外套,以及吃果干时鼓起的两边脸颊,让他想到不存在于这里的一种生物。
“土拨鼠?”她望着他,突然问道,“这里有土拨鼠吗?”
“有啊。”他看着她,嘴唇不自觉地抿成带有笑意的一条线。
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嚼着手里的果干。
“那本书看完了吗?”他配合她的步伐,两个人并肩走着。
她的脚步一顿,那本书自买回来之后,就没有再拆开过。
“还没。”她有点心虚地看着脚下青石板路的缝隙。
“我也还没。”他注意到,她走路时的规律。
不踩线条,喜欢踩交角。
03
睡了一个懒觉,醒来的时候,阳光将庭院晒得饱满又温暖。
吃饱喝足之后,伸了个懒腰,她决定去山里转转。
她一直觉得,像山啊,海啊,面对诸如此类盛大的万事万物,要两个人在一起看才是最好的。
走到山脚,她看到前来露营的人搭起来,那些花花绿绿的帐篷,像分散开在山前的小花。
她摘了一株蒲公英,山风吹过来,四处飘散。
茎叶还握在手中,她远远地瞥见他的身影,脚步有些匆匆。
她朝他的方向跑过去,靠近的时候,才发现他背后还倚着一个人。
借她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等着车从山下最近的路过来,送他在山里偶遇的崴脚的婆婆去医院。
她怕痛,目光尽量避免去看婆婆的伤势。
时不时瞥他一眼,就能看到他一直微皱的眉头。
“啊这个……吃了就有力气了。”想起什么似的,她突然从兜里掏出一盒东西,是巧克力豆。
婆婆会意般地笑着用手接过,放进嘴里抿了起来。
她又递给他,不过他好像空不出手来接,于是索性将整盒巧克力豆都装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
她接着跟婆婆聊起天来,渐渐的,她看到他的表情有所松动。
后来他们知道,婆婆的伤没有大碍,还让人送了野菜到民宿。
晚餐之后,时间尚早,他向她提议去楼顶看星星。
不过对她这么一个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太清的人来说,看星星着实是一件脑力活。
先前接待他的人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天台上看得入神。
“在你头顶的正上方,有四颗亮星,连起来就是飞马座四边形。
四边形东北角那颗星星,其实是属于仙女座……”
看着她迷惑地仰头四处张望,他耐心地用手在天空给她连线。
“留在山里多好,有星星,还有蘑菇……”她偏过头,以为是在跟她说话。
他将搁在肩头的手放下来,对着那人说,“哪里都有星星,看你想不想看了。”
原来,是在跟他说话。只是,他要走?
“确定什么时候回去了吗?”这次,那人转过头问她。
不远千里跑过来,说是还伞未免太过勉强。
然而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似乎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讶。
“看你们能不能搭上同一班飞机,你们要回的是同一个地方吧。”
“啊……”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他的侧脸边线与远山相融,忽远忽近。
他曾是这里的长住客,因为旅游旺季,这次特地过来帮忙。
她好像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有雨有晴的天气,有远有近的山脉,有闲有忙的小巷,有暗有亮的星辰。
不过,他总是漂来漂去的样子。除了这里,她还想知道他都去过哪里。
在机场分开的时候,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他不怎么用微信,不对,他也不怎么用手机。
“什么时候还伞给你呢?”这是她发出去的第一条信息。
犹犹豫豫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换了前后十几种说法。
“下个下雨天吧。”他说。
于是关注天气预报,成了她睡醒时的第一件事。
然而接下来半个月都显示的晴天,让她的心情有点沮丧。
抱着“大概不会回但还是有可能会看见”的心态,她开始简单的问候,或是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
他回复的时间没有规律,但每条信息都会有回应。有时,还不止一条。
“今天可以见面吗?”
收到短信的时候,她正颓丧地趴在画画的工作台。
和窗外的天气相反,此刻她的心情阴转晴。
“可以呀。”
04
他站在约定的地铁口,撑着一把藏蓝色的伞。
不知道在低头看着什么,以至于她靠近的时候,他都没有发觉。
之后,换她更入神地看着草丛里的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被他的伞温暖地包围着。
“走吧,它也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微弱的蝉鸣声被大雨稀释,然而它也曾被整个夏天听见。
他们坐在小店的窗边,米黄色的灯光模糊了人们的轮廓,雨里雨外被隔绝成两个世界。
面前的小火锅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她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被烫了个正着。
手边放着他递过来的柠檬水。
“今天的第一餐?”他将菜夹进她的餐盘里,等待放凉。
“你怎么知道?”她一脸的不可置信,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你每次给我发消息的时候,都是你的饭点吧。”
她放下筷子,不自然地喝了一口水,耳根却悄悄红了。
她当然不想承认,因为害怕打扰他,她只会在不准时的吃饭时间给他发短信,哪怕是凌晨两点吃夜宵的时候。
“什么时间都可以哦,”他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会尽量及时回。”
她给他的碗里夹进一个香芋糯米圆子,“很甜的。”
那把伞还是没有还给他,因为她只带了一把伞。
依旧是反方向的地铁,他送她半程的距离。
“今天也辛苦了。”到家之后,她给他发短信。
“你也是。”
她躺在床上,拨弄土拨鼠的小爪子。
想起晚餐结束的时候,他从口袋里递出这个小玩偶。
大概是在小镇上提过土拨鼠的事情,虽然直到离开也没有看到。
05
见面不止下雨天,话题也不止于自己喜欢,于是在一起成为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
他的行李简单,即使搬进她的家里,两个人也并不觉得拥挤。
他们共用一个工作间,他拍的照片就贴在她画的画旁边。
偶尔,她会长久地看着那些照片,想象他拍照时的神情和样子。
但是他们从不参与对方的工作。
跨年的晚上,他熬夜加班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她收到陌生人的短信。在餐厅门口,她见到他手机里为数不多保留号码的对象。
那个人说,他一直对生活坚硬,如今终于可以在喜欢的人面前变得柔软。
他从不喝酒,但那天似乎心情很好,结果一喝就醉。
她揪住他的衣领,他立即意会般地在她面前低下头来。任她将他卫衣的帽子戴上,耐心地把外套拉链系上。
他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走在她的身后。
路过家附近的公园,他停在那里不肯走,目光始终看着公园中央的秋千。
他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自己的家人。
她只知道,他的手机每个月都会收到,来自疗养院的一封缴费之后的反馈邮件。
她带着他穿过公园前的栏杆,将他安顿在秋千上。
身后的月亮照见他将头垂在她肩膀上的身影,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她其实一直很想知道,在他变成性格温和、情绪稳定的大人之前,他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至少,应该不会像现在这般沉寂。
做饭,看纸质书,听纯音乐,散步聊天,和她待在一起。
这是他的新年愿望。
她隔着屏幕和他说新年快乐,脸被身后的烟火照得明明灭灭。
“我想你。”
烟火燃放的声响,淹没了他第一次说出口的想念。
他没有像往年,去一个陌生的温暖的地方过年,而是留在了他们共同的家。
他看完了两个人初见时看的那本书,将书签保留在了她看过的位置。
手机收到的新邮件说,他的母亲情况不乐观。
说实话,他难以想象母亲不乐观是什么样子。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缺席,而母亲面对他的时候永远都歇斯底里。
“你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毁掉我的生活吗?”他学会在质问中保持长久的沉默。
直到最后,母亲从那辆永不回头的火车上离开,他也没有说出带有否定的那两个字。
“以后下雨,要记得自己带伞了。”面对浑身湿透的年幼的他,来接他的奶奶这么说,语气里透露着无可奈何。
被抛弃,被孤独,被成长,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母亲,他也说不上恨。
只是留在他身上的后遗症,是心里的爱少得可怜。
多年后收到母亲的消息,得知她身在疗养院,但是谁都不记得。
此前供养她的人失去联系,最后辗转找到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他。
他按时寄去费用,但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他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故事要继续。
她也应当,独享她人生最后的快乐,亦或是寂寞。
06
三月的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在拼命追赶那趟载着母亲离开的火车,然而他的鞋子跑掉了,最后怎么追也追不上。
回去的时候,座位上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墨绿色的伞。
工作间的灯还亮着,桌上的热牛奶已经冷了,他在厨房重新热牛奶。
“啊,好暖和。”她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声音里带着些许倦怠的气息。
“画完了吗,喝完牛奶就去睡觉。”他轻声说,双手覆上她冰凉的手。
她将头抵在他的背上摇晃,“画不完了,不过想睡觉。”
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窗外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声音让人一夜好眠。
她被他搂在怀里,睡得很甜。
四月初,他收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独自去疗养院接回母亲的骨灰。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他找到了一个未拆封的机器人模型,包装已经老旧,模型也早就过时。
那是他在火车站前的玩具店,为之驻足过的玩具。母亲虽然生气,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去买下来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独自兜兜转转的这些年,以为和母亲走出完全不同的故事线。
原来也只是他以为。
只是,无论是当时的母亲,还是现在的他。他们都无比庆幸,那时候的他没有得到那个机器人模型。
有些痛苦就应该是纯粹的,是无法和解的,是毁灭性的。
任何辩护理由都不值一提。
“以后下雨,要记得自己带伞了。”这是她收到来自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安葬完母亲的骨灰,他不知所踪。
跨年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将他的摄影杂志寄到了她这里,里面有他的摄影获奖作品。
他的朋友说,在他归还的相机里发现了他拍的照片,想着或许,他其实也想要让她看见这些照片。
杂志上刊登的那组照片,都是她。
她趴在窗户上看外面下大雨,她撑着伞在雨中踩水,她吃饱之后赖在沙发上不动,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她刚洗完头发……
拍的是她,她却在照片里看见的都是他的影子。
他将毯子披在她身上担心着凉,他将半身湿透的她带回家,他在厨房洗碗,他让她靠着自己肩膀,他给她吹头发……
在他们相爱的时候,她其实能够感觉到他对爱的小心翼翼和浅尝辄止。
他没有见过她的家人,也没有出席过她的朋友聚餐。他们没有合照,也没有相爱纪念日。
他尽力了,做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最好。剩下的,是他找回对自己的好。
他们在书店里看的那本书,她早就看完了,却将书签永远放在了他们遇见时的那一页。
他不知道,她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本书的结局。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