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清甜的芦苇气息总是回荡在泛起涟漪的地方,它们无形的身影是流淌在湖面上的悬河,当我用力拨动长长的船篙,整只小船就已淹没在了它广袤的枝干上。
这股子散开的清甜让每一个来到水乡的人为之倾倒,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里的湖水在日夜的发酵下已如美酒一般馥郁,游鱼冷冷的鳞片下的闪动是一撇雪莲花的晶莹,深深处湖底斑斓的水草会在夜色中梦见清晨的露珠。
长篙继续拨动,我的小船向湖里更深处漫溯,船上响起他们略带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在此时此刻中他们已经沉醉,我看着不远处山外山的重影,听着这一深一浅的鼻息,我忍俊不禁了,总是这样,我这般想着,没有谁第一次来到澄湖上不想把这里的香甜吸个饱的。
他们还算走运,前几日的一场大雨为澄湖
洗净了身子,浮动在水面上的枯枝被暴雨的波澜打成残渣,继而被鱼虾吞进了肚子里,雨水带来更加丰盈的水汽,让坐落在这里与澄湖一同生长的连绵的群山精神焕发,空翠迎人,更不用提及这四散的芦苇的味道,想想吧,这清甜,舔舔吧,这清甜,闻闻嗅嗅吧,这清甜,一种神秘的知觉将从皮毛颤动,打动你,哆嗦你,直接掀起你对美的最虔诚的感动。
“渔家呀,渔家,你们可是会选好地方住,我看澄湖不应该叫澄湖,叫它天上湖才好,叫它仙中湖才妙,你们这生活,和这般景致相伴,仙人望,仙人妒啊”,船上最年长的一人开口笑道。
我摇一摇头,陪笑着说:“仙人不妒,仙人不妒,欲把澄湖比仙湖,你我自是仙中人嘛”。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渔家呀,也多亏了你在,我们才可以来湖里美美地欣赏,我们是省城大学的采风队,早就听闻澄湖是一道美景,如今一看,他们呀,把澄湖说小了,不够大胆呀,澄湖应为绝景,应为不可不看”。 他转过头来:“渔家啊,这澄湖这么美,应该有诞生不少关于湖水的神话传说吧,或者是民歌民谣的调子,可不可以和我们讲讲?我们采风队嘛,就是专门来收集和发扬这些民间文化精粹的”。
“曲子?故事?曲子嘛,我们渔村是有唱的,她们婆娘些,会啍个什么正是三月春,一片杨柳青,不过你得问她们去,我不得行家,故事嘛,倒是我知道有几个,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是实实在在的,你们还听不?"我说道。
“渔家,别的我们不敢谈,但听故事嘛,咱们个顶个的内行,您说,您说,我们都听着呢”,另一个小姑娘边说边笑。
“好好好,是这么一件事,我讲,我讲”。
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数故事总是喜欢发生在夏天,可能是因为严热的时节,使人们总是穿着单簿,总是更容易暴露心里的欲望,也可能是因为满山满水的灿烂,使人们总是目光盈盈,总是更容易诞生新奇的想法。
还是这澄湖,沿岸拉扯出的村落依山傍水,这山一旦高大起来,山珍就到处的生,路走一截,背篓就装一截,这水一旦连绵起来,鱼虾就不停的产,长篙一敲,浮起几朵鱼肚白。
这个世外桃源呀,最近出了一阵风波,说的是王疙瘩的事,说他去外面找工,遇到一个妇女在街上跪着,一身灰,一脸泪的,逢人她就说她妈重病急需做手术,已经把能借的钱也都借了,可还差着万把块才够,没招了,拜佛佛不应,拜神神不理,只能来街上拜拜人了。
妇女是眼泪蒙蒙,王疙瘩瞧着心里很不痛快,便赶紧把攒的钱都掏了出来,说:“妹子啊,救人要紧,你看这里够不够?不够,我又再想办法"。
妇女把拿钱过来,先是瞅了王疙瘩两眼,然后便一谢二拜的叫恩,紧接着他俩就一路去了医院,可就在这半路上,这女人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死记性,包丢在那了,王哥,王哥,你等我一会,我回去找找先”。 好一会了,王疙瘩开始傻眼了,他心里着急呀,一边踱步一边张望,咋还不来,咋还不来呢?终于是等不下去,也就一路追着回去了。
到了那条街上,他是东南西北都跑了个遍,然而这人像是烟一样飞走了,没有一个影,先顾不得喘上口气,王疙瘩便一把拽住了包子铺老板的手袖,那人大吃一惊的看着满脸通红的王疙瘩说:“你这是?干嘛了"
“小哥,小哥,那大姐呢?就是刚刚在这要钱的那个,她说回来拿包,可我找了好半天,包呢?人呢?她去哪了?快出来啊!"。
“是吗?他和你走了就没回来过”
“啊?"
“你再好好想想,我俩走的是去医院那条路,就是在那边”,王疙瘩用手一指。
“医院?那不是去南站的路吗?"
“南站?这个站是车站的站吗?”
包子铺老板看了看已经被扯变形的手袖,说:“呵呵,莫不是蘸水的蘸?"
话说到这,王疙瘩已经明白了,这妇女一去呀,真是人财两空了,这几万块钱,是他在山里天天捞鱼,天天上山挣出来的,原本拿了这几万块钱的王疙瘩想出来跟人干点生意,可现在嘛生意没了,事也全黄了。
当王疙瘩回到渔村,这事也就传开了,有说王疙瘩人蠢的,有骂那女人贱的,有感叹世道乱的,可这话一旦说出来,七嘴八舌的便免不了一番添油加醋,于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慢慢的这事就传成了外面人心险恶去了。
王疙瘩自从那事之后,就没怎么去过外面,而他的儿子王树生也一直在渔村和他爹打渔,可随着树生长大了,他对村子外面的事越发的好奇了,他不时会幻想山的那边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呢?
听人讲,城里头的路宽得很,能同时开十几辆车跑,有的路甚至长得跨到天上去了。城里人也厉害啊,住的楼房比澄湖的山还高!树生听了很心疼,他说:“住那么高的楼呀,想方便个撒尿都得下楼跑到地里,再爬回去,真是够折腾的”。
这事呀,听得多了,树生就越发好奇的紧了,每次想着出去瞅瞅,都被他爹王疙瘩一番教训:“老子出去一趟,血汗打水漂,还好人回来了,你小子出去,那不弄得缺胳膊少腿的啊,外边的人坏得狠呢,你不听听村里他们说的?想出去?你就是锅里的鱼——别想跳了!”
于是这事也就作罢,所幸澄湖很大,每天在湖上划划船也不觉着无聊,但那条出村的路呀,树生时不时会望着,看着那山上挺拔的杉树,也总是默默的没个话。
在山里的日子总是很快,进入夏天的时候,太阳的脸开始一次比一次胀,它散下来的光线也一回比一回烈,远处澄湖和天空的交界在热气流的冲撞下,开始变得模糊,方圆几里的云瘦瘦的,小小的,都要被晒干了,于是纷纷在夜里化作凉爽的雨,窜到澄湖里去了。
这样的天气,人一般只能清晨或者晚上出门,都要避开这毒日头,可树生没有,不管什么时候你一出门看,他和他的小船就在湖上慢悠悠地逛着,年轻人嘛,到了夏天总是毛毛躁躁的,像是四处狂奔的风,在水上就会起浪,在树梢就会呼啸,一刻也不消停。
那天下午差不多三点,在太阳红的发黑的脸下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影,这人背着一个背包,包鼓鼓的被里边的东西顶出一个个有棱有角的边,看样子是装着不少东西,树生疑惑,是来卖货的吗?这人也望见了树生,在岸边招手示意他过来,待近了,这人问:“小兄弟,这里可是澄湖?”
“是澄湖,你是?是来卖货的,还是来买鱼的?”
“不是,不是,我路过金马,他们说有个澄湖挺美,得来看看”
“所以你是从金马来的?”
“比金马还远”
“那是从哪?”
“地平线”
“啥意思?,老哥和我讲讲”
“就是天边的意思,走,你拉我上湖里看看去,我和你慢慢讲” 。
这时节的澄湖拥有最素洁的面容,没有了趴在头顶白云,便也没有了偶尔投下来的黑斑,这时水就是水,看得清澈明亮,没有半点杂质泡沫,站在山顶望去,阳光下的湖面有三种颜色,近岸是君子兰的青,其中挪动的波痕像是雨雾中错落的山影,夹杂着丝丝消融的水汽,颜色从这里开始延伸,向后边一点比一点更深,先是看见蝴蝶蓝茵茵的翅膀,接着自至浑圆的一地碧色,在湖水中央,树生站在小船上,用长长的船篙激起一串白色的浪花。 船上的那人,已经闭上了眼,一点点地嗅着迎风而来的芦苇香,树生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的弯了弯,原本想这从地平线来的人应该不一样,没想到在这温柔乡中同样也是迷了路。
好一会,那人才慢慢睁开眼,嘟囔了句:“真是好地方”,树生知道他是从外面来的人后,就一直在打量他,见他睁开了眼,终于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便问他:“老哥呀,我听说外面的人住在和山一样高的楼,把路从地上修到了天上,这可是真的?“
这话一出,那人一脸惊讶:“啊?你们村虽然偏僻了点,但是不应该不知道这些吧?“
“嘿嘿,我爹出去过,但是遇上个女骗子把钱骗走了,现在村里都说外边的人心黑,所以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出去了,我?我爹总怕我出事,从来也不让我出去”
“是这么个事呀,看来都是那女骗子害的”
“对了,老哥,不如你和我讲讲外边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
看着树生一脸的好奇,那人咂咂嘴想说点东西,可随即又沉默了,又看了看面前闪动的晶莹,再想了一阵,这才开口说:
“小哥啊,你是幸运的咯,你从生下来就看到了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湖,最动人的湖,你可知在外面这是多少人的追求?你可以在青山绿水的世界里尽情地追寻诗意,站在山林里,走到风声里,走到风给大地弹奏的音乐里,你的生活好不痛快呀。
你吃过这湖水生养出的最矫捷的鱼,最鲜美的鱼,你可明白多少人在外面穷困潦倒,食不果腹?当你在泛舟在湖上的时候,有人会在夜里捶胸顿足,你在闻着芦苇荡的清甜,外面的城市呢?五颜六色的垃圾,工厂的烟囱总是在捏做着灰色的云。”
“所以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树生的眼神有些黯淡,这显然不是他想象的。
“是,但这只是世界中最不光彩的一部分”
“那光彩的是什么?”树生开始追问。
“我话还没说完,小哥呀,你是可怜的,尽管你在这里的生活是惬意的,口体不缺,也得美景相伴,但你的世界太小了,太小了。
这里有辽阔的湖泊,有四季翠绿的深林,却是没有蜿蜒流淌的长河,而看不到河水汹涌奔流的姿势,你就不会明白什么叫作勇敢,这里也没有高耸洁白的雪山,而看不到雪山以裸露的胸怀召唤太阳的仪态,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信仰,在世界的一些尚无人至的地方,有着最漫长的夜晚,却可以邀来最丰实,最光灿的明星,有时当你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但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小哥,我想说的是,没有接触过大地山川洗礼的灵魂,是永远也找不到属于他自己的皈依地的,而每一种事物都代表着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它们会重新塑造你的生命,为你培育思想的苇草,你在澄湖上度过的无数日子里,外边的世界滋生了痛苦,却也诞生了精彩,你和世界不应该是两种不相干的系列,世界上所有光彩的,不光彩的瞬间,也不应该对应着你青年年华的无知无觉。”
树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脸埋下去了,那人也沉默了,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太阳也听累了,它慢慢地向西边走去,慢慢地落到澄湖里去,最先沉到湖里的那部分并没有熄灭,而是在水上撒出一大片金色的流光,像是太阳融化在了湖水的柔波里。
树生的船向岸边划去,向那条出村的路划去,他要送那人上岸了,在可以看到岸边的时候,那人笑着说:“小哥,今天多谢你了,这澄湖是美呀,我还真有点不想走了,不过就到这吧,足够了。”
树生说:“以后有时间,老哥你来,来找我,我家就在渔村那边。”
“哈哈哈哈,谢谢小哥了,可惜可惜,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那人摇摇头说。
“以后不来了?”
“不来了,说的明白点应该是来不了了”
“老哥,什么叫做来不了啦?”
“早在上个月,医生就给我下了病危,说我这是患了癌,只有一年可活了。”
“啊?这怎么会这样?”树生很吃惊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不必管了,这一年来我四处走动,什么美景没有看到,也足够了,也足够了”。
说完,那人一个扑通扎进了湖里,树生被他吓了一跳,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那人从不远处的水里钻出头来了,在金色的波浪里,那人一边向前游,一边朝树生喊着:“小哥,就这了,你不必送了,我自己游上岸去”。
树生看了看落在船上的包,一把抓起来,向他喊到:“哥,你等会,包!包!你的包落在这里了!”
“哈哈哈哈,小哥,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就送给你了”,那人回过头,向树生挥挥手,接着转身向岸边奋力游去。
这时太阳愈发沉了下去,本就晶莹的湖水配上斜阳的挥洒,晃得树生眼睛睁不开了,他眯着眼看着那道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此时竟有些分不清那是一个人的背影,还是一道向岸边涌去的金色浪花。
“渔家,后来呢?“船上的小姑娘看着我说。
“后来嘛,树生在第二天天不亮就背这那人的包踏上了出村的路”。
“王疙瘩那木脑袋同意了?”
“没有,树生是不告而别,不过他给他爹留了一封信”我说。
“渔家,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年长的那人问。
“知道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至今在村子里还时常被提起,树生写的是:
爹,当你看到这的时候,我已经出村了,憨儿没有听您的话,也不求您可以原谅,憨儿这次出去无论是被骗也好,还是被当成锅里的鱼也好,我都认了,只是憨儿想去看看那城市是什么样的,以及那长河是如何的长,那雪山又是如何的高,听说有的地方可以邀来满天的繁星,我想我可以在星辉下做一场神秘的梦,我不愿在小船上继续发呆了,我想成为离岸的一道汹涌的金色浪花。”
“好!好故事!谢谢你,渔家,还是说树生呢?”,年长的那人对我笑了笑。
“什么?渔家你是——树生!“小姑娘捂住了嘴。
“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实实在在的”,我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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