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晚八点我快进入小区时,经过十字路口,看到东北拐角处腾空而起的一团火焰,把黑暗烧开了金红色的裂口,映得火堆边两个人的脸色红亮亮的。她们还在不断地向热烈的火苗中投入冥纸,面有悲戚。看来,鬼节到了。
今天是中元节的正日子,按我老家的俗语,就是鬼节。一年有三次需要给过世的亲人送钱送物:一个是清明节,一个是阴历十一,还有一个就是中元节了。老一辈都会在这几个重要的日子提醒小辈儿:别忘记给家里的过世老人送钱,以免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没钱花,太吃苦。
来到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城市后,玩乐的花样层出不穷,工作的节奏高频不变,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人变成现代化洪流中的一粒细沙,被时代裹挟着参与着革故鼎新,成就着微小宇宙的巨大成就。于家族的传统,于曾经的过往,人却好像变成无根之人。访亲串友甚为罕见,回乡探亲成了很多人的奢望,烧纸钱更是成为了久远的、陌生的回忆。
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不时飘飞到空中的黑乎乎、一片片絮状的纸骸。突然想到了记忆中很早离开的亲人——我的爷爷。
大概是我六岁那年。有一天,爷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然后用一把细长的小锯子把四边都切割整齐,这个活儿很费工夫,用了得有一个小时。最后,大概是16开大小,厚实、小巧的一块木板做好了。为了让它光滑些,爷爷用砂纸横横竖竖地磨啊擦啊,把这板上的毛刺全给磨掉,打磨得光滑服帖,用手摩挲起来滑溜无比。
我一会儿把它托在掌上,一会儿又捏住边缘往外抡状,怎么也琢磨不出这块小木板的用处。我问爷爷:“爷爷,这是做什么用的呢?”爷爷笑眯眯地回答:“印钱。”记忆中,可能是经历过太多的坎坷苦痛,爷爷习惯了用缄默少语来面对人事。但对于我和堂妹的各种天马行空、不合常理的行事和言语,却总是充满耐心,而且永远是带着笑容来配合应和。
“钱?”我没听懂,爷爷没有再答话,轻轻取走木板,又忙活起来。爷爷拿出了墨汁、毛笔、凿子。先是用圆鼓鼓的笔尖浅蘸墨汁,然后就在木板上写了起来。我好奇地凑到旁边,爷爷平时不是在报纸上写大字吗?这小木板也写不了几个啊?
爷爷写得,不,应该是画得很快,有圆圆的铜钱,有成堆成垛的元宝,还有几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字的内容记不清了,不外乎“招财进宝”这类内容。但爷爷多年练字的功力在小木板上凸显得淋漓尽致,那么小的径寸之地,爷爷手不抖腕不颤,四个字整齐美观,配的画也是应景登对。
写画完毕,爷爷没停下来,又用凿子对着木板上的字痕画痕刻了起来。看着爷爷刻刻削削,时不时用嘴吹掉刻起的木屑,我是越来越好奇,爷爷到底在鼓捣什么玩意儿?
爷爷巧手,经常会化糟粕为神奇,小时穿过的破背心,经爷爷缝缝补补,就变成了一个小巧方便的杯子套,还是带抽拉绳的升级产品。挂在书包边上,搪瓷杯子不会占用书包空间,出去游玩可以拎在手里,我奔跑时还能和我一蹦一跳,成为和同学打闹的“武器“,煞是有趣。我随手扔掉的钢笔帽,爷爷不声不响捡了回来,用老虎钳子捏捏整整,化身为铅笔套,我的那些仅有几厘米长的铅笔头不用费劲地捏着写字了,都变成了精神的大高个儿。
可这次都不是,爷爷这次做的是大工程。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爷爷用手反复地摩挲着木板表面。扭过头对着已经快没有耐性的我说:“你帮爷爷一个忙。咱们一起印钱。”我高兴地直拍手,终于我这个小跟班也有用武之地了。
爷爷拿来一沓粗糙薄脆的浅黄色的草纸,郑重地交给我。然后,他在木板上用毛刷刷了厚厚的一层墨汁,拿起最顶头的一张纸,轻放在木板上,用手从上到下用力一拂,接着迅速地揭起来。一张漂亮的纸钱就拓印成功了。爷爷掩饰不住对自己的成果的满意,笑着说:“沁欢,你也一起来!”对于我来说,这简直像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自然乐于参与。
起初,爷爷大大有力的手摁着我小小稚嫩的手,小小的手紧贴在拓纸上。很快的,大粗手只需要负责刷墨和整理纸钱,小嫩手如同运行自如的机器,与大粗手配合地无比默契。大小两双手把每张纸钱都印得整齐美观,没有洇出的墨痕,没有断线的空白。厚厚的一沓,和市场上的纸钱比起来,气派又高级。
那年中元节,我们给太姥姥烧了很多自制的纸钱。爷爷一边烧,一边轻声对太姥说:“您老人家别太节俭,到了那边,想买什么买什么,家里的钱多着呢,够花……”太姥来我家生活了十多年,虽然她有儿子,但她信任女婿,更愿意帮女儿带大孩子和孙子。十多年,爷爷永远是尊称太姥“您老人家”,不会因为她没工作没文化,白内障严重到双目失明就有半分不敬,也永远是让太姥先吃桌上的第一口菜,才允许我们这伙儿猴急的小家伙动筷子。
我知道,拓板是爷爷送给太姥的礼物,是爷爷的一份心意和哀思。
那年以后,我家的这块拓板成了热门货,每到三节前,就流转于左邻右舍。就如同春节爷爷手写的春联福字一样,受到乡邻的赞许。爷爷的作品比外面卖得还好,样子秀气漂亮。爷爷的拓板,大家提起来都伸大拇指。
爷爷去了后,写在废旧报纸上的他的书法作品都丢掉了,他的像样点的衣物都送人了,只有拓板成为了唯一的珍贵的遗物,留了下来。奶奶看到拓板,就会用手不停抚摸着墨迹斑斑的花纹和字样。拓板久经使用,越来越光滑了,奶奶的泪啪嗒啪嗒落在上面,冲不淡年深日久浸入木板的墨痕,冲不散对爷爷心善和手巧的思念。拓板静静地躺在奶奶手中,是一位老人对自己爱人的默默的怀念。
每年,奶奶让我们用爷爷的拓板,印了好多钱去路口烧纸。爷爷送给太姥的礼物,成了奶奶送给爷爷的礼物。但奶奶不忍心去,怕去了就会哭得不能自已。
路边祭拜的人三三两两,地上画一白圈,纸钱纸花置于其中,纷纷点燃。轻烟升腾,纸做的物什灰飞烟灭,就意味着活着的人尽孝,先人“取款”,心意收到。我们也郑重地画一个圈,燃起火焰,把钱一张一张、一沓一沓地放入灼灼跃动的火焰中。不时用手展开纸钱,细细端详,轻轻送入火中。爷爷的纸钱不够精致,但胜在独特用心。我们一边赞叹爷爷的拓板设计的真好,宽慰了那么多的心灵痛苦的后人,静默离去的先人;一边哭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不能留在世上,多享几天福。
烧纸的瞬间,火会把人的脸烤得热热乎乎的。像是寒冷冬日,甫一进门,我哇哇叫着“好冷”,爷爷就用粗糙宽大的手掌捧着我的脸给我捂热时,手掌传递来的温度。那一刻,心里温暖又踏实。可惜,这一刻,只是瞬间。
爷爷和奶奶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不爱说话的爷爷不会孤单,因为,爱热闹天真的奶奶会让他不寂寞。
拓板随着奶奶的离开,仿佛有灵性一样,也不知所踪了。大概,它懂得,一个时代的终结,必然伴随着人去物散,后来,我们这些蠢笨的后人,没能继承爷爷的心灵手巧,就只能用市场上那些浮夸简陋的纸钱祭奠着两位老人,寄托自己的无处安放的情意。
今年的中元之夜,身处繁华都市。家外,霓虹灯的华光溢彩照亮了天空,月亮的淡淡光华消散得若有若无;屋内,家人与孩子在明亮的灯光下温馨和乐地像每天一样,这个表达悼念的特殊日子也仅被某些老年人牢记。那些浮夸简陋的纸钱,都被生活的琐碎忙碌给消蚀掉了,被人们渐渐淡忘掉了……
路边两三处烧纸钱的人们,提醒着看着远离故乡的我:你,还记得家乡那些逝去的亲人吗?你还记得爷爷吗?
我抬头望向天空,月色朦胧,星儿几乎都看不见了。可我的心却一片清明:我在人间,您在天上。我在现实,您在梦里。抬头遥望星空,梦中回到从前,感觉您一直在陪伴和守护我们。愿您安好。
仅以此文,悼念爷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