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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的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在黎明稀薄的夜色里我仔细听,像小时候夜半听到的大耗子在咕咕地叫小耗子的声音。天!家里哪来这么大的耗子!再仔细一听,又类似小狗睡梦中呜咽咬牙的声音。谁家的小狗迷了路,拐进了我们家里?但门是锁着的呀。我连忙起来下了床,赤脚悄悄地走进客堂。原来,是靠窗台的柜子上,鱼缸里的那两只乌龟在说话!
是的,说话!它们确实是和人一样的!以前我常说乌龟是灵性动物,要不,人怎么会把它和龙相提并论呢?但我这种认识就如同我知道竹简以前是当纸用的一样的认识,现在如同我看见人一刀一刀往竹简上刻字一样,看到了乌龟的灵性!哦!我的天!我把它俩从指甲大,囚到了海碗这么大!八年了,它们是怎么过来的!是的,它们一直默默无语,就是有两次在那只恶猫的啃咬中也一声不吭。去年,妻子对我说,乌龟夜里叫了,我说你别瞎说了。有一天,我正沉浸在写作的忘我中,忽地听见一声咕噜声。我一惊,环顾屋里,就我一人呀!咕噜,又一声,我看见了,两只乌龟摞在一起,趴在缸中的台台上,正都抬头忘我地打量着屋里,脖子下的黄色条纹一动一动的,像有一根指头在往外轻轻地一点一点,点重一点,就咕噜一声。我认为咕噜声只是上面那一只发出的,它的头高出了鱼缸,在告诉下面的伙伴,人的屋里有些什么。
它们可能看见了我,但把我也当作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家具了。这时,它们才是屋里的主人,它们的神态是那么的消遥闲散,还有点慷倦,像不胜溽热的贵人。我仔细观察露出鱼缸的那颗头的眼睛,金黄的眼睑中间棕色的瞳孔炯炯有神,像看地图的学生的眼神。它不经意间和我对视了,像我通过它的眼睛读它一样通过我的眼睛读我,那样的专注自尊,把我放到了和它一样的位置。这让我觉得受辱,但仔细一样,就灵性而言,它们和我的是平等的!就拿它们懂得摞起来,去看鱼缸外面这一点,就与你平等!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它读不懂我,我读不懂它。它的壳像电视剧《西游记》里唐僧的帽子,这让它凭添王者之气!我不禁想,它整天呆在一尺见方之内想什么?如果把它放出去,还会适应这一尺见方吗?可能是怕累着了下面的伙伴,它下来了。和伙伴依依偎偎的,真是相依为命!而这却是我造成的!它们该是相忘于江湖!这让我第一次产生了犯罪感,可又不由得想,如果不是这一尺见方,它们的生命能融为一体吗?它们是同性还是异性?但妻子的开门声让我们又各归其位,直到今天,才又续上了那天的情境!
那种犯罪感折磨着我。
吃早饭时,我对儿子说,咱把乌龟放进黄河吧。这是灵性的东西,咱囚着它和囚人是一样的。因为乌龟是儿子和女朋友去常素庙赶庙会的时候,从一个和尚手里买的,说是怎么怎么的。那时真的只有指甲那么大,和蜗牛差不多。我心想,它们怎么能活了呢?不想,现在我叉开手扣不住它们的壳了。儿子一丢筷子说,你前脚丢进黄河,后脚就让人家网走了,一个小时后,就是人家饭桌上的一道菜!我说,咱找个大海钵(大面积的水滩)放进去吧。儿子说,那不还是一样?我说,它们可以钻进淤泥里嘛。儿子不屑回答地笑一笑,指头一下一下笃着桌子告诉我,老爸,我和你说,要想让它们活着,你就得这么养着它们。
我忧伤地望着它们,我看到七十亿人变成了七十亿张獠牙毕露的嘴,天上地下森林海里土里吞食着一切!我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该下地狱的是人类!儿子说,这不能怪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老天爷安排成这样的嘛。我无语了。是呀,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嗨!我想不通,就是想通了,又能怎样?我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这些弱小的生命了。
我和儿子把炕大的菜地硬划出来,用尺半高的水泥墙围起它,加进水去,放了一堆砂石,把乌龟放进去。它们玩得多开心呀!一个猛子能扎那么远,一听见动静就沉在水底,缩着脖子瞪着水外面,心里在想:哼!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进水里来!……
一天,房东来了,不满地说,这是种菜的地!怎么能这么弄呢?我和儿子只能砸了菜园的水泥地,买了个大鱼缸养它们。但是,它们在鱼缸壁上爬呀爬,正好露出来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只能和儿子厨卫市场买了一个特大号浴缸,放进水和砂石。虽然差强人意,它们玩得还是很开心。
冬天来了,院子里的浴缸要结冰了,我们把冬眠的它们又放回鱼缸。但它们不像往年冬眠那样昏昏噩噩的,却没日没夜地无力地往缸壁上爬、滑下来、爬……咯噔咯噔声叩问着我的良心。我终于说服妻儿,将它们放到地上,看着它们懒洋洋地相跟着爬进沙发旯旮里没了声息。先开始,我们无意间会在沙发旯旮里、床底下和它们照个面。十冬腊月后,就再没照过面。一天,儿子忽然左瞅右睹地问,哪来的咕嘟声?我和妻子赶紧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笑着怪他心疑了。儿子说,不会是乌龟饿得叫了吧?我这才想起了它们,不知怎么,没好声气地说,乌龟一年不吃不喝也没事。过去人们盖房把乌龟彻在墙里镇宅,房子老得塌掉了,乌龟还活着。
就这么,我和妻儿一边继续说着乌龟的传奇故事,一边心里寻思着它们到底在哪里?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会不会逃走了?奇怪地,一阵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淹没了我!同时,心虚理亏让我自责,如同亲人发现白痴幼儿丢失了时那样!他们即使大张旗鼓地找,只是安慰良心而己,生怕找回他来!
我当然不事声张了,但心里不时惴然。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惊蛰了,它们还没影儿,我不再惴然。五月了,还不见它们,我彻底放心了。一天,我正在写作。咕噜……什么在叫?我心惊胆战,四下里望,仿佛隐约听见了早己消失了的恶人的声音。咕噜……咕噜……天!它们就在我脚边!是从我屁股下的沙发旯旮里爬出来的!瞬间我忿火直蹿,提起脚直踹下去!布拖鞋硌痛了我的脚,让我猛醒,赶紧捧起那只头缩在壳里的挨踹乌龟。它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我赶紧抚摸它的壳,装作是无意的。但对那个暴戾的自己害怕极了!——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发作呢?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行凶?——它们只要在我身边,我就在继续犯罪!问题是,我不对它们犯罪,它们就不能活下去!哦!我和它们的关系真是妙呀!
好了,为了它们活下去,我继续犯罪——把它们又养在院子里的大浴缸里。一天,我看着它们不由得想:它们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要是我——对了!只有人才会想生命的意义、活着为了什么,乌龟才不会去想呢!甚至不知道它们活着!就是说,我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了它们身上,是我自己在折磨自己!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乌龟根本不知道!我不由得哂笑自己的可怜、人类的可怜——这是天罚!
就这么,我没有了犯罪感,仔细想想,乌龟还得感谢我呢:如果不是正好儿子选中了它们,它们现在还活着吗?再说,它们虽然失去了自由,但衣食无忧,看看我,天天为一口吃喝跑断腿!
那天,我写累了,出去溜达。见它们静静地爬在砂石堆上眺望着,仿佛院墙楼房城市都不存在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不由得止步,敬畏地望着他们,才忽然明白,自己那样地想它们,是把它们的灵性又排除了!——它们和我们一样是有灵性的!于是,那种折磨又开始了!
妻子见我脸有郁色,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原委。妻子大笑,说,你也是的,人们都不是这么养宠物的嘛!既然老天让人和动物有这么一种关系,自有它的道理。天意是不能猜测的,猜测就是自寻烦恼!
我怕妻子笑话,在妻子面前装作很快活。一天,我见浴缸里没了乌龟,怔了好一会儿,但我没问妻儿乌龟哪了。他们也不和我说,好像从来没有过它们。过了几天,大浴缸也没了。我也没问。他们也没说,仿佛从来没有过浴缸。但这种怯懦让我抬不起头来,像远远地看见了妻儿被欺负,但不敢上前的怯懦。
又一年,儿子怯怯地问,同学有条小狗,特漂亮,咱养起来好不?我和妻子一齐冲他喊——不养!然后吃惊地互看了一眼,都一低头,干各自的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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