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4月3日,音乐家坂本龙一被宣告去世。4月5日,叶兆菲踏上开往重庆的的航班。
叶兆菲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从包里取出耳机戴上,接着点开播放键,刚开始的音乐很轻,温润细腻,如雨落水池,似有似无,后来逐渐急促,似乎有人在呐喊着挣脱枷锁,最后是挥之不去的袅袅余音。
这是坂本龙一给电影《末代皇帝》配的乐,叫《Rain》,展现的电影画面是女主角文绣雨夜出走,奔向自己的新世界。
一曲终了,又重头播放,另一段电影画面闯进叶兆菲的脑海里,那是溥仪青年时,在紫禁城里追阿姆的画面,他无论怎样挣扎呼喊,似乎所有的门都打不开,所有的人都追不上。
这时,一个嘶哑的女声在过道响起:“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叶兆菲好奇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削女子站在过道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经过一番慌张的寻找后,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叶兆菲旁边的位置上。
这位年轻母亲走了过来,一手将肿胀的黑色背包扔到座位旁的地上,一手抱着婴儿疲惫地瘫坐下来。她的膝盖抖动着,小声哼唱着摇篮曲,很快婴儿便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第一次去重庆?”女子突然转过头搭话道。
“嗯。”叶兆菲摘下耳机,看到小婴儿熟睡的脸问道,“很辛苦吧,带小孩?而且是出远门。”
“最辛苦的半年已经熬过来了,现在还好。”
叶兆菲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女子继续说道:“我是重庆人,在福建打工的时候认识了我老公,就远嫁到了福建。昨天,我特别想吃火锅,喊他下班以后带我去火锅店,结果到了晚上,他买了碗麻辣烫就回来了,说这跟火锅差不多。我生气了,跟他大吵一架。他接着又说,花那钱出去吃火锅划不来,再说人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忍忍就好了。我说我忍不了,所以我今天就买机票回重庆了,这理由挺幼稚的吧?”
“不,不,挺好的。”叶兆菲说。
她在想,又有什么是她非做不可的事呢?这次突然的行程能算吗?
“对了,你是去重庆旅游的吗?”女子问道。
“算是吧,顺便完成一个小任务。”叶兆菲笑着说道。
2
过一会,她转过头去,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的机场,一架飞机在不远的天空滑行,白色机翼巨大且坚硬,她想起那些旷日持久的梦境,梦里的黑墙比天还高,她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然后摸索着墙壁前进,在高耸漆黑的仓库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她闭着眼睛也知道,管道出现了,每次都这样,从大仓库走出来以后,就是长管道,一直走不完的管道。无休止的吹刮着叶兆菲的身体,她全身的骨头震动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碎裂一地。
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疲惫不堪地走出管道,地下却出现一个无尽的黑洞,她望着那个黑洞,恐惧在脑袋里迅速膨胀,脑子里突然出现一股抛下一切跳下去的冲动。
同样的梦做多了,她慢慢变成一个神经衰弱的患者,不敢轻易入睡,睡着了也容易被任何声响给惊醒,那时心脏会狠狠地发出战栗,她在无尽的黑暗中,睁开茫然的双眼,而后陷入又一次的失眠。
叶兆菲看着午后躺在树下酣睡的阿公,满是羡慕,可又有一些担忧,七十多岁的阿公前些日子从家门口的石桥上经过,那桥没有护栏,又不高,但是阿公踩着一块青苔,就顺溜地滑下去了,轻易就将大腿的股骨头弄骨折了。
阿公有高血压,一直犟着不吃药,医院说,血压太高,不敢做手术,先在家养着保守治疗,等血压降下去再手术。
所以阿公这些日子就一直躺着,醒了就吃点东西。
阿公还有耳背的问题,无论大家说什么,他听起来都很费劲。
阿奶每次叫他吃饭,都要扯着嗓子喊,问他要不要喝汤,他反问哪儿有郭德纲。
“老头一天睡得可真香,也没啥烦恼,也不动,我建议他一天只吃一顿饭。”阿奶在院子里扫地,小声抱怨着。
“啥?”睡在树下的阿公一下子惊醒,干瘪的嘴上下翻飞着,说道,“烦死了,这个世界可真吵啊!”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叶兆菲有些诧异,不知道阿公到底是真聋还是假聋。
3
一天,叶兆菲从屋里走出来,阿公问她:“你耳朵里戴的啥玩意?”
“耳机。”她冲着阿公的耳朵吼着。
“小声点,我听得到。你这东西戴多了,耳朵会聋。”
“不会的。”叶兆菲答道,一边取下耳机,一边按着阿公的要求,搬来一个小桌子,放上一壶浓茶,阿公早上不吃别的东西,就喝一杯浓茶和两个饼子,茶喝惯了,上瘾了,一天也离不开。
叶兆菲坐在旁边,当她断断续续地把关于仓库的梦讲给阿公听时,阿公没有立即做出回应,缩在躺椅里的他,像一枚皱巴巴的核桃仁,垂着眼睑,仿佛睡着了。
过一会儿,阿公抬起眼睑,说道:“我想了想,梦是会遗传的,因为,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大概只有睡着了,才有可能重回一些地方。”
“回到哪里?”叶兆菲好奇地问道。
“816工程。”阿公说。
“816工程是做什么的?”叶兆菲又问。
“简单来说,就是在川东的深山里挖出一个生产核原料的山洞。1975年的春天,收到上级命令撤出白涛镇816工程时,组织要求我们必须终身保密,不过现在放开了,应该就没有要求了。”
饼的渣掉在盘子里,阿公用筷子把它们粘起来吃干净,他继续说道:“糟蹋粮食,是罪过啊。那时候想吃猪肉,可只有黄豆,一碗黄豆三四个人分。住的营房冬天进风、雨天进水、夏天像蒸笼,那里的夏天温度很高,常达四十多度,蚊子一窝蜂地钻了出来,战友们常常被叮得一身大包,痛痒难耐。到了冬天,川东的大山降了温,湿度又大,一股阴森森的冷气直钻骨头。”
阿公放下筷子,拍了拍胸膛说道:“我们当时真是‘五块石头夹一块肉’,五块石头就是我们上、下、左、右、前五个作业面全是岩石,一块肉是指自己的身体,而这样一干,就是好几年。”
“以前是用雷管放炮啊,洞里的声音大得不得了,我们作业是分层施工,头顶上传来上一层战友们开凿山洞的爆破声,下面又传来其他战友们敲敲打打的声音,震耳欲聋。”
阿公突然停止了他的讲述,用一双长满皱纹的眼望着叶兆菲,表情凝重,他的眼睛似乎起了一层水雾。
过几分钟后,阿公哽咽着说道:“一个战友负责打眼放炮,结果不慎,导火索提前引爆了炸药,战友们没来得及撤离,直接炸死了四名战士,其中一个,就在我的面前断了气……”
叶兆菲静静地坐着,身体紧挨着阿公的竹编躺椅,她的意识跟着阿公的讲述,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里有冰冷的石头,坚硬的铁锹,她真切感受到了,在阿公胸膛里流淌着的那股热血。
阿公接着对叶兆菲说:“现在我动不了,没有机会回去看他们了,过一天算一天吧。以后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埋在后山坡,那里全是树,看得又远,又自在。”
阿公突然提及死亡的话题,叶兆菲有些不知所措,她安慰阿公说:“阿公,没事的,医生说你的腿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阿公平静地说道:“他们那么年轻就死了,我呢……”
阿公的神情仿佛是站在一个空荡荡的礼堂里,众人离去,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叶兆菲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对了,小菲菲,我想委托你完成一个任务?”
“阿公,什么任务?”
阿公凑到叶兆菲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这时,院子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一群鹅探进来,挥着翅膀到处走。
听到声响,阿奶极快地从屋里走出来,抓起墙角的一把扫把,有力地挥舞着,吼着:“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鹅毛飞上天,一片羽毛从叶兆菲眼前飞过,它存在过,但将很快消失。
4
“小孩在慢慢长大,他在福建待久了,以后可能会忘记有一半的根在重庆,也许还学不会吃辣。”女子的话打断了叶兆菲的回忆。
婴儿这时叫了起来,女子手忙脚乱地取出奶瓶,再取出一个保温瓶,将里面的热水倒进奶瓶,接着比着奶瓶的刻度值,加入一定量的矿泉水,最后掺入几勺奶粉,摇晃奶瓶。
奶粉在水里彻底溶解后,她将奶瓶倒立,滴了几滴在手背上,不烫手,最后再将奶嘴塞进小婴儿的嘴里,右手扶着奶瓶,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小婴儿,默不作声。
叶兆菲注意到,女子的左臂全程都环抱着婴儿,丝毫没松开过。还有包着婴儿的小被子,随着婴儿的晃动,被角偶尔会耷拉下来,一落下,女子便把被角搭上去,一次又一次,她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女子自然没留意到叶兆菲在这样观察着她,她的心全用在了婴儿身上。
等女子喂完奶后,叶兆菲将一枚夹子递过去,示意女子用它来夹被角。
飞机在下午两点抵达这座山城,叶兆菲绕过主城的著名景点,直接赶往高铁站,坐动车到涪陵北站。
天色渐晚,要看的景区在山里,现在出行不方便,她当晚便在小城的一家旅店住下,次日清晨再乘101路,到了罗家花园下车,对面有个老车站广场,在那里换乘中巴208C,然后直达816核工程基地景区门口。
一下车,叶兆菲便看见那座金子山,高大巍峨,山上长满绿树,除了一根笔直的排风烟囱外,看不到其他工程建设的痕迹。资料上说,那根烟囱有两百多米高。
叶兆菲买了票,按照指示走到816工程的拱形入口,墙角长着淡淡的暗绿青苔,门口立着几排矮矮的活动栏杆,是规范大家排队用的,几辆观光车就停在里面。
这一批参观的大概有十几个人,像小学生春游般排着长队,没见到大批旅行团的人,似乎都是自行前往的。
解说员挥动着小红旗,说道:“里面岔路众多,还有一部分没有开发,就像迷宫一样,请各位旅客不要乱走哈。”
这一番话给参观的游客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家带着些许好奇上了车。
5
观光车慢慢驶进笔直的长隧道,隧道很宽,在射灯照射下,墙上的凹凸线条清晰地浮现出来,可以看出曾经人工开凿的痕迹。
叶兆菲和一个戴着红帽子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排,她不自觉地将身体靠着车护栏,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隧道似乎没有尽头,能直接穿到地心里去,车开了有点久,驶到一个大厅停下,热烈的太阳被甩在观光车后面,游客依次走下观光车。
叶兆菲背着双肩包,行走在人群中间,这个深洞里有仓库,排水沟,排风洞,还有数不尽的房间,就像走入一座清冷寂静的地下城市。
她惊讶地看着这个大厅,那些曾经反复出现在梦里的模糊场景,忽然变得清晰,高耸的墙壁,空旷得能听见一遍遍回声的仓库,此刻,正如一尊巨佛一样,在俯瞰着她。
她抬起头,身体尽量往后仰着,在巨大石壳的笼罩下,人影显得越发低矮,仿佛身处一头巨大动物的躯体之内。人造的亮光照射过来,她的脸上显出冰冷的蓝色,光柱将她推到更加虚空的境界,原以为不存在的东西,真真实实摆在眼前,她的梦只不过是这个庞大动物的一次变形。
这时,阴凉的风渗进肌肤,清凉沁人肺腑,她从背包里取出外套披上。
站在旁边的红帽子大方地说了一句:“感觉怎么样呢?”
叶兆菲往两边看了一下,其他游客都在比较远的地方,这才意识到,红帽子是在跟她说话。
她客气地答道:“令人震撼。”
红帽子又问:“你是外地人?”
叶兆菲有些不悦,觉得对方过于熟络了,但还是答道:“对。”
红帽子继续盘问:“来旅游?”
“对,我想来看看阿公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红帽子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你也算是三线子弟了。”
叶兆菲眼睛一亮,突然有了兴趣,说:“我爸算是,我是在福建出生的。”
红帽子说:“很多人说,三线子弟是没有故乡的孩子,因为当地人把他们当作外地人,等他们回到故乡以后,又发现故乡搬迁了,长大的地方没有熟人,甚至连人都没有了。”
叶兆菲似乎听到了一直想听到的话,她感受到了从红帽子内心辐射出来的那种暖意,问道:“叔,你也是三线子弟吗?看你和我爸一个年纪。”
红帽子轻轻摇了一下头,脸上浮出宽宏的笑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这段历史感兴趣而已。”他讲得慢条斯理,语气平平淡淡的。
叶兆菲有些失落,这时,其他人围了过来,看挂在墙上的建筑介绍,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
“这里厚度在200米以上,能抗地震,抗核打击,好厉害啊。”一个围着黄丝巾的妇女说道。
“你别说,挖这么深的洞,用来腌榨菜挺好的。”另一个妇女开玩笑地说道。
“是啊。”黄丝巾那么不在乎地答道。
6
他们接着来到104核发电厂房,讲解员戴着小蜜蜂,指着一块黄色的金属牌子介绍:“104核发电厂房长104.5米,宽25米,高31.2米,建筑面积9623.22平方米,内设两台八万千瓦的汽轮发电机组及其辅助系统,一旦建成将是中国第一座利用核余热发电的核发电厂。”
叶兆菲注意到红色油漆漆在墙上的标语,上面写着:“愚公移山,人定胜天。”
下一个参观点是9号引水洞,叶兆菲忽然在一块金属牌子前停了下来,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真的和梦里的一样,眼前这个长长的管道,就是引水洞。
红帽子盯着三米高的管道说道:“9号引水洞洞长三公里,是整个工程的供水系统,如果光走路的话都要走一个多小时。它采用八台源江48-15型水泵,从乌江提水,提水高度可达60米,主要作用是作为反应堆的冷却用水。”
红帽子的知识储备让叶兆菲很觉意外,她在心里念叨:
“要走一个多小时啊,怪不得梦里一直走不到尽头。”
他们最后来到反应堆主厂房,这个厂房是最大的洞室,高将近八十米,相当于二十多层楼高。
整个核反应堆主厂房有九层,核反应堆大厅位于八层,大厅底部有一个圆形的核反应池,为了方便游客参观,安装了绿色的灯。
“这里还没有进行生产就停止了,所以没有核辐射,大家放心。”讲解员说道。
第九层是主控制室,里面有密密麻麻的监控仪器,望着这些仪器,红帽子感叹道:“往昔徒然空消逝。”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对叶兆菲说:“这个控制室里,所有铅门都是由光电控制,只要核爆炸闪光一出现,一秒钟以内铅门就会自动关闭。这项技术,还是中国专家当年自行研发出来的。小姑娘,你知道为什么会发起816工程吗?”
叶兆菲查过资料,知道一些历史,但还是摇摇头,装作懵懂的样子,耐着性子听红帽子的解答,看与资料是否有一定出入。
红帽子将那段历史缓缓道来:“1964年8月4日,越南战争中,美国的炸弹甚至落到了北部湾和海南岛。当时中央认为,工厂集中在大城市及沿海地区不利于备战,于是发起了‘三线建设’,将沿海大部分工业迁移到西部地区,‘816工程’便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
“于是,在1965年初,‘816工程’定址在白涛镇,因为此地背靠乌江,水量充足,且地处大山,较为隐蔽。定址后,‘白涛镇’这个地名便从中国地图上消失了,从此查无此名。”
“建设这个工程的目的是生产钚239核燃料,为生产原子弹服务。后来,中国和美国恢复外交关系,国家战略由国防优先,调整为经济建设优先。在此背景下,‘816工程’经历了缓建、复建的过程,最终于1984年6月彻底停建。2010年,‘816工程’首次对公众开放。这个工程前后耗费7亿多元,共有八万人参与,他们年龄在16-21岁之间。而这只是大三线建设的其中一个工程。”
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出来,大声嚷着:“喂,那个红帽子,你查资料了吗?这个工程哪里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就挖个山洞而已,没查别乱说,实在不会查,去看央视的纪录片《大三线》,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估计你连大三线建设是哪几个城市估计都不清楚,就在这里大放厥词!”
红帽子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是的,我没查资料。”
叶兆菲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说道:“他说的是真的,资料上说过,确实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
高个子男人听到有人辩解,掏出手机输入一串文字,翻了翻,顿时沉默了。
走过几个厅以后,这十几个人的话题开阔了一些,相互交换着参观时的想法。
两个穿着粉红色情侣装的年轻人朝叶兆菲走过来,女孩一脸轻松地问道:“姐姐,听你的口音,你是福建人。听说厦门的鼓浪屿很好玩,是不是啊?”
叶兆菲听女孩这么一说,浅浅一笑,慢悠悠地解释道:“情侣最好不要去,听说去了会分手,结婚以后去吧。”
“真的吗?”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慎重地对旁边的男孩子说道,“那我们就结婚以后去,好不好?”
“好啊。”男孩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很甜蜜,看向女孩的眼光也温柔似水。
这对情侣这样不加掩饰地秀恩爱,也并不让叶兆菲感到尴尬,她只感觉是在看一部温馨的爱情电影。
7
参观结束后,他们又乘坐观光车返回,下了观光车,叶兆菲从洞口走出来,明亮的光一下子倾泻下来,全身彻底暴露太阳底下,整个人暖烘烘的,头也晕乎乎的。
她脱下外套,穿过马路,坐在对面的一个石凳子上,抬头望着山顶灰白色的烟囱发呆,一会儿又看了一下天。
手机这时震动起来,是大学室友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室友焦虑地问道:“菲菲,你那个关于三线建设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指导老师让我们4月底就把论文初稿交上去,他要修改哦。”
叶兆菲笑着说:“谢谢提醒,论文还没写完,你的论文完成得如何?”
室友补充道:“哈哈,我的初稿才写三分之一,真写不出来呀,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我就是想看看,系里还有谁能比我惨。”两人都发出一阵苦笑。
坐了十几分钟后,正好到了十二点,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叶兆菲进入白涛镇的一家面馆,两三个人这时从店里走出来,他们往后掀起的透明软帘子正好拍打在她的脸颊上。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胖头胖脑的。
叶兆菲点了一份干溜杂酱面,小男孩随即向厨房里大声报出“干馏炸酱面”;叶兆菲想了想,又点了一个蛋,小男孩转头又朝厨房追加一句“加个蛋”。
过一会儿,后厨传来响声:“面好了。”
小男孩放下手中的智能手机,一溜烟地朝后厨跑去,过几秒,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径直走向叶兆菲,把面摆在了桌上。
面装在大瓷碗里,下面是面,堆成小塔,上面铺着一层炸酱和一个煎蛋。
叶兆菲抽出筷子,先解决煎蛋,一筷子插下去,黄色蛋液滋出来,两三口把煎蛋吃完,再将面团拨开,上下搅拌,尽量让每根面条都裹满酱汁。
她低下头,吸溜着面条,面软烂入味,不用嚼多久就可咽下,柜台后面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游戏声音。
一碗面吃完后,叶兆菲抬起头来,额头鼻尖冒了一层细汗,她抽出一张餐巾纸,拭去了汗水。
她掏出手机付了钱,起身离开,踏出店门的时候,往回看了一眼,小男孩飞快地跑到她刚才用餐的桌子旁,一手端起面碗,另一手用抹布擦了擦桌面,再端着面碗跑回后厨,地有点滑,弄得他一个趔趄。
她按着导航一路往前走,街边有人在做烤全羊,整只羊放在架子上烤,不锈钢盆里堆着内脏,羊头则挂在钩子上,店家问她吃羊肉吗?她说,不吃我就看看。她站在路边看了两三分钟,羊排上闪着白花花的一片油珠,显得很是美味。
8
上山的时候,她后悔穿一双帆布鞋了,底子太薄,走在路上硌得脚疼。
不过太阳很好,它挂在纯净的蓝色天空之上,小路两边是小草,偶尔可以遇到一簇野葱,经过这一春天的雨水,草和花都长好了,一片碧绿中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粉红。
她按照导航找到了那处烈士陵园。
陵园两边的树很高很绿,阶梯被扫得很干净,四周围着一堵矮矮的墙,围墙外面就是农田,栽种着应季蔬菜,再远处有两座高压铁塔。
这里环境幽静,松柏苍然,陵园正面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白色纪念碑,刻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鲜红的字,红色底座上摆放着白色的纪念花圈,还有两束菊花。
叶兆菲从背包里掏出一罐炒黄豆,放在纪念碑底座上。接着,她在每一座墓碑前停留,它们都历经沧桑,碑下是一行文字,碑上是一颗红星,叶子轻轻落下,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你也是来看他们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从旁边一个石碑露了出来,叶兆菲吓了一跳,有些警觉地点点头。
“很少有人来看他们了。”老人语气很平淡,他的神情有些悲怆,还有一些恍惚。
叶兆菲卸下敏感和戒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问道:“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老人凝视着一处墓碑,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手里握着一块小毛巾,小心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陵园寂静,每一块竖立的石头下面都埋着一段年轻的记忆,石头无声,却深深地震撼着叶兆菲。
“爷爷,我妈叫你回去吃饭了。”刚才面馆里的小男孩沿着小路朝他们走来。
“哎。”老人回头答了一声,接着将毛巾放进一个小水桶里,再慢吞吞地弯下腰提起水桶,步伐僵硬地走到男孩身边。
“爷爷,你怎么每天都来这里啊?”男孩抢过老人手里的水桶,像提一个篮子一样,将它挎在肘部。
“阿宝,爷爷来这里是因为山高空气好,我呼吸自在。”老人笑着答道,笑过以后,脸上恢复了安详。
“爷爷,你是英雄吗?”男孩抬头问道,“那天我翻柜子,看见一个匣子,里面装着好多奖章,都写了爷爷的名字啊,对了,还有一张奖状写了‘副厂长’三个字。”
老人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或者是更远的地方,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以前的一些事,过一会儿,他拍拍小男孩的肩膀说道:“我不是英雄,但我曾经和一群英雄一起奋斗过,现在他们躺在这里,阿宝你要记住,他们是烈士。”老人回头指了指陵园。
“嗯,记住了,爷爷。”小男孩点点头。
一高一矮的两人,手牵着手怀着希望往山下走去。
这时,叶兆菲想起阿公说的话,816工程作为一个绝密的工程,在这里工作过的所有人,包括工程兵,都必须对这项工程的内容绝对保密,即便有人在工作中牺牲,也不会告诉家人他的具体牺牲地点。以至于在几十年后,项目公开,这些战士的家人才知道他们当年为何牺牲,如今又埋葬在哪里。
叶兆菲不禁感叹一声:“但问踌躇志,他乡亦故乡。”
叶兆菲打开手机,把一路以来拍的视频发到家族群里,她想用这种方式,让阿公重回旧地。
“爸,你快把我拍的视频拿给阿公看,他看了以后,肯定很高兴。”叶兆菲急不可耐地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菲菲,你阿公今天上午走了。”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似乎在很艰难地说着话。
“嗯?走了?”叶兆菲的脑子突然顿了一下,过了良久才答道,“爸,我马上赶回来。”她的脸有些痒痒的,她知道那是泪,但她没有伸手去擦拭,反而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空瓶子,抓起地上的一把黄土塞了进去。
9
在回去的飞机上,叶兆菲又遇到那位年轻的母亲,她一手提着几个袋子,另一手抱着小孩,身后照样背着那个背包。
“真巧。”年轻母亲微笑着,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神秘地问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叶兆菲点点头说:“完成了,你东西有点多,要不我帮你抱一下小孩?”
“好啊,真感谢你。”
叶兆菲将小孩抱入怀中,小孩很安静,并没有扭来扭去,但是也很沉,像一块石头,一双小手握得紧紧的。
年轻母亲将其他东西放在行李架上,背包照样放在地上,紧紧靠在脚边,转身坐在位置上,向叶兆菲解释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妈给的,非要让我带回福建。”
“真好,吃火锅了吗?”叶兆菲问。
“吃了,我妈顿顿煮火锅,还是家里好啊……对了,这是我妈做的肉松,给你,你带回家给亲人尝尝。”女子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肉松,她把它递给了叶兆菲。
“这怎么好意思。”叶兆菲推脱了几下。
“拿着吧,拿着吧,我还有几瓶呢。”女子将瓶子塞到叶兆菲怀里。
下了飞机,雨很大,没有预兆的大,没有人来接她,所有人都忙着处理手头上的事。
叶兆菲踩着滚滚的春雷雨点儿回了家,大门上挂着一块白布,春节前贴的红纸对联已被拆下,院子里也扯好篷布,设好灵堂。
看到这一幕,叶兆菲一下子懵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地从她身前路过,或多或少拿着点东西,盆子,凳子,熟悉的女性亲戚望了她一眼,投来安慰的眼神。
叶兆菲来到正厅,看到阿公就平躺在床板上,身上盖着天地被,这次他彻底进入了永恒的睡眠。
她扔下背包,一下子跪在地上,给阿公磕了三个头,然后站了起来,眨了一下眼睛,滚出一行泪来,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泪。
阿公是真的走了。
叶兆菲就这样站着,望着没有丝毫动静的阿公。不知过了多久,她爸进来了,什么话也没说,绕过叶兆菲,坐在了旁边的一个木凳子上,用粗壮的手指揉着乱蓬蓬的头发。
他们都是同样沉默的人,叶兆菲不忍心再提及阿公的离去的经过,默默待了一会儿后,走出正厅,雨水继续噼里啪啦地砸在篷布上,声音大得惊心,那些雨珠也许希望自己可以像一颗子弹一般,砸进地壳中去,在滚滚岩浆中化作烟雾,再贴附在石壁上,渗进石头分子里。
10
时光似乎停了下来,送葬的事情放给父辈们去做,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待上三天,守着阿公脚边的一支蜡烛,当它快要熄灭时,再点上下一支,一支接着一支,昼夜不停,保证烟火一直在。
院子里架起铁锅,锅里的水在沸腾,两只鹅被杀了,去了毛,端上了桌子。
熬到第三天,天气放晴,那是一个琥珀色的早晨,入殓前要举行“辞生”仪式,灵堂前摆着一排菜,荤素各六碗,道士逐一将它们端起,夹出里面的菜肴扔到燃烧的火盆里。
半碗粉蒸肉被倒进火盆里,叶兆菲想起阿公的话“糟蹋粮食,是罪过啊”,如果他看到这一画面的话,会心疼的吧。
菜夹完后,道士走到阿公身旁,从他口袋里摸出余钱,分给众人,一边分一边念道:“放手尾钱,子孙富贵万万年。”
叶兆菲捏着十块钱,转头问她爸:“爸,阿公哪来的钱?”
“嘘,小声点,是你阿奶提前塞进去的。”
阿公被四个亲戚抬进棺木,一切安置好后,土工给棺材四角安上角钉,一边钉一边唱道:“一钉东方甲乙木,子孙代代有福禄;二钉南方丙丁火,子孙个个发家财……”
这时,身后的鼓乐吹响,乐手鼓起腮帮,将全身的力气迸进唢呐里,两个姑姑扑上前,伸出手扶着棺木,她们紧挨在一起,泪在眼里奔涌,嘶喊从喉咙里冲出,她们从此没有了父亲,叶兆菲从此没有了阿公,痛苦要涌出胸膛,哭丧的声音上蹿下跳,最后化作一股尖厉的风从正厅穿出。
抬棺的人耐心地将两个姑姑的手拨开,几人将棺材从正厅抬出,一步一步走出院子,他们身后,跟着一大批送行的人。
叶兆菲跟在锣鼓喧天的队伍后面,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张十块的纸币。
这几天刚下了雨,脚下泥土松软,新鲜的草茎在鞋底被折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丝丝绿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那批队伍离开816工程的时间,是春天,而阿公也同样在春天离去。
走了半小时后,棺木稳稳地落地,那一刻她知道,阿公从此将一直沉睡在她家的后山坡上,当墓碑竖立起,她在墓碑前放下了一瓶猪肉松,还有那瓶黄土,默默念叨,阿公,这是你要的东西,给你带来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
11
在阿公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关于仓库管道的梦境结束了,对于梦的的苦恼也一消而散。
她逐渐渡过了失眠的浅滩,伴着清晨的光线醒来,她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无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云遮住了太阳的一半,另一半阳光则在叶子上亮闪闪地流动,它们同样会普照在后山坡的树上。
六月初,叶兆菲参加了毕业论文答辩。
她走上台前,鞠躬后说道:“各位老师,上午好,我是2019届历史系的学生叶兆菲,论文题目是《从三线建设的历史变迁来审视国际安全战略博弈》。”
“三线建设经历了一番产业转移,816工程就是其中一个,最早的建设者说,这里除了困难,什么都没有;我们除了一双手,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的手,把什么都弄出来了……”
“这是816革命烈士陵园,这些墓碑,就是当年从816山洞里取出来的石头,一共76块……”
“回过头看,那个年代,也不是一无所有,这些建设者不该被年轻一代人遗忘,也不会被遗忘……”
很快,答辩结束了,叶兆菲的论文通过了。她爸起身从后排的椅子上离开,给她送上一束鲜花,道了一声祝贺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爸,我有个问题。”叶兆菲捧着鲜花说道。
“嗯?”
“816工程经历八万人这么多年的建设,挖空一座山,最后却没投入使用,这有意义吗?”
“‘在当时那种落后挨打的情况下,除了埋头苦干,那些意义什么的好像都无所谓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你阿公的原话。我还知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世界和平。”父亲答道。
突然,一阵清风吹了进来,后桌上的历史书噼里啪啦地翻动着,叶兆菲回头看了一眼,尽管一些念头仍然在继续,总有一些原因把她和816工程联系在一起,但她决定不再问了。
翻书这件事,往后就交给风,交给云去做了吧,她要做的,就是记住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人的生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们用愚公移山的精神,不问前途,耗尽青春,挖空一座山,值得敬佩,故写此文,铭记之。
(备注:一些史料是从网上获取,如有错误,感谢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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