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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躺在床上缓缓地睁开了眼,整个人被黑暗包裹着,床边的衣柜正对着床的那一侧,上面贴着一面镜子,里面映射出他在床上时憔悴疲惫的模样。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挠了挠像鸟窝一样蓬松的头型,脑袋搭配在他细长的脖颈上显得有些生硬,他那个动作像是要挖掘出上一秒尚刻在脑门上的梦呓。他的眼神黯淡无光,空洞的眼神在吹着冷气的空调机上飘忽,上面的数字跟他的心情一样是冰冷的。
镜子望着他竖起的头发和疲软的卧姿,镜中的满面油光完美勾勒出他平平无奇的五官,它跟着贴满瓷砖的惨白墙壁渗出冷凝水,水珠顺着它们平滑的表面滑落,所以他邋遢的镜像便显得模棱两可了。
正当他为不明所以的头脑沉重感到疑惑时,他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一个女孩模糊的模样,她的模样仿佛在他的视觉神经前面隔了层薄纱。他干脆在这时放弃了想象,疲软的身形忽而变得刚硬,他把头转向阳光照射的窗边,那里有他昨晚入睡前期待的阳光明媚。
他很懊恼自己的床离阳光隔得太远,于是他把双脚贴紧地上的拖鞋,一股冰冷刺骨的触感从拖鞋直接传导至了他的脚上,再悄悄在他全身的末梢神经上延伸开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脚底发凉的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走到窗前位置的时候。
窗前拉着一块方形的不透光的窗帘,他漫不经心地把阳光遮得严丝合缝的窗帘从两边拉开,橘黄色的窗帘经风化作用后明显淡化了,上面纹着几朵白色丝绸质地的花朵。阳光熠熠地斜照在上面,给了他在窗台上摆着几株盆栽的错觉,那块窗帘是他七年前从店里挑选出来最喜欢的款式。窗帘上的铁钩沿着命定的轨迹平稳滑动开来,一股刺眼的光亮倏忽涌入这间密闭的房间,用它几近湛明的体质稀释着房间阴暗的角落,街道上仍旧是他熟悉的车水马龙。
刚刚还被黑暗充斥的房间,在窗帘被掀开的那一刹那就被改写了命运,变得愈发明亮而通透起来。当他暴露在阳光底下时,圆润的脸盘活脱脱像是一株向日葵,因为他的脸上总能流露出像是植物光合作用之后才有的满足感。他的眼睛刚瞟向置放拖鞋的地方,这个眼神暗示他想要回到拖鞋的起点,可是那上面似乎站着一个女孩,似乎还是他梦见的那个女孩。他不可思议地来回揉搓着眼睛,以为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导致的幻觉。短暂擦眼过后,这个女孩仍旧站在自己的床边,也就是他放置拖鞋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不知是逆着光还是自己紧张的缘故,他开始有意尝试把视线转向女孩的目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女孩的目光也从别处转过看向了他,就像他看她那样,两个人在这时四目相对。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看到了女孩那双与自己毫无差别的眼睛,他感到心里一阵发毛。他感到不知所措,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会心地对着他笑了笑,那勾起的嘴角在男人看来与鬼怪相比更诡异不过了。
可他浑然不知的是,意外已经像阳光那样悄然降临在他身上,准确地来说是他的眼睛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眼睛在这时带给他一种灼烧的疼痛感,他疼得用手直捂眼睛,地上发出椅子挪动的响声。
应声倒地的同时,他眼睛的疼感却莫名消失了,他的眼睛在这时还是紧闭着,紧皱出的眼周纹泛着从眼里挤出的泪水。他的脑海里漾出女孩的身影,她在这时是以背对着他的姿态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他依稀记得,女孩迈着轻盈的步伐,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体中间穿过,又径直走到了窗户边,走到窗边时还不忘用那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朝自己瞥了一眼,就像刻意模仿着他刚起床走向窗边的动作。
他猛得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跪在地上,地上溅落的几滴汗液正同步播放自己的窘态。他半蹲着把身子扭向窗边,窗边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寂寞,还有耀眼的阳光。他眼前连同脑海中的女孩,甚至属于她的眼睛也都一起消失殆尽。
还没等他从这串惊悚的画面中争脱出来,他的脑海里又陡然出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就站在楼下,正透过窗台的灰白墙壁凝望着他。他对自己的感觉感到莫名其妙,连滚带爬跑到窗前,好似他的当务之急就是验证脑海里萌生的想法。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这扇屏障,结果不出他所料,楼下确确实实有一个女孩正面向着自己,他又再一次看见并确定了女孩那双虚无缥缈的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在女孩身上逗留很久,他想到了时间,低头看向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手表从他那双刻有清晰表印的手腕上消失了,那只腕表从他昨夜洗澡过后就一直放在摆着台灯的床头柜旁。于是他看到了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那片黑漆漆的影子,不过他刚刚并没有注意到女孩脚下的阴影。
自从他发现女孩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那双眼睛后,他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她那双黑亮的眼睛上。他甚至没有留意女孩身上的穿着打扮,是连衣裙还是吊带裙,那种情况下的他只觉得女孩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是真实的。
可是,他逃离女孩的视线后,并没有影响女孩在他脑海中的印象。他紧盯着地面的暗处陷入了沉思,只是闭眼的片刻,他的脑海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正在深渊那头望向他,暗处的那片区域是深渊吗?当他再次起身望向窗外,女孩依旧站在楼下的街道中间望眼欲穿地仰视着他,来来回回的自行车和小轿车不知所以地在她身体和街道之间穿梭,她选择视而不见。
任凭车辆从她的身体中间穿过,他还是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把视线转向房间内的其它地方。他的视野转向别处,他的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大街上女孩的身影,这次她转身背对着他的窗户,而不像刚才露出那双眼睛默视着他,开始朝着人潮汹涌的街头走去。他的脑海里淡出女孩的那双眼睛,他反倒有些失落了,他决定亲眼去接触那个女孩,眼前女孩的背影无疑具有不可抵抗的吸引力。
房间外的门把手被很轻易地转动了,那是他在房间内转动门把手。他关门时是背对着大门的,这样他又可以看着门口那扇窗的阳光了。大门的颜色也是阴天时的灰白色,太阳光透过乌云压顶的天空,再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照在他坎坷的脸上,把他的脸色照得惨白无比。他现在就想迫不及待地追随女孩的脚步,直接走到她的面前和她接触,因为女孩的眼神总能给予他一种无法言喻的认同感,他这样想到。
除了靠窗的位置,楼道里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蹑手蹑脚的他以至于不能激活楼道里破旧得沾满蛛网的声控灯。他拾起脚步的动作都是缓慢的,缓慢得就像是视频里被刻意设定好的零点五倍速,即使声控灯未能感应到自己的脚步,可是他时刻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乌云密布的阴天使得照在楼道里的光线更加稀有,他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在下楼的过程中不断摇晃着手机,像是巫师用铃铛驱赶着妖魔,只是这个过程缺少了声音的参与。光线通过楼道昏暗狭小的空间,照射到楼道里荡起一柱柱交叉纷飞的灰尘。他感觉楼道可以呼吸的空间更加狭小了,屏住呼吸加快了抬腿的速度,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在这一刻变得急促起来。可是,他躁动不安的脚步声终究还是吵醒了沉睡中的声控灯,楼道的声控灯忽然在某一瞬间亮了起来,手电筒投射的光线也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他试着平息自己的呼吸,手机的手电筒又回到关闭的状态。他微微踮起脚尖地往楼道深处走去,充斥着脚步声的楼道又开始趋渐安静。于是他又开始无意听起自己安静下来的脚步声,一开始的脚步声还是正常的,渐渐地,他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变得沉闷起来,像是两个人一起走时才会有的声音,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提高了警惕,把目光注视到这条如绳子般歪歪扭扭的楼道上,可是连苍蝇的影子都未曾看见,声控灯在这时熄灭了,楼道重拾起黎明前的黑暗。
他下方一个台阶开外的位置上,很突然地出现了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在黑黢黢的楼道里隐隐朝他反着光,那双眼睛距离他似乎很近,又仿佛很遥远。
他一度怔住了,握在手心的手机被他沾满汗液的双手捏得绑紧,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却始终不敢靠近那双眼睛。他相信那双黑亮的眼睛上长着那张女孩的脸,这张脸下面还有姣好的身材。他努力给予自己最好的心理暗示,可他丝毫没有关于女孩面容和衣着的印象,他不知道如何将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安插在别人身上。
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楼道,昏暗的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彷徨,油光锃亮的额头上多了几颗硕大饱满的汗珠,还有数条加深后多余的皱纹。走出大门口,铺面而来一股熟悉的金属味,那是附近轧钢厂卷钢圈发出的特有气味,他早已习以为常。在他站着的门口,旁边空地趴着一辆中型载货车,刻满划痕的挡风玻璃与锈迹斑斑的车厢共同构成了这辆货车,那是他以前工作用来载货的车。
望着车厢壳亟待脱落的斑斑锈迹,矮胖的身板已不及他当年的彪悍,他的脑中忽而闪过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他缓缓走到货车驾驶室的那一头,上面的车头补充了新漆,而副驾驶那一边的车头则是与之大相径庭的锈蚀严重的痕迹。他走到补完新漆的位置,俯身弯下腰去,把脸憋得通红,对着车头的底盘摸索检查着什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往车头底盘摸去,等他再把手指头拿出来时,整根手指头已经染成了黄褐色。那颜色让他想起了隔壁轧钢厂那堆刺鼻的硫磺,还有那个女孩身上残留的血液。
贰
七年前。
蜿蜒起伏的路面像是一条地毯铺在海浪上,层层叠叠像是一条条蛇盘旋着丘陵,公路的栅栏外则是紧贴着悬崖峭壁而一望无际的汪洋。我坐在驾驶座上,酒足饭饱后的胃被颠簸的路面颤得翻江倒海的,后排还放着两罐未开瓮的白酒。其中有一罐被我打开后放在了档位旁的凹槽处嵌着,即使上面堵着一层薄薄的瓮塞,但还是能闻到很浓烈的酒香。
挡风玻璃旁的电风扇肆无忌惮地发出声响,两侧车窗都是紧闭的,我无奈只能用车窗阻挡外面肉眼可见翻腾的热浪。路沿夹缝中蔫熟的杂草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头,燥热难耐的天气使我张开嘴巴对着方向盘喘着热粗气,微卷着舌头,车镜里的自己像极了一条伸着舌头散热的家犬,我赶忙缩回皲裂发白的舌尖。
回家的路就在前方,我有意地把油门往底下踩,货车越开越快,空旷的后备箱带动旁边的座椅来回漫无目地摇摆,风把路边的栏杆掀得摇摇晃晃,我的心情也随着摇晃的货车变得起伏不定。白酒是我从酒坊老板地窖里苦苦哀求得来的,相比我贪恋酒精带给我的快感,这其实并不算什么。而我对酒后驾驶开快车的行为也有自己的一个理由和说辞,认为这样做可以减少甚至消除货车在坑坑洼洼路面上行驶时所带来的颠簸感。
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把我不争气的头脑吹得昏昏欲睡。干涸的口腔使我对水产生了情愫,我一把夺过坐在自己屁股底下的半瓶矿泉水,故作潇洒地只手拧开瓶盖,另一只手则熟练地把玩着方向盘,不过这对于滚烫冒烟的路面行走的货车都是煎熬。很快这瓶矿泉水就见底了,呛到喉咙口的酸液又跟着我咽下去的矿泉水溜了回去,我随手一丢,空瓶子与后排的酒瓮发出碰撞的噪音。
路沿站立的警示牌开始多了起来,山坡上隐隐震动的岩石随时都会顺着沟壑坠落,货车开始载着我驶向急转弯路段,可路上的坑洼并没有随着急转弯变少,我腹部的啤酒肚随着不安分的路段来回抖动着。
车速过快迫使我想要减速,可我又为此感到烦躁起来,我与家的距离依旧渺茫。于是我干脆把精力集中在圆形方向盘的旋转上,急拐弯使山路本就狭隘的视野变得愈加狭小,飞快的车速把嶙峋的山崖拉成一条又一条立体的曲线。我的额头冒着大片止不住的汗珠,像是快要燃尽的残烛,腥臭的汗味顺着皱纹的沟壑流到细长的眼角里,像是有人故意把眼药水滴在我赤裸裸的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我无心擦着溅落到自己眼睑的汗珠,车轮与路上的碎石互相揉搓着,眼睛不由得跟着自己的手臂来回地摩擦,可我未曾想到自己的手上也满是汗水,于是我把那双湿润的眼睛挪向衬衫的衣袖上。在这短暂的时刻,我意识到呼啸而过的货车又跃过一个急拐弯,揉好的双眼又盯回了挡风玻璃,这时候一个走在路边的女孩蓦然出现在我飞速的视野里。
趁着酒劲,我幻想回了个大弧度的方向盘,再踩个刹车,可公路的另一边就是万丈深渊的海洋,横冲直撞的货车如果碰到护栏再掉下去肯定没命了;倘若按着打好的方向盘继续行驶,势必会撞到那个女孩,女孩的性命也难保。我的方向盘上捏着两个人的性命。
万般无奈之下,我把腿朝着刹车一蹬,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甚至臂弯都支撑在上面。我踩了个急刹车,蒸发的汗水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层盐霜,车胎在灰白的水泥路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刹车印。可是由于货车的车速太快,怠慢的车头还是狠狠地撞在了女孩的身体上。我只感到眼前一黑,再次抬头时竟看到天空飘起几朵混沌的乌云,空气闷热得不行,随时都会下雨。女孩的躯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飞出去好几米,再从半空中斜着重重砸向了地上,我的呼吸和空气一样在那一刻都凝滞了。
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货车的车尾已经摆到路边的栏杆处,血红的车尾灯把银色的护栏照得扭曲起来,有一个车后轮已经悬在悬崖上了,漆黑的轮毂仍在上面打着转。我的酒顷刻间就醒了,坐在驾驶位上直接就呆愣住了,空气在这时变得稀薄,我迟迟难以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
我坐在车内望着倒在路上纹丝不动的女孩,还有半山腰上压抑的黑云,望着滚烫的鲜血渐渐从她的身上流出、蔓延,地面很快就染成了一片红色,纷乱的思绪被过境的乌云紧紧压制着。犹豫了一会,我还是踉踉跄跄地走下了车,用慌乱的眼睛洞视着空寂的四周。旁边的凸面镜正悄悄观望着发生的一切,山路并没有其它车辆和行人通过。
炙热的太阳照在我的后脑勺上,微翘透光的黑发映得发白,我这时反倒感觉后脊背发凉了。我走向女孩时仍旧不安地环顾着四周,如我所愿,山路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行人和车辆,那姿态像极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心虚模样。
我颤颤巍巍地走到女孩的跟前,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女孩那双睁开未瞑目的黑亮眼睛,扭曲的身体像是一个被人丢弃掉的塑料模特。第一反应便联想到恐怖电影的桥段。我的身体抵触地往后退,唇齿越位打着寒颤,眼睛却没离开过她的视线。我有意避开她尚未闭上的眼睛,但还是被她的其他部分深深吸引着。她身上穿着一件绣着白花图案的黄色连衣裙,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不过上面都沾满深红色的血迹,女孩的这副模样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
我不知所措地盯着女孩,又惶恐不安地扭头望向自己货车的车头,上面依旧布满了女孩在上面留下的血迹,显眼的血滴正从车头滑到公路上,血迹的位置还有一个明显被撞击过的凹痕,上面脱落的车漆清晰可见。头顶的大片乌云悄悄为山路蒙上一层看不见的阴影。我来不及多想,使出身上仅存的力气,连跳带跑把女孩抱到了副驾驶,上车前我再次朝公路四周环顾了一圈,以确认路上依旧没有人出现,看着空荡荡的山路,我短舒一口气。
我的衬衫和牛仔裤也沾满了女孩的鲜血,但是我没有急着开车离开,而淡定自若地从后备箱拿出备用的衣服换上,才慢慢启动货车离开。
这时候天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下起了暴雨,纷乱的雨线把狭隘崎岖的山路分割得愈加支离破碎。我的视野里分明升腾起一阵血红色的雨雾,我紧缩着脖子打开雨刮器,疯狂躲避雨水的溅射,胆战心惊的货车贴着径流缓缓匍匐着,发出微弱的幽光,雨水无情地洗刷着残留在山路和货车上的污垢和罪孽。
……
后来听医生说,我把货车开到医院时,整个人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医生和护士火急火燎地用两个担架车分别把我和女孩送入急诊室。
“只是到最后,这对几乎同时被送进急诊室的男女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结果。女孩被诊断出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还伴随着严重的脑震荡,最后失血过多撒手人寰,告别了她最爱的人世间。但是他就不一样了,他只是大量饮酒导致短暂的休克,不过也因为饮酒过量,眼角膜功能在这次饮酒中算是彻底丧失了,因此如果没有眼角膜供应也会有失明的风险。于是我们通过指纹识别查询到她的身份信息,询问她的家属是否愿意捐赠女孩的眼角膜,幸好女孩的家属同意了眼角膜供应,他这才没有失明。”那天负责主持这两场手术的院长在她的病历本这样写道。
我在一个星期后从病床上醒来了,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晴天,窗外的日光像是一张苍白的人脸。病床旁摆着一张无瑕的镜子,镜子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上面搭配着惨白的嘴唇,镜中的人便是我。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感觉自己仿佛生了场大病,孱弱的体格上已经很难认出我原先丰腴的模样。为我诊治的医生也为我手术前后的巨大变化感到诧异,“换眼角膜一般当天就能出院的”,这句话是从为我诊治的医生口中说出来的。
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女孩在看着我,“她呢?”我带着微弱的气息问医生。
“你是问那个跟你一起送来的女孩吧?”医生将脸转向枯瘦如柴的我,我呆滞地望着头顶上雪白的天花板,没有正面回答医生。“很可惜,她在你送进医院的当天就去世了。不过她生前在你的楼上一层住着,刚好就是这个房间的这个床位。另外,你的眼角膜已经病变,现在的眼角膜也是从她眼睛里面取出来的。”我没想到会从医生的嘴里得到这些答案,满脸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医生。
“不过,你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真像。如果只让我看着你的眼睛,我真的会以为你就是那位女孩呢。”他富有磁性的音腔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我的目光跟着他的声音飘向窗外,飘向没有人存在的地方。短暂的发呆过后,我依旧难以置信地望着医生,这次他的眼睛却躲开了。
其实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咨询他,还没等我向医生开口,那位医生已经转身背对我而去了,他把门锁得紧紧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留下我一个人。当我回眸望向镜子,属于我那双阴柔细长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双黑亮而陌生的窗口。
我把目光游向窗外,眼神游离看着窗外缤纷多彩的事物,那种视觉清晰得甚至有些不够真实,以至于我几乎淡忘了属于自己那双黑亮而不是阴柔的眼睛。窗外是五彩斑斓的,床边的柜台摆着一把稍微干皱的百合花,不过仍象征性地挥发着余香,花花世界使我把厌恶的目光转向头顶上的天花板。
单纯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阵转瞬即逝的亮光,隔着这块完整的天花板,我似乎能想象楼上的女孩穿着和自己同一样式的病服,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只不过她的身上多披上一面白布。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女孩的缘分已尽,这些大概就是自己对那位女孩的全部印象了。
我弱弱地闭上了双眼,眼眸无规律地微微颤动着,那时我感觉自己恍若置身盘山公路的悬崖峭壁之上,女孩正悬于悬崖绝壁的半空中,这也就意味着我对女孩的追悼也该止步于此了。
我又缓缓地睁开眼,隐约感到头顶上正有人偷偷俯瞰着我,我的头和身板的夹角转成了一百八十度,以仰着头的姿势眈眈地望着天花板。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看到那位穿着白花图案的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只不过隔着一块天花板。
不过,令我细思极恐的是,头顶楼上的女孩竟也用那双黑亮的眼神望着我。我看着那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空白的脑海主动为我勾勒出一个出现在往昔的女孩的身形。虽然我为自己心里铺了层底,但我显然还是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吓呆了。
女孩那眼神好似在跟我嘱咐,“你要替我好好地活下去。”这时候,我仍信誓旦旦地以为这是自己太过思念女孩那双眼睛而产生的幻觉。我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果不其然,女孩带着她那双富有辨识的眼睛一起消失在我的眼中,就像流星划破夜空。我选择了隐瞒,并没有跟医生诉说自己的这些症状。
出院前,我还是向医生索要了女孩的信息,每当我的心坎要顶到嗓子眼,我便知道自己又会想到女孩的那双眼睛,而不是女孩。医生递给我一张写着女孩地址的纸条:金山街胡同6号。我对纸上的地址感到莫名的熟悉,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充满违和感和陌生感。
医生的钢丝眼镜片上闪过一剪冷光,那丝冷光映得我头皮发麻,当我回过神来时,套在医生上身那件臃肿的白大褂已经走开了。我的眼睛没有过多地在纸上的地址停留,把写着地址的纸张揉成纸团塞进了口袋。
停车位上一块熟悉的车牌吸引着我的目光,货车安静地躺在毫不起眼的砖地上,车轮周围的杂草比旁边车位的杂草要茂盛得多,我没有在车头看到残留的血渍,脱漆后白净的凹陷倒是一如既往。我费劲地打开笨重的车门,开始把心思放在货车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泥垢上,那一条条如蚯蚓那般富有纹理的泥垢,像是有人刻意画上去的。我觉得是时候给自己的货车洗个澡了。
货车启动时车尾溜出一堵浓稠而难闻的黑烟,震动使得挂在玻璃上顽强的泥沙变得收敛,纷纷变成灰尘扬了下去。货车的方向径直朝着洗车店的方向奔去。
叁
我打开车门坐在上面,熟悉的内饰被陌生的灰尘装染着,脑海里不由得蹦出开车去医院复诊的想法。盘踞在手指头上的黄褐色开始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的脑海里疯狂思索关于这个女孩的信息,可是七年的时间沉淀无疑加大了我调取记忆的难度。我的眼睛在这时一直在思索女孩所处的方位,轧钢厂机器的轰鸣声不断扰乱我的思绪,我觉得自己在某个瞬间跟丢了她,她没有跟刚才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闪烁的红绿灯富有节律地眨着眼,驱使我把目光留意到前方另外一个路口的拐角处,上面有红绿灯架在路沿边,红绿灯两头的柏油路上整齐画满了纵向分布的白横线,来回的行人在读着绿秒的白横线上面行走。
我并没有在行人堆里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却闻到了茫茫人海中弥漫的汗臭味。行人那交叉摆臂的姿势更像是跑步,这让我抑制不住为他们诙谐的姿态感到可笑。通往医院的道路其实很鲜明,只要经过前方路口一个醒目的十字路口就能看到医院了,我如果开车过去还真不一定比走路来的快。我一脸轻松地走下了车。
我走到斑马线前时,斑马线的红灯却亮了起来,上一秒还人潮汹涌的斑马线,下一秒就给过路的车辆空出绰绰有余的空间。我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坚硬的石头,石头承受不住我的挑衅,滚落到前方的柏油路上,后面又是一波拥挤的行人,我闻到了和我在车上闻到的一模一样的汗臭味。
我正回想着那如梦如幻的女孩,左侧不远处红绿灯旁的摄像头对着自己的眼睛闪了三下,一辆飞驰的大货车直冲过去,流动的风漫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我把头扭到斑马线那边,眼睛在这时仿佛又被镀上一层薄膜,变得模糊无比。
于是我又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双眼在空无一人的斑马线上闪过,我的视线无规律地跳动在泛滥着红光的斑马线上。那是我心心念念寻找的那个女孩吗?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红灯的图案仍是常亮的,后面的那堆行人呆若木鸡地望着我,我感觉那群行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我走得很快,步伐踏出前所未有的矫健,可我始终都追赶不上女孩的步伐,我只能拼命地奋勇直冲,所有人的耳畔都响起急促的喇叭声。一辆即将越过斑马线的小骄车踩住了刹车,泄了气似的停下,小轿车因为惯性滑出一段距离,车头紧贴在了我的腰上。绿灯在这时亮起,可是斑马线没有行人路过,安静的人群倏忽变得喧闹。那个轿车司机摇下车窗,用他的表情向我展示他的愤怒,里面探出一个尖嘴猴腮的司机,朝着我骂骂咧咧说着些什么。
路沿上凝固的行人开始交头接耳,不时向我抛出疑惑的目光。我不以为然地扭头往前走去,司机一把拽住我的衣领,用他那黄豆般大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并用指头指着我的后背,撂下一句话,“我刚刚怎么没撞死你?”这下两边扎堆的行人都竖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我漫不经心地走开,拒绝了来自人海的目光,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唯有女孩的眼睛能吸引我的目光。
回到医院,医院原先破旧的面貌变得焕然一新了,我伫立在门前想要回忆曾经,可还是被大厅口一个文质彬彬男人的目光打断。后来,主治医生率先认出我,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他说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体态变得丰腴的我,不过我的脸颊相比以前显得更加的消瘦。时过境迁,他换了崭新的一副眼镜,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意气风发,我从他的笑容中分解出七年前没有的皱纹。
“你怎么来这里了,是最近眼睛感觉不舒服吗?”他试探性地问着我。我站在旁边没有回答他。出于职业反应,他把我拉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面的墙面白得发亮,显然是重新装修过,而是窗户旧的,它当着我和医生的面露出它本来的底色。透过这扇窗户,我看到了熟悉的五彩斑斓,只不过熟悉的五彩斑斓变得不那么明亮。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那个女孩,扭头发现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是那位女孩住的房间吗?”他故作矜持,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翻出多年前病历本,翻开后再紧紧地合上。病历本上的铁夹子涂着锈色,我惊讶地发现上面的锈色和他蜡黄的脸色有相通之处。
他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他过滤掉有关女孩的细节,“现在医院房间紧张,我们医生的办公室都拿来‘充公’扩建床位了。”当我意识到不可能看见女孩躺过的那张床时,我表现得有些失落。他也是一脸好奇地望着我,我仍旧没有跟他开口提起有关女孩的字眼,“我今天来找你是想了解女孩的住址。”
“金山街胡同6号。”他不加思索地回复了我。
“谢谢。”当他听见我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他说我的声音令他回味,那声音空旷而又悠长,很显然,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曾经的曾经。
我淡淡地走出医院,旁若无人般站在医院门口,各色各样的行人阻挡着我的路。我急切地对着医生留给我的地址搜索起来,碰巧的是,那个地址正好位于我家小区隔壁轧钢厂的旁边,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途是那么遥远。
走在明晃晃的大路上,阳光倾泻在我灰暗的肩上,再投射到地上形成富有层次的影子。我隐约感觉女孩就跟在我的旁边,如影随形,女孩仿佛踩着我的影子,她脸上的轮廓渐渐明朗起来。
我总能想起七年前抱过那个女孩时的场景。那时的我企图用胀红的右手为她脸上擦净血水,以为女孩的性命就能救回,灵魂得到救赎。而当女孩脸上血水变成了血渍,女孩的呼吸早已断尽,那双黑亮的眼睛却始终望着我,这使我隐隐感到不安,这种不安从车祸后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我走到金山街胡同口时,地址的位置定格在一扇深褐色的木门前,上面还嵌着两个铜制的门环。我尝试把耳朵贴在门上,门的另一边却没有任何声音。我怯怯地敲着门,敲门声很小,连我自己都没听见。就在我以为屋里没人,掉头正要离开时,门的合页发出陈旧的声音,木门漏出一条眼睛大小的门缝。门的另一侧是一位中年女人,她透过门缝瞥了一眼门外,还有我的那双眼睛,我隐约从她的眼睛看到了女孩的影子。她将门缓缓打开,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桂花树旁摆着一套花岗岩质地的桌凳,那种摆设在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既视感。女人从刚才就一直背对着我,她径直走向里面的木屋,我对女人的行为举止并不感到意外。我谨慎地跨进石枕,找到一个向阳的石凳,石凳上面也布满了桂花,像是很久没人在上面坐过一般。我轻轻用手拂去贴在石凳上面的桂花,撅起屁股停顿片刻后坐下了,桂花应该在我出了汗的手上留下余香,我这样想。
午后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给我一种近似家而又温馨的感觉,我感觉石凳也是暖洋洋的。女人迈着从容的步伐从屋内走出,再走到石桌前,我看到她的手上多了一罐茶叶。“喝茶吗?”我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当,于是便微笑着欣然接受了。
石桌上升腾一缕缕滚烫的蒸汽,干皱的茶叶在茶杯翻滚,泡发后像是一朵朵花瓣悬在茶水中。“其实我很早就注意过你,一次巧合我发现你就住在轧钢厂的隔壁,其实刚开始我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注意到你的,而是你脸上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女人说话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那双眼睛,她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得到些什么。我开始对女人的话语感到意外,但这次我没有对眼前的这个人选择隐瞒,我如实交代自己开车撞死女孩的事实,而这个女孩的地址就在这里。
我向女人交代,七年以来,自己一直生活在呼吸着欺骗和隐瞒的空气里。她也坦诚相见地对眼前的陌生人说,“你口中的女孩就是我的女儿。”我很疑惑,女人似乎立刻从眼睛里看出了我的疑惑,“你要参观一下我女儿的房间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
我们俩在一间涂满黑色油漆的房门前驻足,女人从口袋掏出一把崭新的金黄色钥匙,我发现钥匙的颜色和门把手的颜色是一致的。黑黢黢的房门阻挡着一丝光线的照进,黑暗使女人手中的钥匙和锁孔不断发生金属才有的碰撞声。黑色的房门被打开后,女人咳嗽一声,她的咽喉应该会吸入许多呛鼻的灰尘,进入肺叶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用娇小的身躯挡住了房间内为数不多的光线。我跟着女人细碎的脚步走进房间,看着通体的白墙上贴着几张女孩生前的生活照,她黑亮的眼睛在每张照片中都显得格外出彩,照片上的女孩正是车祸那天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那个女孩。
女人并没有像我料想中那样的哽咽和悲伤,也许,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适应没有女儿的日子,生活的不如意反倒使她变得愈加沉稳。除了几张女孩生前的生活照,床边的短桌上摆放着几张男人的素描,我越看那几张素描,越觉得上面画的像自己。我转移视线,目光开始被南边的窗户吸引住了,但我更多的是惊讶,那上面挂着黄色的布料加零碎几朵白色的花朵,女人说这是女孩生前最喜欢的款式。
女人走到我的身旁,“我的女儿在她失踪前几天,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有个陌生男人要开车把她撞死。”女人说话时盯着短桌上摆放的那几张素描,再把沉重的目光抛向发呆的我,“不过当时的我以为她疯了,没有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失踪那天后我再也没能见到她,直到再见到你。”听罢女人的言辞,我惭愧地低下头,决定向警察坦白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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