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简玉单超 | 来源:发表于2024-03-07 01: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汉源湖(原创)

    正月初一,和风吹拂、天气晴朗。湖水轻拍着岸边礁石,发出轻柔的声响。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湖面上,宛如无数跳跃的珍珠,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他一个人站在新桥上,看着这熟悉的一切,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这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养成的习惯,每年春节的第一天,他都会一个人到这座新桥上走走,听轮渡的汽笛声、看波光潋滟的湖水、想四十年前修老桥时的情景……他的心在和湖水一起荡漾,他想使出全身的力气,挡着桥上流走的岁月,捞起桥下沉积的回忆……

    没有喝成的庆功酒

    八十年代之前,从老家大树镇进出都是非常困难的,要么坐木船,要么坐铁船。铁船安全,但耽搁时间;木船方便快捷,但很危险。一次村子里几家人相约到县城电影院看《武林志》,船到河心突然侧翻,除了水性好的几个爬上了岸,其余的都喂了鱼,最惨的一家,只剩下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痛定思痛,政府为了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从牙缝里挤了一笔款子,准备从河上架一座铁索桥,打通到县城的瓶颈。年富力强的他被县桥梁公司千挑万选选出来,负责整座桥的修建……

    那时的工程不像现在管得严。既要节约,又要效率和质量,所以绝大多数的基础设施建设都是边规划、边设计、边施工的“三边工程”。

    “大渡河上要修桥了,公司派我去负责,也许三月五月回不来,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只有靠你了!”他收拾好行李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工地上每天都忙得像打仗,就连省交通厅设计院派下来的工程师都没敢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办公室坐过一屁股,更别提作为施工总负责的他了……家里带了好几次口信,说老母亲的疯病又犯了,怎得不好,要出人命!他始终就一句话回应:给我老婆说,这里关乎的不只是一条人命,再坚持一下,等最危险的斜索架好,我就回去……

    工地开工的第一百二十一天,他回去过一次,他不是单纯去看病重的老母亲,而是因为工地的生活太艰苦,同样是四个月没有回过家的交通设计院的工程师老石头因营养不良,出现贫血,在工地上晕倒了好几次,准备“临阵脱逃”……情急之下,他决定回家搞点补身子的东西把老石头“拴着”。

    “两个腊肉你拿走,我没意见!那只下蛋鸡可是你娘的救命鸡,最近半个月,争气得很,每天都下一个蛋!你捉走了,我哪里弄钱给你娘买鸡蛋吃?”

    “你先从左邻右舍那里借点,年底结了账,我回来还上!”

    离家时,他不仅带走了两个腊肉、一罐猪油,还硬生生从妻子手里拖走了那只下蛋鸡。

    老石头虽然在省城的大设计院工作,但自己也是从穷得叮当响的大山沟里走出来的。两块腊肉、一罐猪油和一只母鸡,对一个负担较重的农村家庭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誓师大会上,他告诉工地上的所有人,就是大伙每天跳进大渡河里逮鱼熬鱼汤,也要把老石头的营养跟上!只要老石头不倒,桥就会立起来,只要老石头不走,桥就会很快立起来!

    他的实诚和善良老石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你放心,就是要死,我也要在死之前帮助你把所有的技术难题解决掉!”老石头的表态让他吃了个定心汤圆。

    固定斜索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老石头一夜没合眼。因为一旦固定的斜索和塔柱、主梁之间耦合得不好,整座桥就成了废铁。从钢绳的型号、力学性能、抗风能力等关键指标到塔柱高度锁定、锚锭耐受性检测,他俩反反复复探讨了几十次……

    “老蔡老蔡!还没起床么?”才凌晨五点,县交通局的任副局长就驱车赶到了指挥部,他把门敲得咚咚响,半天没人回应,正准备骂人,才发现一束光从背后射过来。

    “上半夜的雨下得大,上游的羊泗营已经涨水,如果六点钟还继续涨,七点钟就不敢把主梁放上去了!”刚去工地巡察归来的他,雨衣的扣子还没解开,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电筒摔碎的玻璃不偏不斜,恰好划破了他裤管绾得高高的小腿,锥心的疼痛让他虚汗直冒。

    “小心点喂!”任局长抓着他满是稀泥的手,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着他肿得像灯笼一样的眼睛,路上想好的催工期、催进度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听说你们私下给我取了个'夜袭队长'的绰号,其实我也不想天天来当监工!书记县长下了死命令,主汛期来之前,桥必须峻工通车!我这个分管副局长压力大哟,知道你们辛苦,但也没办法啊!”

    “晓得晓得!石工病成那样,都没去住院,就是为了抢工期,固定斜索和上主梁是要命活,没有百分之百把握,我们不敢有百分之一的冒进。河水不暴涨,我们就有信心!您看这老天爷都可怜我们,雨马上就要停了……”

    “是呢是呢!进度也要服从安全,来修桥的哪个不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个三长两短,怎么给家属交待……你和石工要配合好,你们一个'土专家'、一个'洋专家','土洋结合'要到位,等桥建好了,我代表县里请你们喝庆工酒!”

    “要得要得!'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不是斩龙将不敢下东海'。既然接了招,就一口唾沫一颗钉——如期完不成任务,我就带头跳河!”

    “说得轻巧!你们跳河倒解脱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又不是草纸,一旦打了水漂,谁去给五里三乡的老百姓一个交代……”

    平时严肃认真的任局长对他知根知底,但责任重于泰山,有些话不忍心说,又不得不说。

    幸好老天爷“扎起”(扎起:方言,意为“支持”),七点钟时,雨过天晴,河水消退了三分之一。号子一喊,士气冲天。面黄肌瘦的老石头站在桥墩旁,眼珠子瞪得圆鼓鼓的,大到斜索的穿斗,小到锚锭的使用,凡是余光扫射到的细节,他都反反复复叮嘱。

    他知道大梁起吊人命关天,不亲自动手,没有人拿得下,他拴好保险绳,忍着小腿的刺痛,第一个把牵引绳从右岸的桥墩拉到了塔柱上,然后再从塔柱拉到了左岸的桥墩……

    “老蔡老蔡!稳住稳住……”由于刚下过雨,桥墩相当湿滑,保险绳吊着的他几次都没有抓住着力点,老石头急得嗓子都喊哑了。

    “看到你拴的保险绳转了几十圈,都要拧出水了,超过横向受力极限,突然拧断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不晓得修桥铺路的人都是做善事的,阎王爷都不敢收么?”

    “告诫你好多次了,你们这些'土包子',一辈子都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从来就不尊重科学……”

    事后,老石头批得他狗血淋头,并再次告诫他:麻痹与麻烦同“姓”,都姓“麻”,麻痹一定会有麻烦;侥幸与不幸同“名”,都叫“幸”,但侥幸就会生出不幸!

    桥如期峻工通车,任局长没有食言,特地在糖酒公司买了两瓶五粮液,并在县城最好的叶家餐馆订了一桌饭宴请他和老石头。但在赶往县城的路上,他被追来的弟弟拦下了,弟弟告诉他,病榻上的老母亲马上要断气了,如果快点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说上最后一句话……

    第一桶金

    修桥是他养家糊口的谋生手段,也是让他风光一时的名片。

    修完了大树大桥,他又先后修了凉山的月华大桥、攀枝花的米易大桥、甘孜的丹巴大桥、西藏的拉孜大桥……他凭一己之力为桥梁公司撑起了半壁江山。公司短短几年内,业绩翻番、利润翻番,成了蜚声省内外的名星企业。他的顶头上司羊总也被评为了全国优秀企业家,先进事迹还上了《人民日报》。

    “羊总为人奸诈不说,还嫉贤妒能!桥梁公司之所以垮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我二十几岁出道就一直把公司当成了家,把羊总当成了家长。为了公司的发展,我可以说是命都不要了!我的肺病、腰疼、脑震荡……哪样不是在工地上落下的?我一年给公司创造上百万的利润,可我的收入居然连两个小孩都养不起,心寒不心寒?”他说这话时,肚子里冲出的火,把眼眶烧得红红的。

    一九八八年,已经在国内红得发紫的斜拉桥专家老石头,从别人那里得知在桥梁公司位列“四大金刚”之首的他居然还在为吃了上顿没下顿发愁,差点惊掉了下巴。

    “啥情况?老蔡!”

    “老样子嘛!脑壳别在裤腰带上挣点稀饭钱把命吊着……”

    “当年就提醒过你,羊总见不得人好,叫你离开他跟我走,你不听!你看你现在过的啥日子?不要执迷不悟了,赶快出来!”

    离开公司的那天,羊总使绊子扣了他半年的工资。他一气之下,带走了他两个班组的徒子徒孙。

    老石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无数次提起“两个腊肉、一罐猪油和一只鸡”的故事,他说他当初喝鸡汤的时候才知道那只鸡是老蔡母亲的“救命鸡”,所以喝了两口就哭了……

    老石头给他介绍的第一个工地在新疆喀什。桥是老石头设计的,业主是中铁二局。为了对他带出来的几十号兄弟负责,老石头可以说是巴心巴肝,操碎了心。前期的垫资是他出的,所有的技术难题是他解决的,他只有一个目的:必须让老蔡淘到第一桶金。

    老石头的“江湖地位”决定了他管的事顺风顺水。工程竣工验收后,所有款项拨到位的那天,他抱着一麻袋钱一夜没合眼。他实在睡不着,也不想睡着,因为他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这么多钱,也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么多钱……

    活着真好

    运气一来,山都挡不住。喀什的工程刚完,老石头就安排他赶快带队回家,把所有工友的出国护照办好,下一个工程已经定了,在巴基斯坦。为了节省时间,他头一次坐上了飞机。在飞机上,他想了很多很多:“这不是在做梦吧?以前进县城不是骑自行车就是坐拖拉机,连小汽车都是沾交通局任副局长的光才坐过两次,短短一年多时间,居然就'鸟枪换炮'——坐上了飞机……初次尝到甜头的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老石头的话,后悔没有让母亲过上一天好日子,后悔没有给老婆一个温暖的家,后悔没有把两个年幼的女儿照管好……”飞机的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定了定神,暗暗告诫自己:所有亏欠,定当奉还!老婆、女儿,请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 坐飞机到外国去'打洋工',还要挣美元!”消息被工友们一传开,家里连续几天挤得水泄不通。苦于名额受限,护照的办理也很麻烦,他第一批带到巴基斯坦去的工友只有二十多人。

    项目的所在地是巴基斯坦一个叫卡拉奇的城市。那里的几个援建项目其实就是修几座桥。几座桥都是老石头设计的,都聘请他当技术顾问。

    “为什么能推荐你来,这完全是你自己苦干实干的结果。新疆喀什的活干得很漂亮,中铁二局国际工程部的张总很赏识你。这次是他点名要你,你可不能辜负了他!做工程做的是名声,更做的是良心,我们是参与援建的中国人,千万不能个人把钱带回了家,却把国家的脸落在了外面!”

    “晓得了晓得了!穿针引线的人是您,没有您我们屁都不是,国家的脸丢不得,张总的脸丢不得,您的脸更丢不得!还是那句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老石头说话直截了当,从来不会藏着掖着,他的回答也吹糠见米,从来没有弯弯绕。

    巴基斯坦的工作量实际上还没在国内的大,现代化机械设备多不说,用的民工都是当地人,去的二十多个工友摇身一变都成了管理人员。在国内号称“土包子专家”的他,一下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洋专家”。为了出行办事方便,国际工程部还专门给他配了个翻译。

    巴基斯坦工地的生活条件好、工作轻松、钱也挣得多,唯独一点不好——离家太远!

    为了让家里人和自己能随时相互掌握情况,他叫妻子带着两个小孩搬到了县城,并花大价钱安装了一台可以通国际长话的电话机。记得第一次同家里人通话报平安,二十多个工友的家属排队接听,一个多小时下来,十七块钱一分钟的电话费就花了他一千多……

    第一座桥修好后恰逢第二年的春节。鉴于一年没回过家了,国际工程部放两个月假,准许大家回国过年。

    累了半辈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一下飞机就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在机场商店买了十几大箱东西。

    年初一那天,按贯例一早就要给小孩发压岁钱,可是看见他洗漱完半天仍然没动静,大女儿忍不住了:“爹,还不发压岁钱么?”

    “发发发!你把这袋钱数得清楚,就全归你……”

    “我已经数了八遍,数得我手都发疼了,太多啦!所以我每次数着数着又忘了……你这钱咋和我们平时用的钱不一样呢?”

    “看来这压岁钱你是挣不到了,别说你数不清,连我也数不清!哈哈哈……”

    被女儿逗得乐开花的他耐心细致地给女儿讲:这是美元,比人民币还值钱。不兑换成人民币在县城买不到任何东西。

    两个月的大假,他几乎天天呆在家里陪着老婆和孩子。从生下来就没有如此清闲过的他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

    假期要到的前一周,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这次来访的人不单是想跟着他出国去修桥的,还有一部分是来借钱的。

    “哪有不透风的墙嘛,你看那些和你一起去的家伙,回来不是买五洋摩托车,就是修大砖房,傻瓜都知道你们挣了大钱!”妻子对工友们的高调有点不悦。

    “都穷过,该支持的支持,该帮助的帮助!”他明白妻子的意思,也理解登门拜访者的难处。

    这次到巴基斯坦的队伍扩大到了三十多人。为了等那些新加入的工友办理护照,他们到达卡拉奇时已足足迟到了一星期,为此,他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

    在巴基斯坦一干就是十年,十年里发生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他陪巴基斯坦交通部长坐直升机参加过工地抢险,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到巴基斯坦军方去捞过因酗酒被关押起来的工友……

    一九九八年,因克什米尔打仗,一座在建的大桥的桥墩被炮弹炸毁了,为了生命安全,中方驻巴基斯坦大使馆要求所有援建人员必须无条件撤离,已完成的一大堆工程无法计量不说,他投资的几百万的设备还成了带不走的废铁,他既心疼又难过。

    “损失的钱也许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想起那些头一天还在工地上打情骂俏的民工,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啥都想通了……活着真好!”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既有庆幸又有怜悯。

    这次他回来时,两个女儿都长成了大姑娘,大女儿已参加工作,小女儿正在读大学。

    外公也是桥

    从卡拉奇回来,他就解散了队伍,一直赋闲在家。也许注定一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饱食终日的生活让他浑身难受。

    “Y头,你都老大不小了,赶快把家成了生个娃儿,让我帮你带吧!”

    “哈哈哈!爹,您不想耍我还想耍呢!我要抓住青春的小尾巴再逍遥几年……”

    大女儿的不配合让他非常难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亲自找准女婿谈了几次,也毫无进展。黔驴技穷的他气得生病住进了医院。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次住院恰巧为他赢得了“翻盘”的机会,他把“病床”当成“战场”,通过绝食、拒绝治疗等方式和女儿“斗争”,最终取得“决定性”胜利:大女儿乖乖地结了婚并给他生了个古灵精怪的孙女。

    添了人口,家里生机盎然。他每天都过得乐呵呵的。他还经常自嘲:我虽然是小学生,但最终的文凭是“研究孙(生)”——专门研究如何管好孙女的“研究孙(生)”。

    由于他的溺爱,调皮的孙女经常搞得他哭笑不得。一次,一大家人去逛商场,购完物返回时,小Y头叫所有人快点走:把他落在商场算了,反正他没文化,找不到家,他回不了家就好了——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争电视看了……为了证明他确实没文化,小Y头还得寸进尺地用英语调侃他,但他唯一能听懂的就是“China good”。

    孙女对他的不恭敬让女儿和女婿很惭愧,他们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引导一下孩子。

    四年级暑假期间,女儿和女婿规划了一个叫“走过外公建造的桥”的主题旅行活动。他们从他念念不忘的那座新桥出发,也从那座新桥的来历和淹没在湖底的老桥的故事讲起,翻凉山、到攀枝花,然后又折返回来,从甘孜到西藏……

    十来天的旅行超出小俩口的预期。他们没有半句说教,只是就和他修的每座桥有关联的故事给小Y头做了实事求是的交流。小Y头听得很认真,也听得很有兴致,偶尔还会提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旅行结束后,小Y头有感而发,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原来外公真有两把刷子》。她在文章的结尾中写到:外公也是桥,他让我们全家人走得稳稳的,过得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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