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七期(待)•散文篇】
那高高的山峦逶迤而下,平缓的山坡延伸进平坦又宽阔的盆地。盆地的一角,仿佛从天上降下来的一片硕大的云朵,不是传说中的怪物或神仙,那一棵树,有着优美和健壮的三头六臂;每只臂膀都像钢铸铁造的擎天柱,枯洞疤瘤,苔藓斑驳。它丰满的树冠仿佛在微笑,可浓稠的碧绿里,却透露出淡淡的忧郁。
它早就忘记自己在这里伫立了多久,只听见一群又一群来看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指指点点、惊讶不已地叫它“神树!”说它有二千多年的高龄。在翠绿的枝头系上红绸带,在大石磨似的树干旁,竖起一块刻着文字的花岗岩石碑。它不懂他们的意思,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舒卷自如,郁郁葱葱,依然风姿绰约,宛然风华正茂。
它依稀记得,幼小的时候,生长在山腰的丛林里。它的同胞和兄弟姐妹太多太多,大家拥挤在一起,枝叶相碰,紧紧偎依,抵抗着狂风暴雪,又争夺着阳光雨露。
那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从山下走来一个樵夫,把它不认识的树木,还有几个兄弟姐妹砍倒,又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它听见它们倒下时“咔嚓嚓”、“扑嗽嗽”痛苦的哀叫,它不知道那个樵夫为什么这样心狠手辣。樵夫又朝它走过来,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举起来向它砍去。它忽然明白了,它将和它的同类和兄弟姐妹一样,倒下,死去,又被捆绑起来。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忽然,另一个人出现在樵夫的身边,对樵夫说了很多话,可惜它听不懂,但樵夫的斧头没有落下来。樵夫走了,那个人用一把铁锹,向深埋在泥石里的它的脚下挖去,把它完整无缺地拎起来,扛到山下去。它觉得他扛着它下山的时候小心翼翼,不让树枝和岩石碰撞它的枝叶和根须。最后来到几间房屋前空场上的小溪边,栽到一个深窝里。它听他叫自己:“青檀”。
“青檀”?它觉得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它不知道它的父亲和母亲,只知道他是恩人,是他给了自己完完整整的鲜活的生命。他,就是它的神。
它快乐地生长。它非常痛苦恩人和他的同类不能理解它的心意和情感。随着时间推移,它长大了,让它感到欣慰的是,风儿常常来对他说:有人理解它。
早在它出生之前,一个叫柏拉图的人和另外几个大名鼎鼎的人都说,植物有欲望和意志,具有喜悦或痛苦的情感。有人这样描述它们:树木和人一样:有躯干,就是树干;也有脚,就是树根;有时也会被斩首,就是截去顶枝;也会做出哭泣状,就是枝条下垂至地面;也有血管,将乳汁一样的树液被运往各处;也有伤口及结痂后形成的疤痕。它觉得这些话是不容置疑的。还有人似乎更懂得它,说:花朵会脸红。小草也会羞涩。和它的恩人一样黄皮肤、黑眼睛的李渔,振振有词地说:紫薇树怕痒,“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草木同性,无草无木不知痛痒。”
“树怕剥皮”。最难忘的那一年,它还细柔苗条,婷婷玉立,只见溪河干涸,赤地千里,田野上尘土飞扬,枯黄萎靡,一眼望不到尽头。衣衫褴褛的人们挖草根、剥树皮、捕老鼠吃,很多比它大的树都被剥光了皮,咽进人的肚子里,荒芜的大地上,只剩下一根根高大光秃的木桩,干枯,死去,最后扑倒在地。它的恩人背起行囊,牵着孩子,向远方走去,直到荒野的尽头;他转过身来,好像望了它一眼。它看清楚了,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它苦苦等待着恩人。它不懂得他是一个穷苦的农夫,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也好像就是几天前,它看见恩人的房子倒塌,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些人,在虚墟上建起了新房子,和它的恩人一样,这些人都很穷,天麻麻亮就下地劳作,直到太阳落山,雾霭沉沉。
后来,这里的房子,水井,稻田,草地和小溪都再一次消失,又变成了荒野,家犬变成了野狗,和豺狼虎豹厮混在一起。它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多人,一动也不动,直到被泥土吸了进去,留下来一堆堆白骨。它觉得这时候,脚下的泥石里充满了血腥和腐肉味。但是它很奇怪,从根须里传上来的这种汁液,让它成长得更快,更大,更粗庄,更翠绿。
它觉得眼前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的人,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又很悲惨;山乡有时候满目疮痍,有时候风光秀丽。
它怀念和等待着它的恩人,它的神。它觉得只有和他在一起,灵魂互相映照,生命才有意义。正如卢克莱修说的那样:一物就这样照亮了另一物。叔本华说的似乎更加准确:每一个存在,都点燃了另一个存在的生命火花。
它听从远方吹来的风儿讲过“望夫石”的故事,虽然它似懂非懂,但它觉得应该像“望夫石”的那块石头。它听到有人如泣如诉地吟咏:“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唱出了它的心声。它仿佛昨天才听到人们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棵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在一起。……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它听了后悲伤又凄惶,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孤独地在空旷的原野上等待守候,没有一个伴侣。
但它痴心不改。山洪暴发,浊浪滚滚,它寸步不移;烈火焚身,裸体乌黑,它在灰烬中重生;电闪雷劈,颓然扑倒,它又带着残缺的躯体,昂首挺立。
它觉得和爱默生心有灵犀,因为爱默生的话,说到了它的心坎里:“每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来说,都是一个神圣的维纳斯。”它热爱它的恩人,心中永远充满了激情:“激情……使万物生气盎然,意味深长。自然变得有了意识。现在,树枝上的每只飞鸟都对着他的心和灵魂歌唱。……林中的树木,摇曳的野草,窥视的花朵,都变得有了灵性……在这个绿色的幽静去处,他找到了一个比与人相处更可爱的家。”恩人身上的光环,在它的眼前和心中闪耀;它渴望他也能看见它的光辉,所以,它精心梳妆打扮,每一片叶子都仿佛用清水一样的它的泪水擦拭,有如晶莹剔透的翡翠,树冠边沿也轻轻地笼罩着绿色的弧形光晕。它觉得这是它的语言,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真挚又深情的歌声。
虽然不能仗剑走天涯,它却有一颗江湖豪情、快意恩仇、除暴安良的心。它侠骨柔情,铁血丹心,护佑着许许多多小小的生灵。鸟儿在它的身上筑巢,小鸟在它的怀抱中长出美丽的羽衣,在蓝天白云下翱翔。
等待恩人的日子里,它遇到了数不清的事情。一天下午,一只果子狸慌慌张张地窜到它的身上,弄得它很不舒服,埋怨那个机灵的小动物:“银杏树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为什么跑到我的身上?”果子狸说:“对不起,那几个人要把我捉去吃掉。”它向下看看,果然有人拿着长棍子似的东西,在向它的丰满的身体里张望。于是,它对果子狸说:“我胳肢窝最隐蔽,你就躲藏到那里,千万不要动,因为你一动,我就痒痒的,忍不住发出声音,他们就会发现你。”
它喜欢猫头鹰,因为它讨厌老鼠,猫头鹰经常在夜里静悄悄地站在它的一条枯枝上,睁开一双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当它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黑暗中的猫头鹰一跃而起,飞箭一般滑翔,一下就抓住了在地上逃命的老鼠。
它最喜欢,甚至是爱上了有如戴着鲜红色小帽子的绿啄木鸟。它不仅仅喜欢绿啄木鸟的漂亮,更感激对它的保护。它常常被侵入身体内的小虫子噬啮,就像春蚕吃桑叶,把它的身体从内到外一点点啃食;它疼痛难忍,却没有办法把虫子消灭。这样下去,它就会死于数不清的小虫子的恶口利齿。是绿啄木鸟为它诊断和治疗,把一只只可恶的虫子全部吃掉。它觉得绿啄木鸟的脑袋晃动得太厉害了,啄它身体的一个部位时,“咚咚”,“咚咚咚”比放鞭炮的爆炸声还要急切,它非常担心绿啄木鸟会把自己的脑壳震裂撞碎。
它记得从东面吹来的风夹着落叶说“竹林七贤”,但它从来没有见过;它年轻的时候,听到过有人弹奏《广陵散》,并牢牢地记在心里。当被苦闷和焦虑煎熬得痛苦不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才轻轻地吟唱;可是,没有人能听懂,连才华横溢的欧阳修也听不懂,说是“秋声”,还写了一篇文章,叫《秋声赋》。“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嵇康太孤独了,同样孤苦的它能懂嵇康。但无论是强颜欢笑的太守、还是春风得意的宰相,欧阳修却不懂嵇康。不懂嵇康,就不懂《广陵散》。它遗憾又沮丧地发出一声声“沙沙沙”的叹息。
风儿没有对它说过“孟浩然”,但是,有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它的叶子已经发黄,这个叫孟浩然的人,到它身旁的一家农户做客,就坐在它的脚背上喝酒,喝到得意时,摇头晃脑地吟诗:“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听人说他住在一座青山的外面,可是,以后有很多个重阳节,他再也没有来过。
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它注视的一切,都在幻灯片似的变化,或如灰飞烟灭、或如雨后春笋。最兴旺的时候,它巨大的树冠下,有一个大青石磨,旁边还有轱辘水井,所有的房子都围绕着它,它成了村庄的中心。它觉得最惬意的是夏天最热的夜晚,人们似乎都喜欢它。小孩在它身上爬上爬下,大人在它下面说笑和睡觉,上面是闪闪发亮的满天繁星,仿佛那里也有很多人,点着灯笼欢聚,下面的人说“牛郎”和“织女”就在那里相会。
它觉得牛郎织女比它幸福,一年还能见一回,而它却很久没有见到它的恩人。
还在它幼小的时候,就听到人们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话从它耳朵里进去,一下子就刻在心上,成为它唯一的信念,涂抹不掉,生根发芽。
爱会使人年轻。它丝毫不觉得自己苍老,还像当年那么年轻:近看有壮汉的强健,远望有少女的妩媚。
它要等待恩人回来。它不敢倒下,要一直等下去。它听说大洋彼岸有一个地方的一棵树,活了四千七百多年,它有信心长长久久地伫立在这里,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出现那一个刻在心中的亲切的身影。
在骄阳和风雪中等待和守候,用最浓郁、最纯洁的碧绿生命,它吟唱和书写着感恩和爱的传奇。
2023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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