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会在怎样的心境下,在夜幕沉沉的时候独自踱进一家小店里?
是慢条斯理,佯装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在烟雾缭绕里手忙脚乱,直到一碗香喷喷的拉面摆在桌前,幸福得好像亲密伴侣的一个拥抱。
还是怅然若失地独自抽丝剥茧着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小情绪,像是卫生间里一面雾蒙蒙的玻璃墙,怎么抹都不均匀。
又或者,是为了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天之后,忽然想给自己一点犒劳,奖赏自己一顿丰富的宵夜,来溺毙风风火火的理想,来铺垫十二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荣光。
再不然就是六神无主地,想念着某个不在此地的人,偏偏那人的位置尴尬得很,若即若离,说不出口,又吞没不去,就那般悠悠地,幽幽地悬着,像午夜的钟摆,有点诡异,又有点安心。
高中那几年,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约上三两个好友,在晚自习结束以后,混在校外居住的人流当中,一起到学校附近的拉面馆里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奢侈的时候,会加上一个滋味厚实酥脆的虎皮鸡蛋,区别在于,他们喜欢夹数不清的香菜,而我拒绝。
几个人,绕着油腻腻的桌子团团坐着,一边搅动着自己碗里的拉面,一边兴致昂扬地谈天论地,说的最多的还是班主任的糗事,还有班上哪位同学多少天没有换衣服这样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事情。
拉面四元钱一碗,加一个鸡蛋一块五,总共五块五毛钱,吃了不过瘾还要狠狠地喝几口汤,不知道做学生的时候怎么就能够是那样一副经历过饥荒般的模样。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年轻气盛,除了功课没有太多忧愁的我们,哪里是在吃夜宵,更是在享受一种逃离白昼,逃离死水般的生活,逃离一切想要逃离的事物的氛围。
彼时彼刻,哪里有什么「深夜食堂」,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深夜食堂」里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
彼时彼刻,我们少的是饥不择食,多的是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哼哧哼哧,嘴不停歇的日子里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被稀释成了漫天的烟雾的甜蜜错觉。
多年之后,我一个人在漆黑的走廊里呜咽不止,因为看到手机屏幕里至亲发来的一句催人泪下的话。
然后独自走到楼下,去熟悉的小店点了一份西洋参乌鸡汤,幸运的是那一刻,他们没有打烊,所以我不用走太远。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条斯理,津津有味地喝完。
我不知道今时今日的你们,又躲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枕戈待旦,披星戴月,或者喝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
我越来越感到,食物是必不可少的媒介,透过它,我们看到自己不曾被填满的欲望的沟壑,透过它,我们看到自己在灯红酒绿里的脆弱,也看到自己在人来人往里的期盼。
透过这一点,我仿佛明白了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里那个穿着华美旗袍的,叫作苏丽珍的女人钟爱在夜深的时候去楼下买一份云吞的缘由。
不仅仅是肚子饿吧,更是对她婚姻不如意,丈夫不关心的空虚生活的一点「雪中送炭」的调剂,寂寞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能够出门沾一点人间的烟火气,也未尝不是好的。
我听说过有一个女孩子,跨越大半个中国,只为了在夜深的时候,去杭州一家小摊铺买一份烧烤,一次吃很饱。
老实说,它并不比我在张爱玲书里读到她年轻时候写小说,把一个女孩子的结局设置成远赴西湖寻死的情节更感到心惊。
你知道吧,每个人都会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情绪之下做一些外人看来啼笑皆非甚至荒唐无稽的事情,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
世界并不会因此更加灰暗,或许还会因为这样痴心绝对的人而显得更加可爱。
古诗里那个「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伊人,我一直都在心底默默恋慕着,无管你以怎样的面孔,无管你以怎样的心态去应付,我都会欣赏地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情怀。
虽然有人难免会说这是浪漫主义的傻瓜,但我却中意那一抹非同寻常活色生香的洒然清澈的心境。
谁知道那个女孩儿,在那一顿烧烤里面,吃到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安慰。
在夜深,寻找一个地方,暂时安放我们风尘仆仆,疲倦满盈的肉身,暂时安顿我们杯弓蛇影,千疮百孔的灵魂。
这是许多都市人都曾经历过的,或者憧憬过的事情。
可不可以,在城市的某一条街,在街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小吃店,它可以没那么富有格调,但是一定很整洁清净,它的菜可以很贵,但是一定不是寻常滋味,它的灯可以不亮,但是一定能够让人的眼眸感到温暖和明媚。
它可以不是家,但至少在那一刻,能够让人短暂地逗留,缓缓地将自己的「外套」褪下来,轻轻地搁在手边,离开的时候再披上。
也许这便是「深夜食堂」的意义,它既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堡垒,又是一艘随波逐流的船,但无论漂到哪里,它总承载我们在船上,在那里我们听风听雨,我们遇见又错过,在那里,我们抱紧自己,获得理想的温度,然后再一个人,走后半夜的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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