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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花集团纺织事业部内蒙古分部巴彦淖尔市分公司羊绒衫厂动力车间锅炉工段的班长张凤鸣,觉得司炉工班固对自己的笑里巴结的成分在迅速减少。
这天,工段长叫他有事,下班后十分钟他才回来。一进更衣室,在门外听见的嗡嗡声立马消失了。鞋臭味烟味扑鼻而来。烟雾几乎遮没了昏暗的电灯。站在痰迹斑斑烟蒂处处的当地,面对着坐在长条凳上的同事们的班固,唰一下回过头来,和大家一起惊惶地看着他。一瞬间,班固脸上的惊惶让那种被人撞破的尴尬取代了,别转了头。他说咋还都愣等着呢?洗澡去呀!维修工孙越笑道,看你说的,没有你班长大人的话,谁有十个胆敢先走呢?大家起劲地嘻嘻哈哈地互相乱摸着嚷:你有十个胆了?越这样越能撇清自己似的。班固背转着身子好像在系刚才忘了系的扣子,才顾不上说笑。大家往出走开了,班固才匆忙地转过身来,跟着大家往出走,一低头,从故意磨蹭着落在后面的他身边走过。
第二天一早,张凤鸣走进车间。四层楼高的屋顶上叆叇着紫烟,刺鼻的烟味牛毛一样往肺里钻。他瞥一眼正从2号炉炉门上的望孔观察火势的班固,进了操作室,把三台炉都停了。车间里的轰鸣声立马只留下鼓风机慢慢往下停发出的越来越小的摩擦声。
班固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见他在里面,脸色一缓,问他咋停炉了。他山一样端坐在操作台前的那把从办公室退下来的老板椅子上,几乎是用鼻孔哼出了三个字:散散烟。班固惊讶地说,领导们是说不准车间里有烟气,可天天不都是这样嘛。说这话时班固往窗户外瞟了一眼,才接着说,这一停,怕耽误了车间用汽。他的头没动一动,说,让你停你就停,哪来那么多废话!
班固的脸瞬间胀得通红,双手搭在胯间,脚恓惶地动了动,不知道该站在哪。班固知道,虽然张凤鸣的脑袋一直正对着操作台前方,实际上正冷眼瞅着他。因为张凤鸣这个人看你时总是侧着脸用眼角瞟着你,除非你比他官大,看你时眼珠子才会回到眼窝正中间来。
那三位上煤工在操作室外跟维修工孙越说笑着。
十分钟后,张凤鸣跳下椅子,径直出了操作室。班固在操作室抓耳挠腮,两次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操作室后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又过了十分钟,整烫车间的主任质问的电话打过来了。张凤鸣冲进操作室,在他身后的门的颤抖声中大声问班固咋不启炉?班固委屈地看着他说,你没说让我启炉呀。张凤鸣用眼角瞪着班固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脑袋让门夹懵了?你司炉了还是老子司炉了?罚款一百!还不启炉?!瓷当啷!骂完,扭头就走。在往住带门时,张凤鸣的眼角瞥见班固的脸黑紫黑紫的,嘴噘下老高。
一个小时后,张凤鸣闯进操作室,门在他身后颤抖着,用眼角瞪着班固又骂,他妈的,你这炉是咋烧的?!班固不安地问怎么了?张凤鸣一指门外吼,你出去看看!他妈的,窝在这里一步也不出去,炉烧炸了你也不知道!
班固黑紫着脸,在张凤鸣眼角的瞪视下,低头从他高扬着的鼻子底下走出了操作室。班固查看到2号炉时,见班里的人都聚在长颈鹿的脖子似的除渣机下面。他的笑脸冲他们绽开一半,悠地收了回去——他们没有像以往看见他时那样嘻嘻哈哈地笑,而是古怪地看着他,暗地里要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似的。
2号炉的除渣机卡住了。他抓住粘腻腻的刮板一下一下地拉,自我开脱似的嘀咕道,刚才我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么。拉了几下见链条没动静,他就低垂着头往操作室走。张凤鸣站在了他前面,问他去哪?他说去找孙越。张凤鸣说孙越在操作室了,你修。他张开了嘴,看着张凤鸣。张凤鸣用眼角瞅着他,嘲弄地笑道,怎么,你不能修机器?同班的人都咕咕地幸灾乐祸地笑。他们一直嫉妒他比他们每个月多挣五百,还不用受苦。他只得转身去修除渣机。
二
第八天头上,班固瞅见水化验员杨小燕从厕所出来往车间走,就从窗户上探出头来向她招手。杨小燕不大情愿地慢下来。他就很巴结地又向她招手,说,上来有事跟你说。等杨小燕慢腾腾地进来操作室,他殷勤地过去把她让到自己的椅子前,让她坐,她不坐,扑闪着眼狐疑地瞅着他,催他快说的意思。他的右手从上向下顺着裤缝搓了两下,才抬起来抠了抠鼻孔,忽地明白过来似的赶紧垂下右手,怕杨小燕追着看了似的稍稍藏在身后,木讷地说,妹子,帮老哥一个忙。杨小燕警惕地问他甚忙?他右手抬起又要抠鼻孔,快碰着了鼻孔,却绕到耳垂那里挠着脸颊说,我想请张凤鸣吃顿饭了,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赏脸,想让妹子替我去问一问了。杨小燕脸通红,又不便生气,眼看着他身边的椅子说,你让他们去问嘛。他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妹子,他们都不理我了。妹子,咱俩可是一齐进的车间,在一搭处了三年了,你要是不帮老哥我这个忙,老哥我只能卷铺盖走人了,那你侄女就念不成大学了。你想想,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呀。妹子。说完,央求地看着杨小燕。杨小燕一低头,转身走了。
第二天,张凤鸣没找他的茬儿,两人只是都黑着脸。班固老听见耳朵里嘶嘶地响。又过了一天,杨小燕进了操作室,站在门口,眼看着窗玻璃上的一片污渍对他说,张凤鸣答应了,一转身就跨出了门槛,带上门走了。第二天,他抽空去了水化验室,隔着横七竖八的管子看见了杨小燕,走过去,佝偻着腰,对抬头瞅了一眼他,照旧手支着额头在纸上写字的杨小燕说,妹子,跟张凤鸣他们说,今天下班后,咱还去吃海鲜自助餐。杨小燕一动没动,也没吱声。他好没意思地走了。
大家虽然还是待理不理他,但有了新变化:目光躲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似的。还有,他感觉到一股像小时候腊八一过,盼望过大年的气氛在车间里悄悄地涌动着。等下了班洗澡时,虽然大家还是不跟他说笑,但已经用眼神不好意思地向他问好了,那层看不见的又冷又硬的隔膜被洗澡水淋塌了。等相跟着骑着电动车往海鲜饭店走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参与他们的说笑起哄,谁也没找他说话,但他们的说笑起哄里分明有他一份。当他们鱼贯而入海鲜饭店的时候,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被拥在了中间。
大家落座时看上去随随便便的,实际上在不经意的说笑中把好位置让给了张凤鸣和孙越。在等火锅的时候,哇哇哇地议论着这家饭店的饭菜,又和别的饭店的饭菜对比。这唤起了他们共同的欢乐的回忆,关系不但融洽了,还有些没大没小起来。等红彤彤的火锅汤端上来,大家一跃而起,去菜架上挑各自喜欢的菜。这时,他跟他们水乳交融了。
等酒热耳酣之际,他才好意思站起来向张凤鸣敬酒,说自己在工作中有不对的地方,做错的地方,请班长多多担待。张凤鸣还是那样侧着脸用眼角看着班固,说,老班呀,不是我刁难你,不管怎么说,咱俩一搭处了三年了,就是两块儿石头,挨上三年也热了。只是你他妈的跟我越熟越不懂事了,要不,用得着你这么破费了?班固笑着请张凤鸣指明自己哪里不懂事。张凤鸣仄歪着脑袋,黄眼珠子一半钻进眼角的下眼皮里,看着班固说,你真不知道?班固发窘地笑着摇摇头。张凤鸣垂下眼皮,吐了两口烟,撩起眼皮,用眼角看着班固说,你不会对我笑。
班固和大家惊讶地面面相觑一眼,笑着说,班长,你开玩笑了不是?我怎么不会对你笑呢?现在不就对你笑着?张凤鸣阴冷地眯起眼,用只露出一点点黄眼珠子的眼角盯着班固,说,你要是装作不知道,我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你要是真不知道,我劝你回家反省去,等知道了,再出来混社会,要不,你走到哪都踢腾不开。
班固端着酒,低下头。酒杯里的酒起了细微的波纹,一圈一圈,从杯心漾到杯壁。
大家紧张地沉默着。火锅汤翻着油花噗噗地响。两片羊肉互相追逐了似的,在油花里你上我下地跑。油花外红红的油层里冒出菠菜空心菜等等菜蔬来。后面的一桌年轻人轰地一声大笑起来,引得周围桌子上的人都看他们。
杨小燕挑拣着字,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凤鸣,不时瞟一眼大家,希望大家赞助她的意思,说,班长,不管是哪种情况,你接了他这杯酒。他敬你这杯酒可是真心实意的,要不,他会这么破费了?说完,又那么瞟了一眼大家。但谁也没应和她,都静观事态地看着张凤鸣。
张凤鸣略微低下头,看着那两片在油花中追逐着的羊肉片。那桌年轻人又轰一声笑起来,但很快笑声小下去了。有一女孩的笑声略微高些。等他们的笑声没有了,张凤鸣抬头用眼角看着班固,下巴却向两边的人摆动着,笑着说,老班,咱弟兄们开个玩笑,助助酒兴,行不?班固赶紧笑着说行呀。张凤鸣就猥琐地笑着瞅着大家,要大家注意,好像他在替大家实施一个早商量好的阴谋似的。见大家好像心领神会地笑了,才用眼角看着班固说,老班,咱打个赌,笑的种类太多了,你看哪种是我要你对我的笑,你就笑给我看。如果我连着否定五次,你就把这半瓶白酒一口气喝完,相反,我们一人喝这么半瓶白酒。你敢不敢?你要敢,我就接了这杯敬酒。
在大家的等待中,班固鼻尖上泌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端着的酒杯里的酒轻微地洒出来,流到杯底,一滴一滴地滴在下面的豆芽盘里。他最多喝一两酒,现在就超量了。
他觉得自己的脚被踢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杨小燕,抬头欢喜地说敢,就把那杯酒双手敬给张凤鸣。张凤鸣坐着往前一倾身子,随随便便地一只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看着班固。众人也用一副随时准备低下头咕咕笑的神情看着班固。
班固的脸紫红紫红的。忽地,他挤出一个恭敬的笑来,真比哭还难看。大家轰地一声笑起来,但赶紧低下头咕咕地笑,翻起眼皮瞅着班固和张凤鸣。
张凤鸣一本正经地一摇头。大家坐起来,又用刚才的神情看着班固。班固的腿在微微地抖,紫红的脸上,汗水沿着皱纹往下爬。
那桌年轻人又轰地笑起来,还夹杂着两个男孩的笑嚷声;一女孩的笑声特别高。
张凤鸣不耐烦地把腿往桌底一送,椅子吱呀一声。班固回头瞟了一眼那桌年轻人,仿佛是他们的笑声耽误了他。等他们的笑声消失了,他又挤出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笑的笑来,脸蹙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大家轰一声笑起来,本想再低下头去咕咕地笑,但见张凤鸣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就肆无忌惮地继续哄笑着,引得周围的人都朝他们看。
班固的腿抖得更厉害了。托着桌沿的手也抖开了。脸上的汗水溜到了脖子上,继续往下溜。他觉得脸皮要胀破了。
张凤鸣用眼角看着他,右手漫不经心地扑索着滚圆的肚子,黑黑的肚皮从衬衣的两颗扣子间张开的口子里露了出来。
班固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得救似的掏出手机来,名正言顺地走到走道上,接通了电话。是杨小燕打来的,对他说,你咋这么笨?张凤鸣怎么对工段长、车间主任笑,你就对他怎么笑!唉呀!就挂了电话。他愣了愣,若有所思地装好手机往回走。见桌子上没有杨小燕。
班固重新站在自己的椅子前,定了定神,忽地,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摇头摆尾、点头哈腰地对张凤鸣奉承起来。张凤鸣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后,脸上就绽开那种被恭维得心里舒舒服服,但脸上不好意思的笑来,摆着手对他说,哈哈,你他妈的可真会来事呀,要不,这半瓶白酒你非喝不可。然后看着左右说,算了算了,这老小子说开怂话了,咱就饶了他吧。来,咱共同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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