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底仿佛变作无限宇宙,世界似乎翻转过来。此时我眼前是遥远的星空,但星光被几片来回移动的黑影挡住了,那是几条大鱼的鱼背。在它们的空隙中,一点微茫的星光伴随它们荡起的水波若隐若现。最终,那点星光化作一盏油灯。如同一场梦结束,我倏然醒来。
“总算醒了,不然我真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在昏暗的空气中,我勉强看清一个人正站在不远处。他慢慢走来,凑到我脸前端详一番。我同时也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吓人,但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和一张分不清是红是黑的嘴唇如同几个洞,整张脸看起来仿佛半空悬着个冰凉的面具。 “应该没有大碍了。”他说。 但疼痛如同波浪一样,从我身体的正中心向四周扩散,源源不断,像从一个无限容量的瓶子里涌出来。我的身体被疼痛的波浪冲击得一涨一涨的。但我仍然注意到,自己正赤裸着身子躺在一张陈旧潮湿的床上,上面盖了张麻质破薄毯。
“对了,见到你时,你手里攥着这个。”他举起手给我看,那是一株开花的植物。
“它是哪来的?”他问。
我摇摇头。但大脑中迅速闪现的几个影像让我模糊的知道它的来历,更多的细节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鸟?”
我的嗓子仿佛紧闭了几个世纪的铁门,轰然被推开,积聚的瘴气被释放出来,伴着撕裂的疼痛。不光如此,我意识到除了偶尔闪过头脑的零散片段,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失忆了。
我期待他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他如了我的愿,似乎这个答案就是他想要的。 我内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占满了,却说不出这种情绪来自何处。在醒后最初的几分钟里,我任由这种莫名的情绪折磨着,似乎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向我强调,享受这些情绪。直到最后连一秒钟也变成了漫长的忍受。我仍旧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从桌子上拿来一杯水,递给我。“喝了吧。”他说。 “这是哪?”我没有理会他的水。
这几个字已经达到了我的极限。我的喉咙如同缀着千斤重的铅块。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他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他放下手里的旧瓷碗。 “你知道涿湖上的宝塔吗?”
我几乎忘了一切,但对于涿湖,此刻它是我大脑中最完整的记忆。我依然记得涿湖的景色有多么迷人。它有着人形的轮廓,但柔弱的像个孩子,周围鹿山将它围住,像母亲的双臂,将它揽入怀中。 湖的正中央有座宝塔,塔身被淹没了大半,直直的矗立在水中,远远望去,好像探出水面的花剑。但在我印象里,它更像另一种东西,但此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我们就在塔里。”他说。
“你是谁?”
“我是谁?”他点点头。“这个问题我倒是想过,但是最终没想明白。”他玩笑着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大概比你想象的要长一些。”他继续手里的活计。“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我自己都快忘记了,啊……,好像是叫姜仲蚩。”他拿起一只黑色的羽毛,盯着看,有些神游,好像这个名字连同手里的羽毛触碰到了他的某个记忆。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现在我的思路仍不太清晰,如同在梦里一般,但这让我更容易接受这些离奇的信息。
“对于你,我了解得也不多。”他说,“你是谁?”他笑了笑,带着嘲讽的意味。
我才发现,这个问题的确让我无法回答,况且我现在连名字都忘记了。
“算了,”他说。“这个问题大概没人能回答清楚。对于我来说,你跟之前那些人没什么不一样。” 他继续工作。 “你这只花很不错。”他拿起那束花,看着它说。“也许会有些效果。” 然后他来到一面墙的跟前,用手拍了几下,一扇大门轰然而开。我看到湍急的水浪向我们扑来,却在塔门口折返,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了回去,后面的水又涌过来,然后再回去,就这样形成一个波澜的水面。
外面的光线透过涿湖照射进来,照亮了塔室的地面。他就站在这片光影里,佝偻着身子,长长的头发有些凌乱,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老人。
当我看到有几条大鱼游来,在竖直的水面处停下,我更加怀疑这只不过是场梦。
“帮个忙吧。”他拿着那支花。“去外面找一些回来,拜托啦。”
那些鱼伴随着湖水的波动来回摇摆。但我仍然能够看清它们的模样:尖尖的嘴几乎裂到了身体的一半,眼睛凹陷进去,像一个个骷髅。 这时候,一条怪鱼冲过水面,在离开水面的瞬间化作一只鸟,那鸟倒不难看,鹰一般的弯钩嘴,乌鸦一样漆黑的羽毛。它围着塔室绕了几圈,拖着长长的嗓音一通乱叫,声音凄厉哀婉。 “你可以留下,淘气鬼。”他朝这只鸟喊道。鸟落在塔梯上。
我被这一幕震惊到,令我更加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去吧,孩子们。”他对剩下的几条大鱼说。鱼群乖乖的游开后,大门轰然而下。他继续说:“这七只情鱼帮了我不少忙,没有它们,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来到我身边,拍了下我的肩膀:“如果不舒服就闭上眼吧。”他的触摸令我浑身一颤。
“很久之前发生了一场战争,我们打败了,从此四处逃亡。”他继续说。“这座塔是很久之后我才找到的,我很喜欢,这是你们人类的杰作。” 他脸上那种一闪而逝的酸楚比那些痛苦哀嚎还要来的动人。那种隐藏在内心角落里的伤痛被极力克制着,但终究是需要释放的。
剧烈的疼痛,加上内心里莫名的复杂感受让我的意识模糊起来。最终我顺从了他的意志,闭上眼睛。
二
梦里我赤裸着身体,悬浮在水中,耳朵里充斥着水流的声音。我朝下看去,仍旧是一片星空。我在慢慢下沉,却仿佛渐渐浮起,离星空越来越近。我依稀听到有个声音混杂在水声中间,似乎是从遥远的星空背后传来,开始听不清,但越来越清晰:“不要回来,快离开。”仿佛经过了万里之遥,专程送入我的耳朵里。
那个发出声音的人大概正迅速地朝我飞驰而来,也或者是我在朝他飞驰而去。
“不要回来,快离开。”
声音仍在继续,越来越响,早就盖过了水声,又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最终变成声嘶力竭的呼喊,分不清在说什么。
终于我睁开了眼,伴随着我的清醒,声音一下子变得真切起来,那是鸟的惊叫声。
“不要吵了,你这小畜生。”我听到了姜仲蚩呵斥的声音。 同时,我隐约听到时钟声从某个角落传来,四周潮湿的空气也随之震颤。我下意识的数着,共七下。
“做梦了?”我看到那张苍白的脸正在不远处看向我,手里捧着碗。我没有作声,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那么疼痛。他身后,那只黑鸟正站在塔梯上,正是留下来的那只,叫声是从它嘴里发出来的。
“别吵了!”他又喊了一次,显然有些愠怒。
“喝了这汤吧,这对你有好处。”他把碗送到我面前。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带着感激之情接过他手里那个旧瓷碗。
“你想跟我去上面看看吗?”喝完之后,他对我说。我倒是希望到处看看,以便更多的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我点点头,鼓足力气,艰难的坐起来,然后将腿慢慢移下地面,下床,随他顺着塔梯上了几一层。
我看到了刚刚钟声的来源。那是一座落地钟,斑驳的木质外壳和丰富老旧的装饰物昭示着它久远的年代。
“这也是你们的玩意儿,对吧。挺好玩。”
他在我身后,我们一起看着来回摆动的钟摆。那是一个多么单调无聊的动作,却总能让人浮想联翩。那“哒——哒——”的声音充满魔力,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无论四周的空间有多么宽广,哪怕当整个宇宙都毫无遮拦的呈现在你眼前,这声音也能将之填满。
此时塔内一片寂静,只剩这钟摆的声音,它的威力达到了极限,这厚重而古老的塔壁也没能阻挡住这魔力的声音。它穿过所有障碍物,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里。我的视线也仿佛随它来到了那里。那是一间屋子,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而潦草,只有那座钟表仍在我的眼前,连时钟的指向都没有变化。但我的感觉变了,脸上似乎刚刚挨了一巴掌,正火辣辣的,我内心充满恐惧感。
“看,涿湖上的景色从来不会让人失望。”我的思绪被打断了,顿时,我像从过去的某天沿着时光隧道穿越回来。
我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夕阳渲染成的绯红世界。不远处,湖面上有只渔船,还有渔船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或许是父子吧。但这一切都没能引起我的过多关注,脑海里想的仍然是那个房间和刚才的感觉。
“它们回来了。” 我远远的看到那艘小船,那个男人正在划桨。上面几只鸟在盘旋。
“让它们疯一会儿吧。”他说的是那几只鸟。我知道那几只鸟正是那几只情鱼变成的。
那些鸟嘴里含着采集的药草。它们俯冲向下,钻入水中。 这一幕让我想入非非。我呆呆的看着慢慢平静的湖面。任由思绪往大脑深处探寻,这让我异常难过。那些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里一个个闪现,鸟,鱼背,鸟嘴里的花,却一个都没有停留。我努力抓住这些碎片,它们却都如同镜子在我头脑中破碎,消失了。
恍惚间,我仿佛坐在了船上,旁边是那个中年男人,他看向我,而我看向宝塔中的那个我。此时,一股悲伤的情绪充满全身,仿佛我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我眼里的世界已然变成了灰色,那些晚霞的光芒失去了色彩,我置身于一个完全没有色彩的,污浊的世界里,我被这个世界上污浊的空气污染了,我开始向往这深不见底的涿湖,似乎只有这涿湖水才可以洗净我这不洁之躯。一时间,我多么羡慕那个宝塔中的我。
“你怎么了?”
当这个声音将我在一片混沌中拉出来的时候,我已满头大汗。我慢慢调整气息,摇摇头。
“它们大概回来了,我们下去吧。”
我看了一眼那只小船,船上只剩下了那个男人,我没有见到那个孩子。
“快走吧。”姜仲蚩拉了我一下。
我们走下塔梯。他打开塔门,那几条情鱼正等在外面。他们鱼贯而入,依次变成黑鸟,将采集的药草放到角落的石桌上。然后绕着塔室飞了一圈,依次落在一边的塔梯上,显然那是它们经常停留的地方。
“你们做的很好。”他说。
这时候,一只鸟飞起来,绕着他转了一圈。
“乌夫人?”
“你还没有被悲伤完全掌控。”鸟开口说话,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那鸟缓缓落地,然后慢慢膨胀,最后变成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白发老妇。
“您怎么来了?”
“拜人类所赐,鹿山上已经没有一点儿秘密可言了,我毁了我的巢穴,准备另寻住处。在此之前我打算打扰你几天。”
“这次打算搬到哪儿去?”
“还没想好。”她略显疲惫。“或许只能像你一样,往水下找个安静之所了。离我远点,你们这些食腐的畜生。”她连头也没回,但这显然是对她身后那些鸟说的,那些鸟便悻悻的跑到一边去了。
“老远就看见它们又在进行那些邪恶的勾当。”
“您抢走了他们的美味。”仲蚩说着,打开塔门,那些情鸟便次第钻出塔门,进入水里,变作情鱼游走了。最后一只正要走开,但被他拉住。“你留下吧。”塔门轰然而下,留下的情鸟叫了几声,好像有些不舍那些离去的同伴。
“我只是试图拯救一条性命。这涿湖湖底的白骨恐怕比鱼都多了。”
“它们可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生命。”
她转身朝我走了几步。我看清她的脸并不苍老,娇艳的红唇,红润紧致的脸颊与满头的白发,苍老的声音很不协调。她上下打量着我:“瞧啊,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相信我曾经见过这张脸。
她面露冷漠之色,将目光定在我的脸上。她的冷漠慢慢退散,逐渐转化成怜惜,又露出哀戚之色。我退后了几步。她仍旧看着我。
“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记不起来的生命,定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她说。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回到你母亲的身边,相信她,爱怜她,就像她对你一样怜惜。”
原本我在刻意回避去想任何遗忘的事。她的提问让我心乱如麻,我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
乌夫人看向仲蚩,说:“放了这孩子吧,一个悲伤的灵魂不见得对你有什么好处。”
“去让他做一个背负着伤心往事,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他冷笑。
“我只是不想你背负着相思和仇恨,如同活死人般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湖底。”
“您恐怕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顿时,乌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才继续说:
“要知道,我也很伤心,甚至比你更伤心。但这孩子,还有那些湖底的白骨,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低下头。“杀死他们的不是我,但杀死您儿子的……,是您亲……” 乌夫人把脸凑近他,看着他:“你也是我的儿子。” 他抬起头来,眼含泪花,看着乌夫人,说:“不,我不是。对不起,也许曾经是。”
“也许我们都没错。”乌夫人陷入沉思。他则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累了。伤心的往事总让人不堪其重负。”乌婆婆重新化作一只鸟,落到塔梯上。“晚安。别为那些不可挽回的过去活着。”鸟说。
三
我睡不着,想着他们的谈话,更加摸不着头脑。
直到很久之后,我感到强烈的窒息,我的脖子似乎被一条绳子勒住,我拼命挣扎,却最终无力的昏睡过去。
睡梦中,我来到了涿湖的水面上,我踩在水上,却没有沉下去,下面是我的倒影。我被浓雾围绕着,仿佛置身于狭小的空间里。
突然,那七只鸟从空中现身,直冲我飞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老女人从水下升起,挡在我前面。那些鸟便不再前进,转身飞进浓雾里,只听到它们的凄厉的叫声。
“回去吧。”老女人说,“回到你母亲的怀抱。”那是乌婆婆的声音。
“乌婆婆?” 她没有做声,只是看着水面上我的倒影,那是我跟姜仲蚩一起看到的船上的孩子的脸。但不久,倒影又变成了姜仲蚩那苍白的脸,他的脸上流下鲜血。那脸上不见他平时的温柔,而是满脸的愤怒。 老妇人摇着头,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看到我的倒影又变回了那孩子的脸。他在朝我说着什么,但没有一点声音,但看口型我知道,他在对我说“回来”。
当我再抬头看老人,她变成了另一副模样。那是乌婆婆的脸,但满头的银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头乌黑的黑发。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年轻。像个三十几岁的女人。
她挥了挥衣袖,五里浓雾瞬间不见了,四周一片空旷,只有远处的鹿山,倒映在水面。
她拉起我的手。
“回来吧。”那是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哀伤,但干净,温柔。
“回来?”我迷惑的大脑似乎连这两个字也理解不了了,只能机械的重复。
我跟她走在水面上,四周渐渐升起的墙壁将我们封在一个空间里,我首先看到了那座钟。我看到入神,而一记耳光落在我脸上,我看着面前她年轻的脸,余怒在她脸上渐渐消散,变成悲伤,眼泪在她眼里呆了片刻终于流下来。她抱住我,仍旧念着“回来”。她在我耳边重复。
四周的墙壁变换着,我又仿佛离开了那间屋子,年轻的女人不见了,我开始狂奔,沿着崎岖的小路,毫无目的地穿梭。天已经暗下来,四周一片寂静,两旁破旧的房屋让小路更显逼仄。我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只是如同逃离般的狂奔。就在我刚刚路过的门里出来一个人,站在我身后让我停下。那人看起来还算正常,但我知道,他只不过是一只怪兽伪装而成的。我于是又加快了脚步。果然没一会儿他就伸出了长长的舌头,他的舌头快速的伸长,比他走的还要快。舌头很快就追上了我,然后缠住我,像一条蛇在我身上游移。这让我恶心。那蛇仍在我身上搜索着,它在试探我身体上的每一处凸凹,似乎有个孔就能钻进去。终于我动不了了。那人撕去了面具,漏出魔鬼一样的脸。那舌头还在不停的从他嘴里伸出来,将我缠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缠到我的脖子上,我又感到强烈的窒息,直到我的意识再次模糊。
我依稀察觉我们来到了涿湖的小船上。我依然被舌头勒住。那舌头仍然在不停伸长,它仍在探索我的身体,终于它找到了我的嘴,撬开我咬紧的牙齿,钻了进去。一股更加强烈的窒息感传遍全身。我忍受着这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有时候仿佛脱离了我的身体,站在涿湖之上,远远看着,一个男人勒住一个男孩的脖子,那窒息感也传到了我身上。而有时候我又回到了船上,感受着被舌头侵入身体的屈辱感。
终于站在涿湖水面的我沉入了水中,船上的我被舌头高高举起,抛进了水里,两个我在水里重合在一起。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只听到暗流咚咚的响声。
下面依旧仿若星空,遥不可及,也依旧那么美好纯洁。
四
我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那盏油灯正跳动着耀眼的火焰。火焰的一端,那只情鸟的身体在塔壁上留下巨大的影子,它正昏昏欲睡。火焰的另一端,微弱的光芒中,我看到姜仲蚩的脸,比之前更显苍白,仿佛被一层冷霜覆盖着。
“看看这张脸,仍旧那么年轻。但里面的灵魂却已满目疮痍。”乌夫人站在他不远处。
“我最近做过一个梦。”他说。
“我梦见他变成了一棵大树,独自矗立在荒原,那是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我远远的走来,躺在他的脚下,他把根扎入我身体。我痛的要命却喊不出来,直到适应了他在我体内的感觉。
后来,我躺的太久了,就变成了一块石头。终于,他走到了生命尽头,开始枯萎,干枯。荒原变成了沙漠。他腐朽的身躯仍然在沙漠支撑了很久,直到那些深入我身体里的根也慢慢干瘪,最终都随风化作尘屑,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但我身体上留下一个个光滑的洞。
我背着这些洞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我感知不到春夏秋冬,也感知不到风霜雨雪,只是麻木的等待末日之火熔了我这不朽之躯。”
乌夫人沉默不语。
“我知道,不朽之躯是一种负累,我总得学着变老。”他站在一面铜镜前,看着模糊的镜像,继续说。 “但我不敢。我怎么能再失去这张脸和这身躯?有时候回顾我这一生,似乎也就是为了那么几个短短的瞬间,但我感到无比满足。”
“他离开之后,你过了这么久,千篇一律。你的一生不该这样过去。”乌夫人说。
“我们不都是在用神的潜力换得如今的苟延残喘吗?这世界早已不属于我们,早就没了神的容身之所。”他看看我。
我突然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心里发虚。
他转身再次看向铜镜。
“我永远也成不了他,随心所欲的占据着这具肉体。我有自己的容貌,虽然只有他见过。我也有自己的思想,虽然那思想也是他给予我的。”
我又仔细看了这张脸。他那花瓣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即使隔着不那么清晰的铜镜也能看出来。
我看到乌夫人的脸上只有无奈,但那是一张慈母该有的脸。
五
“你醒了。”转身问候我。
鸟叫声混杂着水流的声音,搅得我心烦意乱。
“外面起风了?”
“天气好的很。”她说。
“水声好大。”
“是你出现了幻听。”
“不,这声音就在我耳边。就像梦里我在涿湖湖底听到的声音。”
“我陪你去上面看看吧,上面的景色会让你好受一点。”乌夫人说。
我们慢慢沿着塔梯,直上到塔顶。晚霞照红了整个湖面。但塔内依然一片昏暗。
“再强的光线也照亮不了这塔室,它多像个黑洞,能吞掉美妙的色彩,吞掉光明,吞掉冤死的亡魂,连亡魂的记忆也会被慢慢吞噬。”
我听着。
“你们那的人总爱夸赞夕阳的光彩,很多人相信这美丽的景色能让心情变好。但这光芒再美也盖不住这涿湖上的罪恶。”乌夫人说。“七情六欲,人之本性,但这些离罪恶也许并不遥远。”
“我想我记起了我的母亲,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乌婆婆回过身来。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我看着这张脸,她的一颦一笑我怎么会忘记呢?而转瞬间,那张脸开始变得模糊了,又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我眼前,那张脸正是我曾在梦中见到的老妇人的脸。我知道这才是乌夫人本来的样貌,只是我原来并没看清。
“这很好。悲伤让你遗忘,但遗忘拯救不了你的悲伤。遗忘将像在你身体里冬眠的蛇一样,早晚会醒来,在不经意间咬你一口。遗忘要付出代价。在这遗忘塔里,能让你走出困境的只有对母亲的记忆,它像一扇门,通向这世界上最温柔的地方。生来就没有母亲的人怎能轻易在困境中脱离苦海。回忆起你的悲伤,面对它,你就得救了。”乌夫人说。
她转回头去,依旧看着塔外:“快看看,这夕阳越来越美了。”
我也朝外望去,慢慢沉浸在这满满的安静中。
“我不想看到失去儿子的母亲,即使是你们人类,虽然很久之前的那场战争让我恨透了人类。也是那场战争让我们母子阴阳两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他热爱战场。战争结束,我们失败了。从此,他饱受精神折磨,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经常出现在眼前。虽然对战争的失败心有不甘,但他是有愧的。不久之后,他就变得狂躁而疯癫,经常自残。终于,他忘记了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他心里只剩那场战争造成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痛苦。肉体的痛苦有药物可以缓解,但灵魂的痛苦要难的多。他拯救不了自己。作为母亲,我怎么愿意看到他在无尽的痛苦中饱受折磨。
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他的灵魂。我知道,一个灵魂离开身体的同时会回到前一天。他能观察自己最后一天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状态。但我也就知道了,我的儿子还有最多一天的生命。
我和他的灵魂一起看着他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当他离开时,那渴求的眼神让我坚定了我一直在萌芽,却不敢提上心头的想法。我当时就知道了第二天即将发生什么。”
我抬头看着她,自然想到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唯一能做的,让他安心离开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
“母亲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孩子?”我想到梦中的那一巴掌。
乌婆婆深深呼吸,她闭上眼睛。我知道她在平复自己翻滚的内心。对母亲那种复杂的感觉搅的我心绪不宁,但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我知道,我就要想起来了,虽然此时仍旧一片模糊。
“一个母亲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我还要拯救另一个孩子。早就有人预言我将生下双生子,但预言似乎不那么准确,直到战争结束,我才发现,他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是他?”
“正是姜仲蚩。”
此刻,塔外的血红正在渐渐隐去,消失在黑夜里。
六
当我们来到塔下,油灯在不远处闪烁,塔壁上是姜仲蚩巨大的影子。我感觉似乎少了什么。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这也是你们的东西,你们真厉害啊。它能让我看清自己的脸。不,是他的脸。比平静的涿湖水面看得还清楚。但你却看不清,这个躯体里已经几乎空空如也,我只不过躲在他的一个小小角落里,负载着整个身躯。我好累。但我不能放弃。”当他转过身来,有一瞬间,油灯的微弱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他脸上的霜色不见了,那是一张焕然一新的脸,脸上的光彩让他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看向我,那眼神再也不见之前的温柔。这让我有些害怕。
很快,我就感觉到了异样。我开始感到奇痒难忍,伸手抓自己的皮肤,却不知如何下手。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难以忍受的瘙痒,深入骨髓。终于,我看到身体里开始钻出一根根刺。那些刺像一条条黑黢黢的虫子,正迫不及待的从我皮肤里往外钻。浑身的奇痒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疼痛。等那些刺再生长,我才看出来,那是一根根还未展开的羽毛。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乌夫人转身往塔上走去。
我越来越痛,最终骨骼终于也发生了变化,我几乎可以听到骨头因受力挤压而发出的“咯咯”声。我忍不住惨叫。
终于,我彻底变成了一只鸟。我嘶声力竭的嚎叫,发出来的只是鸟的声音。
他来到我面前,将我小心翼翼的捧起来。他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我停止了叫声,内心泛起恐惧。我的命运将是如何呢?
“遗忘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我的代价吗?
我使出浑身气力,扇动原本是手臂的翅膀。他伸出双手,让我飞起来。我只想脱离那双罪恶的手。我想到之前的那些情鸟,它们跟我一样吗?我才注意到,那只待在塔里的情鸟不见了。
我感到绝望,那种绝望我似曾相识。原本那些让我曾经体会这种绝望的经历只留给了我绝望的体验,而我的经历本身却从我大脑里消失的没了踪迹。但此刻,这种绝望让躲在心底的记忆蠢蠢欲动,它们像无数根水草一样,飘飘摇摇,伴随着水底的暗潮,努力挣脱束缚自己的根基。
终于它们成功了,它们挣脱了,无数的水草变成无数包裹着墨囊的箭,齐刷刷冲向我的大脑,到达最中心的那一刻全部爆掉,我的脑海一片黑暗。但慢慢的,那些墨水流淌下来,露出原本的画面。
我曾经企盼的遗忘荡然无存了。
此刻,我内心里的绝望重合在一起。我无处躲藏,不知所措,只能将这难以承受的情绪外化为浑身的力量。我冲向塔顶,期待撞到塔顶上,好让这一切结束。但塔顶似乎变得遥不可及,即使我不停扇动翅膀,塔顶始终离我那么遥远。直到我浑身的力气都用光。我失望了,绝望了。我停止挥动翅膀,让轻盈的身躯开始自由下落。
但降落之途同样漫长,似乎要等我把漫长的十五年重过一遍。
我想到了我单身的母亲,也想到了我从未见过一眼的父亲。我想到了母亲的暴怒,和我身体的创伤,我也想到了母亲含泪将我拥入怀中,我体会到了母亲的无奈。我想到了母亲的情人,那个划船的中年人,我想到了在夕阳中我赤身裸体的躺在船上。
我再次来到水中,我在下沉,沉向那布满繁星的无尽宇宙。我仿佛变成了一条鱼,毫无顾忌的游走在涿湖的水底。这正是我所向往的,涿湖的水将洗净我身体里在这个世界上沾染的一切污秽。
我想到乌夫人苍老的脸,还有仲蚩苍白的脸,我还想到在这张脸之下的另一张脸。
我想告诉他们,涿湖上从来就没有宝塔。但他们都在我眼前闪现,示意我不必说出来。
我确定我变成了一条鱼,将永远守住这美丽的涿湖。
七
我还想到了一首叫做《遗忘塔》的诗。
我来自遗忘之塔,
去采撷遗忘之花。
在鹿山的深处
在星空之下
瞧啊,
有个人间的孩子,
正迷失在悲伤之涯。
好啦,快擦去你的泪花,
跟我走吧
一起回到遗忘之塔。
那里住着远古的神灵
怀念亡故的爱人;
还有慈祥的母亲,
思念夭亡的孩子。
跟我走吧
一起回到遗忘之塔
让神灵驱散记忆的伤痕
让母亲亲吻你的脸颊。
我来到了遗忘之塔,
献上我的遗忘之花。
从此,我将幸福的生活。
我致死单身的母亲,
我将原谅你的愤怒,
也将永记你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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