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沙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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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时间海岸旁这座古老的石屋里，石屋陪伴了我很多很多年了。屋前的地上长着苔藓，青石板小路蜿蜒着伸向远方，路旁长着一大丛一大丛的细叶芒和薰衣草，这些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每天清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劈柴做饭，时光悠长而闲适。偶尔几只海鸥略过头顶朝着海浪翻滚的方向飞去。有时也会有一只偷懒的落在我的肩头，我随手从破旧的上衣兜里抓一把粮食，张开了手来，它便落在我的手上啄食。

我的年纪有些大了，劈柴时手总会有些颤抖。劈累了，就需要坐在门前长着苔藓的石头上休息一会。拿出我那杆长长的大烟斗抽上一斗烟，时光就会慢慢悠悠儿爬过我额头上一道一道皱纹，顺着我的大烟斗钻进去，与青烟合谋偷偷溜走。我的老伙计皮皮安静地趴在我的脚边，不时打个瞌睡。噢，忘记说了，它是一条狗子。

然后点燃灶里的柴开始做饭，我长长的白胡子总会来捣乱，当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它也会随风飘散，弄的我实在是分不清,飘在空中的是炊烟，还是我的胡子。不得不承认我的眼神确实不好。

海水一个浪接一个浪打在海滩上，发出轻柔的声响，那是时间海深沉的呼吸声。在这悠长宁静的海岸边我总是会遇上一些人，当然也会不停的走失一些人。有些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今天空中有雾，当然也可能是我眼睛里有雾。这一点我确实有点分不清。但太阳还是一点点从海岸线升起，海滩上的沙被阳光照射的闪闪发光，盛开的大片紫色薰衣草映衬着湛蓝的天空。

我带着皮皮散步，说起来这条狗子跟了我很多很多年了，从我有记忆以来，它就一直跟着我。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一会儿逐海追浪，一会又安静地趴在沙子上歪着头看别人捡贝壳。

皮皮跑到一个女孩面前仰头看着，怎样也不肯走了。这小赖皮每次见到漂亮女孩，尾巴摇的我总担心会掉下来，满眼闪星星。我特别瞧不上它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是有失体统。

女孩用手摸了摸皮皮，它的尾巴摇的更欢了，她认出了我，友好的朝我笑一笑，能够碰上我的人都是有故事的。我们在海滩上坐下来，我拿出大烟斗，在一块石头上轻轻的磕了磕。

“您听过《暮色回响》吗？”

“没有，是首歌吗？”我依然摆弄着烟斗回答。

“嗯，是，有一个凄婉又感人的故事。”

伴随着海浪轻轻拍打的节拍，她轻声哼唱起来：

传说浩瀚银河有颗星是他

走出时间后仍然选择留下

漆昼中温柔的不像话

静守着他的遗憾啊

旧的摇椅吱吱呀呀停不下

风卷走了满院的落叶落花

邻居家小孩吵闹声好大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就是他

或许你也听过他说话

低沉或嘶哑

那是他在倾诉他的牵挂

他也许在最后的地点

在你的身边

在你的梦魇

如果看见他请别害怕

神啊

可不可以让我感受一下

看在我们对彼此都放心不下

就算一阵风，一片叶，一个眼神的触碰

都好啊

而他

可不可以借你给我回答

只有被遗忘才算走到终点吗？

……

歌没有唱完，她声音有些哽咽，眼里有泪花闪动。

沉默了好一会，我只是静静等待并不去打扰她，任她思绪流转。终于她开始说话。

“您知道吗，我曾是一个特别怕黑的人，天稍微晚一点就不敢再出门了，不怕您笑话，因为我总觉得暗夜里会有灵魂在游荡。但现在不害怕了，甚至有段时间我盼着黑夜的到来，然后走入深深的夜色里渴望遇上游灵……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

“为什么呢？”我一边问一边把醒好的烟草拿到鼻子边轻轻嗅了嗅，然后用我干枯粗粝的手将草一点一点装进烟斗里，装好后并没有点燃它。而是看向女孩。

她随手拿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海水里，眼神随着石头掉下去，像是掉进了自己的回忆里。我从她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片刻的忧伤，而后又柔和而坚定了起来。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在一个看似风平浪静不起眼的一天，父亲突然永远离开了我们。现在想来其实很多事发生前是有一些预兆的，或者说是第六感，或许您不相信，我确实前几天坐立不安，心里很慌乱，感觉应该有什么事要发生。

但事发还是让我感觉那么突然，突然到我没有来的及悲伤。或者说当时的我并不承认和接受这件事，更觉得是一场梦魇。

当我最后一眼看到他时，那已经是一张再也没有了生气的冰冷而僵硬的脸，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的手碰触到他的脸时，心一下子变的冰冷。周围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应该喧闹嘈杂的，可让我疑惑的是我感觉如此寂静，只有风从树梢掠过时留下的声音。只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面对着同样沉默不语的父亲。

我没有哭，平静地像个提线木偶一般默默地跟着别人去选要给父亲穿的衣服，似乎选了深灰色的泥料大衣，黑色西裤，一顶深色礼帽。关于鞋子我真的记不起当时选了什么样子和颜色了。只记得别人说要让父亲穿的体体面面地走。

所有丧葬的流程我并不懂，幸好有一些亲人，邻居帮着安排处理。别的事都顺从地任人安排，只一件事我执拗着必须自己做。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所有儿子应该完成的礼节，我都必须亲自来完成，不让任何人来替。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一点事了。

几天下来我几乎没有休息，等所有后事处理完，才突然之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睡了整整一夜一天。等再醒来时，发现母亲就坐在身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血丝。

“妈妈，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您饿了吗？我去做饭。”说着要起身去厨房。

她平静地说：“已经做好了，起来吃点吧。”

母亲是经历过苦难与风浪的，她的平静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也明白父亲的突然离开，对于她是最沉重的打击了。我们只是互相守护着对方，让彼此看起来没有那么难过而已。

这些天母亲也不曾好好休息过，饭象征性吃了一点。安顿好她休息，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一个人走出家门，走在那条每次父亲出远门回来时都经过的小路上。

那时的我还很小，总会盼着他回来，不时会爬上屋顶张望，只要看到他出现在这条小路上。便会激动地大喊着：“爸爸，爸爸回来了！”一边飞快地从梯子上爬下来飞奔出去。最爱做的事就是翻他的包，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他的包有无穷的魅力，像一个百宝囊一样。

有时里面用塑料袋包裹着牛皮纸，牛皮纸打开后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再打开里面是一大块牛肉。看到了就会喜滋滋地抱这个宝贝去找妈妈，妈妈把牛肉切成薄薄的片装盘子里，砸点蒜末，再切点香菜，一起放在牛肉上面，然后把酱油，醋，香油调成汁浇在上面。一道美味就上了饭桌。

有时带回来几本书，有黑白画面的小人书，也有彩色的故事书。比如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再后来书更厚了很多，变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告诉我一生要如保尔一般坚强，告诉我一部红楼写尽世间荣辱兴衰，写尽人情百态。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个性与不同。父亲对我很多点滴的影响点滴渗透进我的骨血里。

那时候我喜欢家乡夏季的夜晚，灶里的炉火还在闪着星光的时候，晚饭已经结束了。父亲的横笛声悠扬响起，在院子里回荡，而后飘向夜空的星辰。我和几个小孩子在他的笛声中追逐打闹着，嬉笑声混着笛声一起飞扬。那时的时光无忧无虑，漫长而自由自在。不思过往，不愁未来。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世界。他也慢慢变老了，经历过生活上的一些挫折与坎坷。也有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和眼角。就在我可以独立，可以有一些能力照顾他们的时候，他却这样匆匆而去，不给我这样的机会。留给我一生的遗憾。

天边夕阳斜照，红云漫天，我微微抬头举起手挡住那耀眼的色彩，透过指缝一束光打在眼睛上，有些酸疼，我莫名悲伤起来。随着那一抔抔黄土的掩埋，我的生命仿佛也被抽走了一半。

之后的岁月里我才明白，原来所有悲伤和思念就在那一刻酿成了一坛酒深深藏在心底。在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一点一点发酵，年月越深酒越醇厚。

那段日子天总是灰蒙蒙的，我的视野里仿佛一切都从彩色照片变成现在的黑白色调。我主动去找领导加班，即使有点时间就去健身房。直到累的再也没有力气了，回家倒头便睡。

可是每当夜晚来临时，我的忧伤依然是掩藏不了的，甚至无处逃遁。也是从那时起我一下子不再惧怕黑夜，甚至盼着夜晚的来临。常常在漆黑的夜里走出家门，执着地渴望着遇见同样孤零零游荡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哪怕遇上的是陌生的灵魂也好，那不也是别人心心念念思念却又永远见不到的人嘛。只要让我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安好，我便心安。

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在夜里会不经意听到一两声熟悉的咳嗽声，声音那么自然的进入耳朵，以至于我都没有察觉到异常，等反应过来才突然发现那是父亲的声音。而我赶紧跑出去看时，什么也没有。可我非常确定那就是他的声音。

一次在人影匆匆的地铁站里，我看到一个背影，消瘦的身形像极了他。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刚好那人转过身来，明明知道不是他，可还是呆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心里酸酸地有些失落。

总感觉很多时候他就在我身边，他留下的烙印已经变成我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说过的某句话，他的声音，他的身影，可是无论如何我却怎么也碰触不到他。是我们在惦念着他，或许也是他惦念着我们，再或许如歌中唱到的“看在我们彼此放心不下。”

于是我每天早早睡觉，希望梦里遇见他也好。终于有一天，也许是我的执念感动到谁了吧。他面带笑容慈爱地入了我的梦，那么清晰的他的面容，而我再也忍不住地哭起来。“爸爸您去哪里了？我好想念您。能不再离开我们吗？”

由无声的哭泣，变成嚎啕大哭。把心里长久以来积压的难过与思念，如洪水一般倾泄出来。慢慢地，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心里如同卸下一副重担一般也轻松了很多。他轻轻地拍一拍我的背，一边帮我擦眼泪。耐心等待着，等我安静下来后说：“孩子，你不要难过，我会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们，其实我从未离开。”

似乎梦里阳光明媚，小鸟叽叽喳喳唱着歌，我们坐在故乡的田埂上，周围是绿色的麦田，有风吹过麦田如海浪一般此起彼伏，我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陪他说了很多话。最后他说：“来这世间一趟并不容易，为自己，也为让彼此可以安心，你一定好好生活，珍惜拥有。”

清晨醒来时，有阳光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我的心情如此长一段时间以后第一次如此轻松。想一想梦中的情景。父亲那句：孩子你不要难过，我会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们。让我忽然之间有了一种释怀，虽然并没有完全明白他说的“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起，我不再那么悲伤和执着于寻找关于他的踪迹。清晨我会认真做一顿可口的早餐，晚上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会给妈妈打个电话，跟她聊一聊这一天里发生的趣事。也听她唠叨唠叨生活里的细碎。我们不是应该好好珍惜当下吗。

对于父亲讲的话，其实我一直似懂非懂，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一位心理学老师讲述她和自己女儿的故事：

有一次因为这位老师一位亲人的去世，引发女儿对生死的思考。她们聊天时女儿说：

“妈妈，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她突然意识到，她养育女儿尚未成功。于是她对女儿说了这样一段话：

“孩子，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一如我送你起飞的时候，你送我离开。没有任何的牵挂，没有任何的遗憾。你只是看着我这一生走到尽头了，我要离开你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你，因为你的身体里留着我的血，只要你还在我就在，因为传承下来的“爱”在，所以你一点都不用失落，想爱妈妈就好好爱自己，想念妈妈就好好地抱抱自己。因为你的存在妈妈就不会消失。”

女儿听完妈妈的话后说到：“妈妈我听到你这样讲，我也没有那么害怕你死了。”

这一刻，我如醍醐灌顶一般，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其实他的生命就在我的骨血里。只要我在，只要思念与爱在，他就一直在。

女孩说完这些话，她停了下来，眼睛看向蓝色的海港。夕阳的光照射在时间海。海面上穿梭往来的渔船晃动成金色，犹如莫奈的画鲜活地跳跃起来。有风轻轻吹过，吹起女孩一缕缕发丝，飘在她的眼前，她的眼神里透着柔和的光。

我想应该由谁来唱一首歌，歌中有这样几句话便好。她又说道：

当海水慢慢开着花

当微风轻声说着话

当蓝鲸流下第一滴泪水

而我，也会泪如雨下

我想陪你漫步月光中

像小时你牵我的手

跌跌撞撞追赶在银河下

等海水开出小小的花

等花瓣在夜空幻化成沙

而我们一点一滴筑沙为城

在时间海的尽头

等城重新飘散成沙

我们终将再次相见

思念--尘埃落定

……

等我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女孩已经走远了。只有皮皮在暮色里呼喊着我。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不愿与别人提及的，如珍藏在心里如珍宝一般的人；如每次回望都如同揭开滴血的伤疤……我想她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会把故事说给我听的，但既然可以说出来，就说明她真的释然了！

故事讲完了，我也该回去喽。腰都有点直不起来了，我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这时我才点燃了烟斗，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了出来，熟悉的草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我要回去修理一下胡子了，上次被那只顽皮的海豚把胡子给弄的乱七八糟，有一根我最喜欢的被它弄断了，唉，我伤心了好些时日。

什么？还想听故事，那下次到时间海岸边的石屋找我吧，只要这烟火人间还在，就不用怕故事会讲完。什么，你问我到底是谁，那你还不如问我是否存在于这世间呢，哈哈哈，如果有缘我们可以相见时，这个问题再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