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沈时风离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我妈正陪我爸在喧嚣的文博纪念品店里试一支仿古狼毫毛笔。
我妈语气轻飘飘的,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哼,一个瘸子,当年还看不上咱们季怡,现在遭报应了吧,听说还是那女的给他戴绿帽子了。”
我的手莫名一抖,蘸满墨汁的毛笔就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像极了一滴不合时宜的眼泪。
其实我爸妈来n市旅行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听到沈时风现状的准备,可关于他的所有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好像都还是没有办法从容自然地听完。
十五岁的时候,我和沈时风的距离,是一张鲜红夺目的年级光荣榜,他在榜首,我在榜尾。
在我们那个贫穷落后一本升学率不到百分之十的小城高中里,榜首和榜尾的距离,意味着我不能和他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不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更没有办法让他注意到那样平凡普通,隐没到人海中就再也难以被找到的我。
新生入学讲话的那天,他站在万众瞩目的领奖台上,秋风将他宽大的蓝白校服吹得鼓起来,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好似藏着一把小钩子,带着说不出的恣意和朝气。
那是我对他一见钟情的开端。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不会拼命背诵那些枯燥乏味的知识点,不会在无数个深夜刷题到饥肠辘辘,不会冬日寒风里冰水洗脸只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清醒到看清我们之间的距离,清醒到知道我还要多努力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是在距高考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考场外。我假装弄丢了准考证,问他能不能帮我找找看。
他极轻地皱起眉头,脸色有些疲倦,语气却依旧是温和的。
他问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和他高中三年以来最近的距离。我们并排站在红色警戒线的外面,呼吸着夏天同一棵树下燥热的空气。
连额间湿热的汗都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考场警戒线放开的瞬间,我拿着被他找回的准考证,深吸一口气,仰头对他说,“沈时风,高考加油。”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自己的准考证,微微偏头看我,没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只轻轻笑了笑,“加油。”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心底小声对自己说,一定要和他去一个城市。
但我从没想过会以那种方式如愿以偿。
一向被老师们引以为傲的沈时风,高考时发挥失常,甚至掉出了年级前十。在我们那个经济落后的小城里,年级前十开外,意味着他和我一样,只能去一所普通的一本院校。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高考前几个月频繁离校并不是去补课,也不是因为压力太大,而是不得不去医院照顾忽然重病倒下的母亲,不得不为了巨额医药费奔波。
父亲早逝,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沈时风很可怜。
那时连我妈都这样说。
也许是为了照顾他妈妈,也许是心有不甘,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又意想之中的是,沈时风复读了。
我报考了离小城最近城市的大学,终于有了顺理成章接近他的理由。我在每个周末坐上颠簸破旧的大巴偷偷返回小城里,我开始对他死缠烂打,学着替他跟市场里的水果贩子讲价,我从书上学习怎样煲汤,帮他妈妈擦洗,更换贴身衣物。
我们会在他妈妈睡着的闲暇凑在一起分享一份廉价盒饭,守着输液瓶的深夜,他用手影做小动物逗我开心。他偶尔沉默,赶我回学校。我每次都假装没有听到。
他看向我的眼神,终于从一开始的戒备变成柔软。
高考后的深夜里,他温柔地吻上我的额头。长达四年的暗恋终于有了回应,那时我天真地以为,从此以后,我可以永远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旁。
意料之中的,他的高考成绩高出第二名好几十分,终于拿回迟来的第一。好运接踵而至,他妈妈病情好转,录取前甚至有热心企业家资助了他。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那个企业家户口迁到外地的女儿陆瑾,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即使沈时风每天都会和我发消息,即使已经和他确定了关系,我心中的不安也完全没有办法被消除。
因为每次去找沈时风的时候,陆瑾几乎都会在他身边,她笑得很甜,叫我小悦姐姐。
她是那样自信又意气风发,精致奢侈的外套和包包也许是我这辈子都买不起的东西,她会语气强硬地请我们出去吃饭,第一次坐在装潢高档的西餐厅里时,我局促地低下头,手却旋即被沈时风偷偷从餐桌下握住,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小悦,我们以后都会有的。”
沈时风说到做到,他会把奖学金全部交给我保管,会在闷热的午后顶着太阳汗流浃背地认真做兼职攒钱,会用身上所有的现金带我去吃我想了很久又舍不得的自助,会提前几个月给我准备生日惊喜......
我也以为我们会有以后的。
毕业后,我和沈时风留在了n市工作。我不厌其烦地告诉催我恋爱的我妈沈时风有多好,我们有多相爱,甚至一口应下她让我带沈时风回家见亲戚的要求。
但沈时风很忙,他找了一份工资不菲的工作,总是加班,快过年的时候,他妈妈又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重症监护室的缴费单一天比一天长,沈时风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全部的积蓄加到一起,甚至都够不上医药费的零头。
我回家低声下气地去求我妈借钱给他,我说妈妈我真的很爱他,我说钱我们一定会还你的,我说妈妈你不能让时风眼睁睁地看着他妈妈去死。
我妈几乎都要心软了。
但她还是告诉我,这是个无底洞,她说你让沈时风打上欠条并且跟你分手,她说小悦,你去相亲的话,我就把钱借给他。
我想起沈时风在医院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想起他无数个深夜的奔波和痛苦挣扎,想起他曾经的意气风发......
我想留住他眼里的光。
后来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再听到沈时风消息的时候,是我妈突然脸色难看地骂我不知廉耻,骂我倒贴都没人要;再后来,是全城铺天盖地陆瑾结婚的新闻。
我不知道沈时风和我妈说了什么,才会让我妈对他的态度转变成两个极端。
因为我再也联系不上他。
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和沈时风的距离,是一张鲜艳刺眼的结婚证。
照片上笑靥如花的新娘,另有其人。
很久之后我才听说,沈时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车祸,从此坏了一条腿。
我年少时珍藏在心底的朱砂痣,以让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变成了一滩烂狗血。
再见面,是在沈时风妈妈的葬礼上。
我本来没想参加的。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参加。
但送爸妈回来的时候,意外地碰到高中时的老同学邱温,她毕业后就留在了小城里,对于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
她好像并不知道我和沈时风的事情,所以毫不避讳地跟我谈起沈时风的离婚,沈时风令人唏嘘的车祸,还有沈时风的妻子轰动一时的出轨花边新闻。
据说陆瑾十几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一个老男人,是她爸的合作伙伴,甚至比她爸还要大上十岁,她爸从小把陆瑾当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养大,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有悖常伦的事情。
所以从大学开始,她就把沈时风当作和老男人约会的幌子,她坚定地告诉她爸爸,沈时风是她新任男友,非他不可。
沈时风本来可以拒绝的。
如果不是命运将他送上一艘摇晃颠簸的小船,如果不是所有的厄运都赶在同一时刻抵达,如果他能像陆瑾、或者像我一样,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婚后陆瑾就和那个老男人开启了地下同居生活,一切看起来都平静美满,直到他们被陆瑾的爸爸捉奸在床。
她爸爸怒不可遏,却发现自己女儿已经怀了那个老男人的孩子,三个多月了。
邱温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调侃,“学霸还是能忍哈,当年出了车祸都能面不改色地打电话跟前女友分手,说是不想连累人家,哎,季怡,你知道他前女友是谁吗?”
我心头一跳,压下那蠢蠢欲动的念想,“他不是结婚之后才出车祸的吗?”
邱温摆摆手,“什么啊,你不知道吧,其实沈时风也挺惨的,当年司机肇事逃逸,医生当时就说他左腿废了,他妈那天还差点没抢救过来,后来就稀里糊涂结了婚。”
“不过虽然老婆孩子都是别人的,但人家现在离婚后自己创业当老板,说起来,混得倒是比咱们强多了。”
我的思绪猛然间开始变得恍惚。
出车祸的那天,和我妈妈打电话听说我答应相亲的那天,母亲下病危通知的那天,决定放弃我的那天......沈时风会想些什么呢?他会想自己的未来吗?会想在高档西餐厅里的那句“我们以后都会有的吗?”
我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汹涌的酸涩和滞闷潮水般将我包围,我曾以为是他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不是他,是命运。
命运肆意愚弄着我们。
命运像一滩臭烂的泥沼,命运让他筋疲力竭。
我跟邱温一起去了沈时风妈妈的葬礼。我设想过无数次再次和他重逢的样子,却没想到会没有任何铺垫地直接在院子里撞见他。
沈时风一身黑色的丧服,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吸烟。白色的雾气缭绕着,他好看的眉眼氤氲在雾里,视线飘得很远,很寂寥的样子,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可是我会知道的。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我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慌乱,他将一旁的手拐往身后欲盖弥彰地藏了藏。旋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僵硬地将手拐握在了手心里。
他有些难堪地跟我对视,张了张嘴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我从来不信命。
树影斑驳,气温一如那年高考的盛夏。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和沈时风的距离,是空气中漂浮着的温暖的阳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