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嗒嗒。
屋檐溅落的水滴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雨水依旧坐在这间客栈最左边的那张桌子,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那碗黄酒。
这场雨已连续下了七天,这七天里他当然也没有去任何地方,即使没有下雨,他也不会去其他地方。
他在等人。
青州刺史徐宽。
“等徐宽经过这里的时候,你一定得第一时间出手,封死他的退路,然后用这柄剑刺入他的心脏,再把他左肩上的刺青削下来带回来,记住,你一定得用这柄剑,否则那刺青就会消失。”
这是雨水离开总舵时年长老对他的嘱咐,也是他的第二十一次任务。
自从成为年长老属下的二十四节使之一,他已出过二十次任务,每一次都完成的非常出色。
这是第二十一次。
刺杀徐宽,带回刺青。
据他十天前得到的消息,徐宽会在二月七号离开青州,赴京述职,而这间客栈正处在去京城的官道上,听徐府的马夫说,徐宽这次带了许多箱子,十分沉重,行程中也已安排在这间客栈落榻休息。
所以雨水七天前就已来到这里,将这里的路段,客栈明细全部了解清楚了。
然后一天前他才住了进来。
今天已是二月九号,从青州城出发到这间客栈最多不过两天的路程。
徐宽还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吧。
“蹬蹬蹬!”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听两声长嘶,门前已出现两条人影。
雨水终于抬起头,拉住店小二,说道:“再给我来壶酒,加一碟花生米,两斤牛肉。”
店小二喜道:“好咧!”
雨水的眼睛并没有看那两个人,却已将那两个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审视了一遍。
两个人,一个白衣,脸色黝黑,一个黑衣,脸色却苍白,仿佛来自阴间的黑白无常一般,他们的腰间都别着一柄剑。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客栈里的其他人,只是径自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也许是因为大雨,客栈里的人并不多,一共十张桌子只做了七个人,最里面有三张桌子,除了雨水,还有一个瞎眼老头,手里举着招魂幡,似是算命的老道士,右边靠近内堂有三张桌子,坐着一个带着三岁小孩子的妇女,一个做生意的中年人,外面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则是那两个刚来的黑白无常。
这两个人绝不会是普通人,从他们的动作和他们的双手来看,他们的功夫一定不错,剑法也绝对有一定的火候。
不过雨水还是有把握在十招之内打落他们手中的剑,所以无论这两个人是谁,他并不在意。
他又低下头,凝视着碗中的黄酒。
黄酒醇厚,入口苦而涩,他并不喜欢这种酒,他也从不喝酒,他特地叫了两壶酒,这么多菜,而且还叫了两副碗筷,就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不是一个人,这样就没有其他人来这张桌子打扰他了。
“酒菜来喽!”
店小二吆喝着把酒菜送上来,雨水抬起头道声谢谢却看到客栈的老板娘正躲在厨房后面偷偷的看他。
这家客栈叫做听雨阁。
听雨阁本是江湖上有名的几家客栈之一,其分店遍布关中内外,据说其背后的大老板是江湖上最富有的霍老爷子,能在听雨阁当掌柜,必须经过层层筛选,能当上听雨阁掌柜的人也一定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从雨水住到这里的时候,那老板娘就一直偷偷的留意他,而且每次和他眼神相撞的时候,老板娘的脸就会变的红彤彤的,像是害羞的十八岁姑娘一般。
“呵!”
雨水心里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认为老板娘已看上了他,可是他也不能问。
“蹬蹬蹬!”
又是几声马蹄阵阵,门口又出现四个人,四个壮汉,肤色黝黑,耳朵上挂着紫金色的金环。
四个人一出现,就亮出了手里的鬼头刀,目光齐刷刷盯在那个中年人身上,吼道:“邵无法!今天被我兄弟抓住,看你还哪里逃!”
刀一亮出,店小二和那妇女纷纷吓得脸色苍白,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中年人却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起身假装叹道:“太行七杰,太行七杰啊,真是可惜了你们的武功,只是这脑袋却怎的这么愚蠢呢!”
“你!”
“大哥,休与他废话,让我砍了他的脑袋为三哥四哥和六弟报仇!”
眼睛已经血一般鲜红。
中年人却阴笑道:“若是在平时么,你们可以这么狂妄,只可惜今天么,,,”
“今天我照样可以取你脑袋!”
“你不能,因为,,,”
“因为我们在这里。”
中年人说到一半,黑白无常突然站了起来,同时开口说道:“有我们在这里,谁也不能动邵无法。”
直到他们开口,雨水才发现他们的声音竟然这么难听,又哑又沙,又仿佛是金属撞击发出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四个人脸色已变了。
“你们,,,你们是阴山二魔!”
黑白无常冷笑道:“算你们有点见识,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留下一只胳膊即可。”
“你做梦,我们太行七杰也不是好惹的。”
四个人狂吼一声已一齐出手,刀光漫天,砍向黑白无常二人。
“啊!”
“啊!”
刀光凛冽,却只见黑白无常嘴角弯了弯,他们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所有的刀光全部消失,那四个人已烂泥般摊在地上,喉咙上流出一道血流。
“厉害,厉害!”
中年人鼓掌赞道:“二位果然剑法无双,一齐出手更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这次找二位过来,我邵某总算没有找错人。”
“呵!”
黑白无常喉咙里发出一声粗闷的哼声,又坐下来不动了,再也不理会到下的四人。
雨水淡淡的瞧这一切,胃里却已恶心的想呕吐,他已准备站起来,却听见旁边的瞎老头开口说道:“世事无常,诸般轮回,因果报应,二位这般嗜杀,只怕迟早是要遭天遣的。”
听到这话,黑白无常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若有所思的盯着瞎老头,盯了许久,突然瞳孔收缩,似乎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眼神惊恐万分,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起身奔向门外,一刻也不敢耽搁。
“哎,你们等,,,”
中年人见状不对,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起身追了上去。
“唉!”
就在三人奔出门外的时候,瞎老头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雨水又低下头,盯着眼前的黄酒,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心里却早已巨浪翻腾。
小小的客栈,竟然有这么多江湖人物,而他竟然全都没有认出来,是自己离开关中太久了么?
自从上次任务后,他就一直待在大漠,一待就是五年,对于这个江湖,他已陌生了许多。
心里正在乱想,门窗突然碎裂,三个人影飞了进来,准确的说,是被人扔进来的。
三个人影正是黑白无常和中年人,只不过他们都已变成死人,他们的头颅已被人强行捏碎,四肢也已扭曲变形。
偌大的一间客栈,此刻却已躺了七具尸体,鲜血的气味在弥漫。
是谁做的!
雨水不用想,门外已走进来一个人,一个青衫文士,打着一柄油纸伞,笑容温和的走了进来,青衫上没有沾到一点雨水。
门前有许多空桌子,青衫文士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向雨水的方向走来。
雨水的心跳忽然加速。
青衫文士走到雨水面前,直接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碗筷,微微一笑,说道:“你在等人?”
“是的。”
雨水道:“只可惜我等的不是你。”
青衫文士道:“我知道你等的是谁?”
雨水道:“哦?”
青衫文士端起另一碗酒,扬起头品了一口才淡淡道:“青州刺史,徐宽。”
雨水冷冷道:“哦!”
青衫文士也不在意,笑着缓缓说道道:“这一路上我见过很多的人再等他,有岭南的梅家兄弟,西北的赵一刀,还有中州快剑秦剑等等,也包括刚才的阴山二鬼和邵无法。”
雨水道:“是么,他们人呢?”
青衫文士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都已死了,本来他们不必死的,只可惜金钱的诱惑实在太大,也太无情。”
雨水闭嘴,心里却已渐渐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了,他已决心不再说话。
“他们不远千里一齐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取徐宽的项上人头,剥下那块刺青,然后找到那笔据说是灵山温侯留下的宝藏,我明白他们的目的,所以他们不得不死。”青衫文士盯着雨水的眼睛,道:“你呢?”
“我也是来杀他的。”
雨水没有隐瞒,他觉得这种时候再说谎已没有必要。
青衫文士一怔,随即笑道:“不错,你是个诚实的人,只可惜诚实的人总是活不太久的。”
雨水道:“那就要看了。”
青衫文士道:“看什么?”
雨水道:“看着个人是谁,世上有一种人好像运气一直不错,总是不那么容易死的。”
青衫文士道:“你觉得你就是那种人?”
雨水道:“我就是!”
青衫文士又笑了:“你觉得我杀不了你,你真的以为我会忌惮你,即使你是小青衣的刺客?”
这人一语点破雨水的身份,显然对他也有一定了解,不过雨水的神色还是很平静,忽然指着那碗黄酒,问道:“方才你是不是喝了一口酒?”
青衫文士脸色微变。
“就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你觉得我和前面那些人一样容易对付,所以你会掉以轻心,只不过你实在太大意了,这碗酒你本不该喝的,”雨水冷冷道:“听雨阁的黄酒,我不用想也知道里面一定十几种致命的毒药。”
青衫文士道:“你是说里面有毒,难道我会看不出?”
“你当然看不出,”
老板娘扭着腰从厨房后面冒了出来,笑吟吟的说道:“这可是从天山运出来的毒母,而且本来是没有毒的,只不过再加上唐门的几只毒株么,那可就不一样了哦。”
青衫文士闭上眼,突又睁开眼,手已握紧,狠狠盯着那老板娘,显然是真的中毒了。
雨水提醒道:“此毒药性极强,不过发作却比较慢,所以你现在最好莫要运功,若是七个时辰内找到叶星士叶老前辈也许还有的救。”
青衫文士脸上慌张之色却是一闪而逝,看向雨水的眼睛,又看看那老板娘,忽然笑道:“想不到你们居然也有勾结。”
雨水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我并不认识这位,我只所以知道这些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以前是个酒鬼罢了。”
“怕也只有你这样的酒鬼才能发现酒里的不同吧。”
老板娘眉眼流离:“我早就奇怪,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动酒却叫了两壶酒,原来是为了他啊。”
雨水嘴角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青衫文士脸色突变,一字字问道:“你早已知道我会来,你知道我是谁?”
雨水呵了一声,缓缓道:“徐宽这次回京说是述职,其实是为了向他恩师请兵逐寇,寇贼为祸边关已是多年,但是长期出没于大山之中,朝廷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老窝,徐宽历经几年收集情报,才终于在一名游侠的帮助下找到并获得了寇贼活动的地图,徐宽大喜,但势单力薄,只能借回京述职之名向他恩师求兵。”
青衫文士脸色骤变,那老板娘却是听的十分认真。
雨水接着道:“只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此事被寇贼得知,便放出消息说徐宽入关前曾进过灵山温侯的地宫,得到了一大笔宝藏,宝藏的地图就藏在徐宽的身上。”
青衫文士沉声道:“当然没有所谓的藏宝图,也不可能有人能找到灵山文侯的地宫。”
雨水盯着青衫文士,道:“若是没有猜错,你就是那个发现寇贼老窝的游侠吧,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徐宽一介书生身边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高手。”
青衫文士苦笑。
老板娘却是惊讶道:“这人对付阴山二鬼却如同杀死蚂蚁一般简单,他这一身功夫实在厉害,我却看不出他究竟是何门何派。”
雨水嘴角动了动,心里似乎已知道青衫文士的身份,却只是叹道:“无论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青衫文士面色已缓和,沉声道:“既然我已落入你们手里,又何必说这些话。”
雨水道:“你觉得我会杀你?”
青衫文士沉默不语。
雨水道:“我说过,七个时辰内找到叶星士就可以保你不死,而且据我所知,叶星士就在离此不远的黄石镇上。”
青衫文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雨水已站起身,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到门外抬起头望着黑云密布的天空。
雨已停。
他抹了一把脸,跨上那匹事先准备的千里马,向西北纵马而奔。
青衫文士怔在原地,神情复杂的盯着门外,似乎在想这个杀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杀你只是因为他下不去手,他的任务是徐宽而不是你,他知道徐宽并没有走这条路,他也知道你会故意出现在这条路上,所以他在这里等了七天等的就是你,只有留下你,他才能放下心去杀徐宽。”
老板娘幽幽的声音打在青衫文士的耳朵上,却让他如遭殃雷击一般。
“你当然也看错了,他并不是小青衣的刺客。”
,,,
雨已止,天空的阴霾却还没有散去,雨水的心里却也像是笼罩了一层阴霾。
马在狂奔,风吹打他的脸,冰冷刺骨却也令他无比清醒。
他的任务是刺杀徐宽,他不得不杀徐宽。
他一直是暗河里最优秀的刺客之一,他绝不能失手。
可是他又绝不能杀徐宽。
身处大漠的五年里,他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见过为非作歹烧杀抢掠的寇贼,他也恨这群人,他的手上也沾过无数次这些人的鲜血。
徐宽作为青州刺史,对这群寇贼的习性,作战方式十分了解,身上更是掌握寇贼老窝的秘密,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彻底荡平这群寇贼的机会。
消灭寇贼,边城才能太平。
而消灭寇贼的前提,便是保徐宽入京。
他的任务却是刺杀徐宽,这是一个矛盾的选择,却又一点也不矛盾,因为自从他下决心不杀青衫文士的时候,他就已明白,他对徐宽也是下不去手的。
只不过组织的规矩是不容任何一个人打破的,不是徐宽死,就是他死!
行至官道半途,他调转马头向另一侧的小道奔去,穿过一片竹林,许久才来到一座独木桥上,他下马回身站在桥头,远眺这条山流的尽头,若有所思。
是时候做个决定了。
他想,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却一直没有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独木桥对面突然走来两个人,两个衣衫破旧的农家人,一个年纪大些,双眼却炯炯有神,另一个年轻人背着一个布袋,眼神也是坚毅异常。
这两个人出现,雨水才收回目光,眉头紧皱,凝视着桥对面的二人。
那二人看到雨水,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三人的目光互相审视着,谁也没有说话,什么不说却也已明白。
年轻人解开了布袋,拔出了自己的剑,另一个人也摘下头罩,沉声说道:“我就是徐宽。”
雨水点点头,嘴角自嘲般笑了笑,风一般冲了过去。
听雨阁
青衫文士道:“你说他不是小青衣的刺客?”
老板娘道:“他不是,他是暗河的杀手,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杀手组织。”
青年文士回头,盯着老板娘道:“你呢,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了解?”
老板娘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是个聪明人,还用我说么,我当然也是暗河的人,不过我也是听雨阁的人,准确的说,我们都是霍老先生的人。”
青衫文士眼睛一亮,道:“霍老先生,听雨阁阁主霍阁主,又或是暗河老大?”
老板娘笑笑。
天下第一大客栈的幕后老板竟然也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老大,谁能想得到?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你的出现想必是为了监视那个刺客的行动。”
青衫文士盯着老板娘说道。
老板娘并没有否认。
“那你为何就这样让他留下我的命?”
老板娘叹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因为这是暗河老大的意思。”
“暗河老大?”
青衫文士诧异道:“难道他也来了?”
老板娘看了一眼那个瞎眼老头,幽幽道:“他早已到了,只不过没有人认得出来而已。”
青年文士突然起身,紧紧的凝视瞎老头,沉声道:“你果真就是暗河老大霍温侯!”
“我就是。”
瞎老头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青年文士身上:“我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寻找的暗河老大。”
“那你拿命来吧!”
青衫文士已出剑,一剑刺向瞎老头,身法灵活异常,一点也不像中毒的样子。
老板娘已惊住。
瞎老头看着那柄刺来的剑锋,眼睛一亮,突然纵身而起,大笑道:“哈哈哈,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你的剑法还在,你的功夫也还在。”
独木桥
这里已没有一个人,只留下一匹马,马抬起前蹄,向着山流的另一侧悲鸣不止。
一条小船顺着山流直流而下,雨水静静的坐在船上,手里握着一块血淋淋的人皮,依稀可以看见人皮上的蓝色刺青,刺青已渐渐模糊,在血中慢慢融化。
那柄淬了药水的冰寒剑,一直藏在雨水的袖中。
从未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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