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定义的张

作者: 不二缺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24-03-18 20:1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什么是虚无?

    虚无是无尽的黑暗?

    不,黑暗本身是一种存在,虚无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存在。

    既然没有存在,那定义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那就不定义,我带你感受一下。

    现在请你闭上你的双眼,这样你就能看到黑暗了。

    然后请你睁开其中一只眼,你另一只眼睛看到的,就是虚无。

    “你叫什么?”

    “老张。”

    “哪个张?”

    “什么哪个张,我说我姓张。”

    “我说‘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什么弓不弓的,我又没见过,反正我姓张。”

    “那行,老张。”

    我趴在柜台上,透过漆黑的镜片仔细观察老张的眼睛,但镜片太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调整焦距缩回目光,看见了一张潦草的脸。这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见过的人。老张长得其实不算潦草,只是疏于打扮,他也没法打扮,我想他家里应该没有镜子。他的头发有点长了,鸟窝一样趴在他的头上,前面的头发卷起来,后面的头发又紧贴着头皮;胡子也很潦草,左边的翘起来,右边的耷拉在脸颊上。他应该习惯向右睡吧,我想。

    “老张,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吗?”

    “是的,从小就看不见。”

    “那你看出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都说了我看不见,我怎么知道。”

    “哦。”

    “不对,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吧?”

    “这世界其实也没啥可看的,也就那样吧。”

    “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什么福,没有钱哪来的福?”

    “那你快找我钱。”

    “哦对。”我把老张给我的十块钱放进钱抽里,从中间的格子里抽出一张五块的,又从最外面的格子里捡起三个钢镚。我把零钱抓在左手,想了想又抽出刚刚放进去的那张十块纸币,把它揣进了自己兜里。

    我把零钱交到老张粗糙黝黑的手中,看着他把那张五块纸币摊开,然后双手各自捏住纸币一边,头歪向一侧,用手比划着摸了摸。

    “老张,你是怎么看出面值的?”

    “看不见,我摸大小。”

    “我还以为你们都摸盲文呢。”

    “盲文?我没学过。”

    “哦。”我从兜里掏出那张十块头,闭上眼睛摸了摸,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五块的摸了摸,没什么区别。

    “老张,你看不见路,不怕摔沟里吗?”

    “怕呀,但是我已经好久没摔了。”

    “你怎么办到的?”我闭上眼把两只手举起来在身前空中摸了摸,手一下子打到右边的柜台,痛得龇牙咧嘴。

    “我用棍子。”说着老张把靠在柜台上的一根细竹棍举起来扬了扬。

    “这棍子不错,能送我吗?”

    “送你了我怕我摔沟里。不过我家里还有,下次你来我送你一根。”

    “好呀,我最喜欢棍子了。”

    “你的棍子是打人的,我的棍子是看路的。”

    “哦,棍子就是你的眼睛。”

    “差不多吧,是我走路时候的眼睛。”

    “那你吃饭时候的眼睛是什么?”

    “我吃饭用嘴巴,不用眼睛。”老张说着拆开了刚买的西湖,摘出一根塞在了嘴里,又掏出一包火柴,娴熟地划燃一根点上了烟。

    “老张我送你只火机吧,火机不值钱,少一只我妈不会发现。”

    “不用,我喜欢火柴的味道。你听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吗?”

    “听过,骗小孩的故事。”

    “你不就是小孩吗?”

    “我不小了,我读小学了。”

    “读书好啊,我就是没书读。”

    “你又看不见,不然我还能借你几本七龙珠看看。”

    “什么猪?我家里倒是养了只猪。”

    “我不喜欢吃肉,我觉得油冲鼻子。”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读书,王老师老批评我。”

    “读书好,读好了可以想去哪去哪。”

    “老张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海。”

    “海有啥可看的,况且你又看不见。”

    “我家门口有条河,他们都说河水最后都会流到海里。我虽然看不见,但可以听一听,闻一闻。”

    “我也没见过海,那下次一起去。”

    “你带我一个瞎子去干嘛,你还是好好读书。”

    “读书不好玩。”

    “快写作业吧,我走了。”

    “好吧,小心点,别摔沟里了。”

    “臭嘴。”老张把快燃尽的烟塞在嘴里,拿起竹棍一点一点地出了门。门口有几节阶梯,他下得很慢。

    老张是我们村的瞎子,大家都叫他瞎子,只有我叫他老张。

    老张没有朋友,大家看见他都习惯性地绕开。我挺喜欢跟他聊天的,因为我好奇瞎子眼中的世界,而且我总能预见他的出现,因为在他出现之前,会先传来“哒哒哒”竹棍敲击柏油路的声音。

    我家在村里的桥头开了个小卖部,放假的时候我总能隔三差五地看到他。他总是单肩背一个脏得油光发亮的双肩包,右手点着竹棍沿着墙角缓慢地前进。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吆喝:“烦请,让一让,让一让。”我估计他不知道,其实他不用喊,大家在听见那“哒哒哒”的时候,早就避得远远的了。

    “老张,你为什么一边走一边要说让一让?”

    “因为我瞎。”

    “可他们其实早就避开了。”

    “我知道,可万一谁没让开,棍子戳到人家就不好了。”

    “你这样还担心别人?”

    “我怎么样了?”

    “哦,你挺好的。”

    “棍子你还要吗?我找到根新的洗了洗。”

    “要呀,下次我去拿。”

    “好的,过马路的时候当心点。”

    “我又不瞎,我能看见车。”

    “那也当心点。”

    “好的,老张。”

    “给我拿盒西湖。”老张从裤兜子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尼龙袋,从里面抽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沿着四个边依次捏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叠成两折的五块钱。

    我接过五块钱揣进兜里,从抽屉里取出三个钢镚给他。

    “老张,要是你突然能看见了,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出生就这样,没想过这个问题。”

    “漆黑的世界是不是挺无聊的?”

    “我是瞎子,我不知道黑是什么。”老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不太懂的话,“但是人的存在意义不一定要局限在眼睛看到的东西上面吧?”我似懂非懂,默默点了点头,老张看不见。

    “难道你不想看一看这个世界么?”

    “我也在看啊,你们用眼睛看,我用其他的看。”

    “用什么,用心吗?”

    “用这个。”老张甩了甩手里的竹棍子。

    老张撕开西湖牌香烟的塑料膜,从里面摘出一根叼在嘴里。他没有点上,只是叼着烟屁股努着嘴巴。

    “我给你点上?”我抽出一个送他未果的火机跃跃欲试。

    “不点了,叼会儿,省点钱。”

    “怎么,破产了?”

    “老下雨,编的草帽没人要。”

    “要不你卖我一顶吧,我有十五块钱。”我摸了摸兜里一大一小两张纸币。

    “算了吧,你又不下地。”

    “要不我送你个火机吧,也值一块钱。”

    “有火柴么,给我拿一盒。”

    我丢了盒火柴到柜台上,又抬头看了看他戴歪的墨镜,捡起来塞到了他手里。

    老张抽出一根火柴划燃点上了烟,特有的火药味随着刺啦一声弥漫开来。

    “不省钱了?”

    “刚刚是没火柴了,骗你的。”老张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浸湿了的火柴盒,丢出了门。我看到他的膝盖和右半边的衣服都是湿的,还沾了不少的泥。

    “走了,谢谢你的火柴。”老张点着竹棍走出了小卖部,脚步略有一些瘸拐。

    放学路上,我看见村里的二狗和尖头在晒谷场上用棒子打架,他们学着武侠片里的样子摆出各种架势,嘴里念叨着各种不明白意思的武功口诀。

    “我这是碧血剑,是江湖上最顶级的剑。”二狗一招直刺捅得尖头哇哇大叫。

    “我这把才是最高端的,我的是倚天剑!”尖头甩着尖脑袋一棒子抽在二狗背上,二狗顿时被打得挤出了好多眼泪。

    “碧血剑才是最强的!”

    “最强的是倚天剑!”

    二狗和尖头丢掉兵器扭打在一起。他们抱作一团在水泥浇成的晒谷场上滚来滚去。

    我捡起二狗的棍子甩了两下:“这棒子不行。”

    我又捡起尖头的棒子挥了两下:“这根也差点意思。”

    “你凭什么这么说!”二狗和尖头听见我说话,立刻停止了双人瑜伽,异口同声地质问我。

    “我有一根很棒的棍子,但是我还没去取。”我想起了老张的棍子,顺着小镇歪歪扭扭的水泥路往西边看去,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其实我的表情也不全是装的,一想起棍子,老张那张潦草的戴着墨镜的脸就一直在我脑海里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一开学我就很少有时间看店,我妈总逼着我写那些永无止境的试卷。

    我没有理会二狗和尖头喋喋不休的质问,闭上了眼想象着老张回家的状态,我思考着要如何不踩坑,如何不撞墙,如何知道哪里该转弯。

    正当我思考视觉对于人类的重大意义时,我妈尖锐的声音在我背后很不适宜地响了起来——到饭点了。

    “妈,那个瞎子最近有见到吗?”我一边扒拉着饭,一边斜眼看着电视里盲人被车撞的新闻。

    “好像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她往我碗里塞了一块肉,“你管那个瞎子干嘛?你快考初中了吃完赶紧复习去。”

    我把肉又夹回了菜碗,换了片豆腐干:“我不爱吃肉,太油。”

    “妈,你知道老张住哪吗?”

    “老张?那个瞎子叫老张?”

    “对啊,有次来买烟告诉我的。”

    “老张就老张吧,离他远点。”

    “为什么呀?”

    “一个瞎子你这么关心干嘛。”

    “你不觉得他挺可怜的吗?”我本来想用孤独这个词的,怕我妈理解不了。

    “我还觉得我挺可怜呢,要伺候你这么个祖宗。我告诉你离他远点,指不定哪天摔了赖你头上。”

    “上次下雨他就摔了。”

    “啊呀,你赶紧吃饭,吃完写作业去。”我妈似乎除了作业,其他的事情都不是很感兴趣。

    不像我,我是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小学生。

    小学临近末期的时候,我开始尝试在早晨为自己准备一些学校午餐时的配菜。

    那时候,学校的午饭是自己用铝饭盒在食堂连饭带菜一起蒸的。有一次品尝了老妈为我准备的糖醋排骨蒸饭那销魂的滋味后,我便痛定思痛决定自己伺候自己的胃。

    下定决心后,我天没亮就起了床,在老式煤气灶上独自为自己准备中午的荷包蛋。

    小孩子不会掌握火候,也生怕没烧熟吃坏了肚子。正当我在厨房里被烟呛得涕泪交加的时候,旁边响起了“嗙”的一声巨响。

    我心道难道这么早就有贼抢吃的,抄起锅铲就冲了出去。

    刚出厨房门我就看见老张捂着头蹲在门口龇牙咧嘴。我看着拉起一半的卷闸门和掉在一旁的竹棍子,顿时明白了巨响来源。

    “老张,你这么早来拆我家门干嘛?”

    “你还说我,哪有门拉一半的。”

    “我拉一半够了呀,我才一米四。”

    “我不够呀,再说我棍子也不能往头顶点啊。”

    “谁让你这么早出来瞎逛。”

    “睡不着出来溜达,而且白天晚上对我没区别。”

    “你这么早来买烟么?抽屉让我妈锁了,你得用零钱。”

    “不买烟,我闻到怪味寻思这里有人做火药,过来看看。”

    “什么火药?我在做菜,要带去学校。啊呀,我的蛋!”我想起火还没关,也顾不得老张,一头扎进了烟雾缭绕的厨房。

    待我匆匆忙忙关完火,眯眼透过滋滋升腾的白烟,看到锅里哪里还有什么荷包蛋,只剩下一个碳饼了。

    “咳咳,你确定你不是在研究什么烈性炸药?”当我把碳饼倒入垃圾桶的时候,老张挥着手摸索了进来。

    “我这不是第一次烧荷包蛋么。”被老张发现了自己的窘态,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要不我帮你弄吧?”

    “我自己来吧。”男子汉一生好强,“要不你帮我看看啥时候熟?对了你看不见。”

    “我不用看见,你煎吧,熟了我跟你说。”

    “你行不行哦?”我随意刷了下锅子,半信半疑地热起了油。

    “放心。”

    于是我“滋啦”一声笨拙地打入了一个蛋。

    “翻面。”不一会,老张像个将军一样发下一道军令。

    我照做。

    “熟了。”老张又下了一道命令。

    “老张你有一套啊!”我盯着一枚金黄剔透的糖心蛋忍不住夸起了老张。

    “再煎一个吧,小孩子要营养。”

    于是在老张的指导下,我又煎出了一个完美的蛋。

    “老张,你怎么不去当厨子?”

    “谁会要一个瞎子厨子?”

    “也是,但你手艺肯定棒。”

    “那下次你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那就说定了。”

    “食材自备啊,瞎子我可买不起好东西。”

    “我家里偷去。”

    “小孩子不学好,就知道偷。”老张把“偷”这个字说得特别重,仿佛看见了那两次我偷拿钱一般。

    “自家不能算偷。”我羞红了脸,还好老张看不见。

    “快去学校吧,我也溜达去了。”老张摆了摆手,拿起棍子摸索着出了门。

    看着老张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个瞎子高深莫测起来。不知道是只对我,还是对所有人,老张显得格外热心,这与老妈口中的残疾人天生臭脾气是那么格格不入。

    后来,老张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来了几次,他拿了些自己家的土鸡蛋给我,又顺便指导了一下我的厨艺。

    当然,在我煎荷包蛋技艺炉火纯青以及顺利考入初中后,我终于吃到了老张做的菜。

    那天我赖着老妈拿了点零钱,在菜场随意买了几个蔬菜。

    老张家不远,沿着桥头西边破破烂烂的水泥路一直往西走,路过一个小吃店,另一个小卖部,一个台球室,就可以看到一幢两层建筑——这原本是供销社,以前很热闹,现在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没一点东西。老张家就在供销社后面的河边,这条河不知道从哪里流过来,经过老张家,再经过我家旁边的桥,再向东流向不知道何处。河里没有船,只有垃圾,夏天偶尔还能见到一些黝黑的男人在里面洗澡。

    穿过一个潮湿狭窄的石门,就可以看到两间红砖砌成的小平房缩在供销社大楼的后面。平房靠河的一边,是一个土房茅草顶的小屋,小屋有一扇半人多高的烂木头门,里面正传出阵阵猪叫声和缕缕猪屎味。小屋与河的中间,用竹栅栏围了一块几平米的泥地,里面正有几只老母鸡在刨着地。

    “老张。”

    “老张!”

    我朝着平房的破旧的木质单门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于是我百般无赖地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思考着老张住在这里的危险系数。这里越靠近河边,青石板上的苔藓越重,地也就越滑,老张一个瞎子,怕是一不小心就会栽进河里。

    我盯着河水发呆,看红红绿绿的商业垃圾沿着河水从西游向东。我忽然明白我家小卖部卖出去的东西尸体原来最终都到了这条河里。它们被遗弃,独孤地奔向东方,去一个不知道目的地的地方。我们肆意挥霍,似乎忘记了考虑它们的感受。

    正当我以为今天没法吃到老张的手艺打算往回走时,我听到了弄堂里传来了“哒哒哒”的声音。

    老张来了,他捉着一根木棍,在身前敲击着。他穿了件到处开口露出棉絮的灰色棉袄,左肩挂了一排草帽,右肩挂了一串竹篮子。

    “老张。”我站起身来,脚下传来一阵酸麻,差点滚进河里。

    “你咋到这来了,来吃饭还是取棍子?”老张左肩抬了抬,将肩上开始滑下来的草帽又提了上去。

    “来吃饭,顺便拿棍子。”我扬了扬手里的尼龙袋,“我食材自带了。”

    “跟你开玩笑呢,我还真让你带啊?”老张笑着吱呀一声推开了破破烂烂的木门。门没有锁。

    “早知道没锁我就先进来了,冻死我了。”

    “我这破地方,贼来了都要哭,有啥可锁的?”

    “老张你家没灯吗?”我跟着他进了屋,屋内潮湿且昏暗,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一张门板床外,几乎堆满了半屋子的竹条子。

    “我又看不见,要啥灯。”老张摸出一张塑料矮凳给我。

    “你拓展业务了,卖起竹篮子了?”我避开半屋子的竹条子坐了下来。

    “不然要饿死了,瞎子活着不容易。”老张摸索着拿出一个塑料脸盆,又摸索着从塑料桶里舀出两塑料勺的水,开始处理我带来蔬菜。

    我注意到老张在家里不用那根竹棍子,走来走去也和正常人无异,但拿东西的时候还是要摸索一会儿。洗完蔬菜,他又摸索着拉出一个铁炉子。

    “你不用煤气灶吗?”我看见他抓起一把竹篮子的边角料。

    “那玩意太贵。”他又掏出了一盒火柴叼在嘴里。

    “我来烧柴吧,你来烧菜。”我接过老张手里的竹条子,将它们对折起来。

    老张划燃一根火柴,昏暗的屋内终于闪过了一丝光亮。火光把屋内映成了橙黄色,我突然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可怜的女孩,最终冻死在了街头。有时候想想老张,也挺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很用力地活着。

    我把柴凑了上去,不一会就有一阵暖意传来。火光映在老张的手上,我看到他手指上全是豁口。

    “你刚学编竹篮子吧,手上都是伤。”

    “刚学呢,不利索。”老张对着火炉子吹了几下,顿时屋内亮堂了不少。

    随着光线逐渐明亮,我发现老张的屋,其实都不像个住人的屋,更像是临时搭在垃圾场的避难所。

    “你别烧太旺了。”老张一边交代着若有所思的我,一边倒油炒菜。

    不一会儿,老张就倒腾出两个菜来。他用铁碗从一个塑料袋盖着的铁盆里盛了碗冷饭给我:“条件艰苦,我给你拿开水泡一下?”

    “不用了,我对吃不讲究。”

    “烧炉子有点麻烦,我每次都多烧一点备起来。”见我久久没接饭碗,老张解释道。

    “行吧,尝尝你的手艺。”我硬着头皮接下了铁碗。

    ……

    那天我终于知道,老张烧的菜,其实很难吃,比我妈烧的还要难吃。

    其实我也没有吃几口老张烧的菜,不知是因为真的难吃,还是突然意识到残疾人与正常的人距离。我能明确地感受到,随着我离老张越来越近,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开始了某些质变,我对他的感觉开始往不好的方向转变。这似乎是一种来自本能的回避,这感觉令幼小的我十分不适,感觉就像是头顶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逃,想离这个破屋子远远的。但我又想为老张做点什么,来抵消自己内心奇怪的谴责感。于是我站起身,对老张说:“老张,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下次我偷两包烟给你。”

    “戒掉嘞,现在东西越来越贵,真抽不起了。”老张想要起身送我一下,被我按住了。

    “你慢点走,下次别偷了,别学坏!”他坐回去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说话,像个逃兵一样出了门,连要向他拿棍子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呼吸着屋外寒冷而潮湿的空气,这一瞬间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愧疚难当,和老张一比,我觉得自己简直势利得可怕。

    我盯着老张门口缓缓流淌的河水,觉得他像极了河里流淌的包装袋,被大家遗弃,独自沿着生命的河前进,不知道最终会在哪里沉没。

    “老张你什么时候去看海?”我看着流淌的河水忽然想起了他说的海。

    “我想去的时候就去了。”老张慢慢悠悠的声音从平房内传出。

    “好吧,我中考争取考去海边,录音给你听。”

    我没能考去海边,高中并出不了市,甚至我连县都没出。

    蓦然改变的环境让我暂时忘却了老张,其实老张本来存在感就不高,也许无非是对于年少的我具备一丝猎奇的吸引力吧。

    我们的身边总有着这么多的人或物,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去活着。但在别人看来,他们却是如此的透明,甚至是他们消失的时候,都静悄悄得不被人发现。

    当我们生活在朝气蓬勃下的时候,其实我们很难想起那些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人。

    但当我第一次站在海边看着白花花的浪拍打在礁石上溅起一层层水花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老张,当然这已经是高中的毕业旅行了。时间总是这般匆匆把我们甩在身后,我们相互拥抱告别,各自去不同的地方和另一群人生活在一起。

    我掏出手机,录下了一段海的呼吸声,我甚至还想带点海水回去,让那个老瞎子尝一尝。我仿佛想用这些举动来弥补我嫌弃或忘却他的愧疚。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瓶子,只能无奈作罢。

    这么多年未见,也不知道那个瞎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转头问朋友:“要是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瞎了,你会怎么办?”

    他思考良久,甚至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然后睁开眼默默地说:“我可能会活不下去。”

    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思考了一会后缓缓说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现在还没答案。可能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是啊,我们都太依赖于视觉了,我们习惯了用眼睛去看世界,用眼睛去辩善恶。我们用眼睛注视着一切,然后又堂而皇之地说要用心去感受。

    我没敢再问,当我们以上帝视角去看待一个人一件物的时候,我们其实很难形成共情,我们总习惯于道德压制。我们去同情或批判,高高在上地以自己的价值观为度量尺,尝试去理解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并给予自我意识为基础的评判和结论。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曾令我好奇,后来又产生一丝抵触,现在又带有一丝怜悯的瞎子。我特别愧疚于我会无故产生这样的情感和认知,仿佛我总将自己摆在更完美的角度去看待老张,我总是不自觉地把他当做异类或者弱势者去看。我努力压抑这样的想法,我试图把他作为一个正常的个体,甚至我的朋友去看。

    于是一到家我就心急地跳下了车,随手把行李甩进家门后就跑了出去。

    我想去看看,现在的老张变成什么样了,他是否还戴着墨镜拿着竹棍煮一锅巨难吃的菜。

    我跑在依旧没变的水泥路上,只是小时候觉得挺长的路,现在的我三两步就走完了。

    我在供销社大楼前转身钻进弄堂。这条小时候觉得宽大无比的弄堂,现在仿佛张开手臂就能触碰到两侧的墙壁。我意识到老家终于在我的成长下变得越来越瘦,变得越来越小。而这个世界,仿佛又变得越来越大。

    我低头钻进了老张家前面的小石门,看到一条同样变瘦的河。河水比起小时候要清澈了不少,也看不到漂浮着的垃圾了。

    我看到老张的猪棚倒了半边墙,茅草顶耷拉在另一半未坍塌的墙上,里面不再传出猪叫声和猪屎味。

    推开那扇从不上锁的吱呀响的破木门,我抓着手机兴奋地想要和老张分享大海的声音。

    “老张,老……”

    屋内尘封的气味把我未出口的半句话呛了回去。这里一片荒凉,灰尘隔绝了生活的气息。木板床上只剩下了木板,原本占据半间屋的竹条子也所剩无几。

    看样子,老张已经走了。

    但愿,他不是走了。我默默祈祷着。

    我扫视一圈并无多少东西的屋内,铁柴炉不见了,破塑料脸盆和几个铁碗被随意丢在墙角。那张小木头桌子上全是灰,上面放着一根笔直且粗细均匀的竹棍子,我拿起来比划了一下。

    当它入手的一瞬间,我发现它的触感细腻而光滑,它应该被很仔细地打磨过。我想起来了,老张答应我的棍子,我一直没有来拿。

    我转身走出平房,在村里到处打听老张的去向。

    对于这样一个本就存在感极低的人,这种打听是很难得到靠谱的答案的,来来去去说的无非都是:“你不说我都忘记这个人了,是很久没看见了。”、“可能走了吧,很久没看见了。”……

    但无论他们给出怎样的回答,都会立刻补上一句:“你问他干嘛?”

    老张消失了。

    可能他去看海了。

    时光匆匆流逝。

    后来,我走过了很多城市,看了很多的山,见了很多的海,遇到了很多或贫穷或富有的人。

    但我发现,我们的楼越来越高,城市越来越大,唯独这个世界上的盲人,似乎集体消失了一般。我尝试着在每一个城市和农村找寻和倾听,希望听到熟悉的“哒哒哒”声音,但是我全都失败了。

    我时常期待着在某个天空挂着火烧云的傍晚,在一滩柔软的沙滩上,看到一个手抓着竹棍子,墨镜戴得歪歪扭扭的,侧耳倾听海浪声音的人。

    我想对他说:“老张,听见海了吗?怎么样,其实也就这样吧?”

    虽然我以为我可能永远不能再遇到老张了,但多年后,我还是见到了他。不是在海边,是在他的破平房里。

    那个时候,我家门口原本双向单车道的路,变成了双向四车道,我家的小卖部也被推倒,地基被马路侵占。而那座石拱桥,也换成了宏伟壮观的水泥大桥。

    而老张的那个破平房,正巧未被扩建马路波及。也幸亏如此,年迈的老张临死前还尚且有个能歇脚的地方。

    那是一次意外的回老家之行,正当我感概老家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的时候,桥底下一间正冒着烟的平房引起我的注意。

    路变高变大了,老张的小平房显得更小了。

    穿过一片种着各种蔬菜的私自开垦出来的菜地,我叩响了老张的门。门里传出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我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看到年迈的老张正坐在那张小木桌前摘着青菜。他没有戴墨镜,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个瞳孔涣散的浑浊的眼珠子,他半闭着眼睛,眼球不听使唤地直向斜上方转去。

    老张真的老了,乌黑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他的头发依旧潦草,只是已经白的多黑的少了,他一边翘一边耷拉的胡须,此刻也被刮得一点未剩。人看起来还算精神。

    “老张,还记得我吗?”

    “咋不记得嘞,只有你叫我老张。”老张把“只有”这个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在强调什么。

    “老张,之前你去哪了?我高中毕业后来找你没找到。”

    “去找大海了。对了我留给你的棍子你拿了吗?”

    “你找到海了吗?我去海边了,还录了音。”我掏出一个手机,想了想又放下了,那个录音,早就不知道在无数次的换机中被遗失到哪里。

    “没找着,走错方向了。后来让警察给送回来了。”老张露出一口黄牙,笑嘻嘻地对我说。

    “你走着去找的?”我下意识看了下老张的腿,他坐在那里,左腿曲着,右腿却伸得笔直。

    “我喜欢走路。对了,你最近怎么样?”老张似乎怕我谈及他的腿,马上转移了话题。

    “就这样吧,忙忙碌碌为个生计。”

    “忙点好啊,你们都是为社会做贡献的人。只有我这样的做不了贡献的人,才每天无所事事的。”

    “你还卖草帽竹篮吗?”我环顾了一下,没发现任何成品半成品,也没看见半屋子的竹条子。

    “不卖咯,这年头哪还有人要这东西。”老张摆了摆手,“我就自己种点菜自己吃,吃不完的的就卖卖。对了,我有时候也捡捡瓶子纸箱啥的。”

    “你还卖菜捡东西呢,出门小心一点,现在路上车多。”

    “现在出不去咯,路越来越大,车越来越快,我的世界也越来越小咯。”老张笑嘻嘻地说,“现在的世界搞什么手机支付,我一个瞎子也不会搞,我就桥底下这一片走走。”

    “那你缺点啥不,我去给你买。就当是换那根棍子了。”我努力想了又想,却始终记不起那根棍子被我丢在了哪个角落。

    “我一个瞎老头,能缺啥呀,吃饱不饿全家快活。你还是把钱花自个家里头吧,大家都不容易。”

    “那行,我还有事,改天再来看你。”

    我偷偷出门买了些日常用品,蹑手蹑脚地放在了老张的门口。

    “你个小兔崽子,我说了不要!”老张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果然瞎子的听力都很惊人。

    “这都是我用不到的,你帮我保管一下吧。”我扯着嗓门喊了一句,逃上了车。

    自此,我们似乎才算真正成了朋友。我不图他的棍子,他也不图我的火柴。也或许,在我叫他“老张”的时候,他就把我当朋友了吧。

    我想过好几次带他去海边听听海,但都被他拒绝了。

    我好多次送去的东西,也都被他丢出了门外。

    我想,他是不需要别人一味地帮助的,他也是同我们一样的个体。

    但我还是去了趟海边,用手机录下了长长一段海浪的声音。

    老张听得很仔细,他甚至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老张开了口:“等我死了,你把我撒到河里吧,这样我就能去海里了。”

    “瞎说啥呢!”我笑着摸出一盒烟,用火柴点燃了一根,“老张,来颗烟不?”

    “不给钱的话行。”

    我把嘴里的烟递给老张,他吸了一口,咳了好久。

    看着狼狈的老张,我笑着说:

    “老张,你烧两个菜给我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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