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的船晚点了半个小时。
六月中旬的下午,海风一味地猛吹,张郁受了风寒,吸溜着鼻子,手上牵着儿子上船,后面跟着父亲和丈夫苏刻。
父亲走进船舱,精神恍惚。海水皱巴巴地晃动着,船也在晃动。苏刻领着儿子到船尾看海鸟,父亲坐到靠窗的座位上又发起呆。
“爸,你怎么还穿着银行的工作装?”
“穿习惯了啊。”
张庆明呛了女儿一句,又把头扭向窗外。他想着,女儿何时变得如此絮叨。
女儿又说,改天给你买几件休闲的衣服啊。又说,出来玩嘛,放轻松点,别老板着一张脸。又说,要善于发现这个世界的美。
他就不该来啊。这是退休旅行?一路上,女儿就极有韧劲地想要把自己的脑子洗得和她一样年轻,凿成和她一样的纹路。
他真想翻脸回去了。
很快船停了下来,苏刻先抱着儿子上了岸,又来扶张庆明。张庆明一头浓密的黑发,走到苏刻边上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像兄弟。
孩子一眼就看见港口便利店处的冰箱,知道那里有冰淇淋,就奋力挣脱开张郁的手跑起来。张郁跟在后面追,还没追上,孩子就摔倒了。张郁气得拎起孩子,发现孩子的膝盖出血了,又气又心疼。苏刻也赶来了,一把抱起孩子去了便利店。
“来,外公抱抱。”
“不要!不要!我不要!”
张庆明走开了,站在码头的大厅门口垂着手,望着来来往往上岛出岛的游客,再次陷入了抽离状态。孩子不哭了,舔着一支草莓口味的冰淇淋。
“我们晚上住哪?”张郁烦躁地问苏刻,眼睛看向游离在外的父亲。
“我正在看。”苏刻说。
“怎么还在看,我以为你都提前预定好了?”
苏刻不理她,继续刷着手机。天色阴沉,远处的岛山丛林蒙上一层蓝色。张郁看着眼前颓败的海岛,感到一阵幽闭的恐惧。
儿子不停地需要照顾,一会擦嘴,一会小便,一会又哭着还要吃冰淇淋。细碎的折磨令她头晕脑胀。这场旅行也像是染了病毒,变成无法理解的病态。
“房间定好了吗?”
“急有用吗?一会就好。”
天慢慢暗下来,游客们都散了,消失在海岛的迷宫里,就好像人们来到这,就是为了躲避什么,然后突然消失在黑暗的无知里。
张庆明望着模糊成一片墨蓝色的海,觉得他哪里也没有去。他还在银行里工作,海岛变成没有意义的梦境。他为什么要来?他来这里干什么?海岛的野性凸显了他的呆滞。从前他的工作把他的呆滞变成一种职业素养。如今呢,他的呆滞和海岛格格不入。海岛总是吹着风,杂草丛生,风的气味复杂,他努力想要融入女儿的家庭,可越想融入越僵硬。尤其女儿也快失控了。
“你怎么还没有找好?义义,别乱跑。”
女儿一焦虑,就会把矛头指向某个人开始教育。他是她的亲人,是女儿倾泻情绪的沙包。他躲不掉的,这该死的岛。
“爸,你渴不渴?”
“不渴。你眼睛怎么红了?”
“海风吹的,有点感冒了,嗓子疼。”
“这地方有没有医院?”
“肯定有的。就是小感冒,没事的。爸,你觉得这里的海怎么样?”
“也就那样。没啥好看的。”
“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你人都退休了,趁着身体还可以,就该到处走走。出来玩,就放开玩,别老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
“老了,没兴趣了。”
“那你对啥有兴趣啊?”
“喝点小酒,打打麻将。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喜欢跑东跑西的。”
苏刻已经订好了房间,插嘴道:“爸喜欢怎样就怎样,不好吗?”
张郁和父亲已经聊得只想冒火,听到苏刻的话,直接把火喷向他:“你什么意思?我不也是为了让爸高兴吗?要不然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野外求生吗?”
苏刻说:“那爸高兴了吗?”
张庆明扯出一个标准的工作笑容,说:“我高兴,真的。”
住的地方找好了,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苏刻抱着孩子,走在前面,张郁和父亲沉默地跟在后面。黄昏的微光在天边折射出粉色。渔船成排成排地靠在岸边。渔民们光着膀子,围坐在海边的小商店门口,笑着,张望着,天慢慢黑了下来。
岛上亮起灯火,更像一个幽闭的梦了。张庆明在银行工作了三十多年,很少出门,很少陪家人,妻子的抱怨随着去世也消失了。女儿出嫁后,逢年过节才回来,他又不会做饭,家的气氛早就没了。
女儿也变了,棉袄里长满了刺。
海岛的路曲折,起伏,到了一个斜坡的边上,苏刻停了下来。一间精致的小院用秩序感安抚着每个人。苏刻发挥他的社交天赋,和店主愉快地聊起来。
张庆明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点,距离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更近了。女婿很会安排事情,聊天结束,他们住上了位置最佳的海景房。晚饭也安排在本地最好吃的一家海鲜店。
一进入房间,他感受到了自由,立刻躺在了床上。仅仅只是关上门,就像把整座海岛关在了门外。可也就自由那么一会,女儿一家又闯进来,要一起去吃晚饭。他对海鲜过敏,可是说出来就扫兴了。
又是一路的曲折,起伏,到了海边的饭店,女婿点了海参,皮皮虾,墨鱼,海瓜子,蛏子……张庆明只拿了一只不知道什么馅的饺子,慢慢啃着。外孙趴在海边的栏杆上,兴奋地喊,妈妈,下面好多老鼠啊。
张郁抓回孩子,扫了一眼围栏下的海岸,瞬间头皮发麻。几十只老鼠在争抢剩菜剩饭,灯光下,一次性餐盒浮满海面。
回到餐桌,她感觉胃在收缩。
事实证明,没人喜欢吃海鲜,一桌子菜,几乎浪费了一半。张郁头脑昏沉,想早点回民宿睡觉。她也不管儿子,一个人摸着昏暗的海边小路回到了房间。
吃完海鲜,张庆明背着手,忍受着腰疼,跟在女婿后面,想着总要说点什么。
“义义睡了?”
“终于睡了。”
苏刻把孩子背在背上。
“今晚让你破费了。”张庆明说。
“你跟我客气什么。是不是不爱吃海鲜啊,我也不喜欢吃。”
“无所谓了,一顿饭而已。”
“也是。退休后,生活上有什么计划吗?”
“没啥计划。一个人想咋过咋过呗。”
“再也不用工作了,心情如何?”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呗。”
“爸,你走慢点,路上都是碎石子。前几天看宣传册上说得好听,说什么‘海上桃园’,实际上像个孤岛。”
“可来这里的人还真不少,估计都是来荒岛求生的。”
苏刻笑了,又把儿子横着抱在怀里。
“郁郁从小娇生惯养的,脾气养得暴躁,你平时没少受气吧。”
“我脾气也爆的……”
“噢……那两个人都别憋着就行。”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住的地方。
张庆明接过外孙,抱着孩子上了楼。一到房门口,张郁满脸通红,说:“你怎么让爸抱?他腰肌劳损的。”
张庆明赶紧说:“我喜欢抱。我先回房间了,你们也早点睡。”说完,回到隔壁房间,躺到床上直接就睡了。
半夜,张郁觉得很热,像是在发烧。孩子和苏刻的呼噜声一高一低敲击着黑洞洞的房间。她从箱子里找出耳温枪,测了一下,三十八点一度。她悄悄拿着手机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温水澡,又打开手机灯光照了照嗓子,发现里面全是白色脓包。她穿好衣服,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诊所。
刚出门,一阵海风就砸过来,鼓动着她的衬衫。她轻轻地下楼,迎面撞见父亲正上楼。
父亲说:“你发烧了?”
“才没有。”
“还说没有,你的眼皮都翻起来了。”
“好吧。”
“你这大半夜是去找医院吗?苏刻呢?”
“他俩睡着呢。”
“我陪你去。”
“你回去睡吧,我刚看了看地图,岛上医院离这里很近。”
“我不睡,我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海边民宿。张郁觉得凌晨的海岛寂静得有了具象。她的嗅觉几乎失灵,仿佛眼睛里看见了咸腥的气味。
她很想呕吐。
“到了吗?”张庆明问了很多遍。
张郁每次都机器地答,快了。父亲又问了几次,她心里就冒出一阵火,说,又没有叫你来,老是问问问,想干嘛啊?
吼完,张郁呕吐了出来。张庆明站在那,身体在萎缩,像海水一样发抖。他早就受够了。他要离开这个破岛,他没有办法和女儿好好相处了。
他冷冷地说:“明天最早的船是几点?”
“这就受不了了,小时候你们天天大吼大叫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孩子,你妈都……你还提小时候做什么?”
“气你啊,行了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和我说话?”
“我这样说话,怎么了?”
“你都几岁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几岁了?你就当我还是八岁吧。”
张庆明呆住了。
八岁的女儿在记忆中早就模糊了,长相,声音,发生过的事件,好像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从来不内疚?”女儿哭起来。
“我为什么要内疚呢?”
“你知道的。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知道我很少陪伴你,也很少回家,可是我要挣钱供你读书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关于挣钱养家,我谢谢你,可是不是这样的。”
“郁郁,爸错了。我们先去医院,好吗?”
“你没有错,你怎么会错?”
“别说了,医院到了吗?我们快去医院。”
张庆明想起女儿从小很少生病。也许是他记错了,女儿每次生病,都是她妈在照顾,反正他没怎么费力,女儿就上了大学,女儿就结婚生子了。
路上遇见几个年轻人,他停下来求助。几个小伙子一脸戒备,说他们也是来岛上玩并不知道医院在哪里。说完笑嘻嘻地沿着上坡的路消失在转角处。
张庆明眼睛老花,看不清女儿手机里的导航。女儿还在胡言乱语,那些细碎的怨念像长着苔藓的灰尘,生机勃勃又迷人眼。
突然,女儿又清醒过来,说:“医院就在前面了。”又走了一段狭窄的坡路后,他看见一扇铁门前闪烁着红光,几乎是拎着女儿软趴趴的身体去了急诊室。
体温三十九点六。医生开了退烧药,又建议输液。张郁吃了退烧药,坚持不输液,拿着药就从急诊室里跑出来。
张庆明气得在后面追。
“我就不该来,明天我就回去。”
“你总是这样,永远想着自己。妈妈生病以后,你也是各种不耐烦,对妈妈态度好差,我无法接受我的父亲是这样的。”
“孩子,你希望我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
“我不是个好爸,这样的真实让你失望了。”
张庆明也气糊涂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说话了。他以为挣钱养家就够了,还缺什么呢?他也没见过真正伟大的父亲长什么样。别人的爸不也如此吗?
两人僵持住了,一前一后默默往回走。女儿好像恢复了理智,突然问,这么晚了,你下楼干什么?他说,本来睡得好好的,半夜被鸟叫声给吵醒了,想下楼把鸟赶走,可等我下了楼,它们自己就飞走了。
天色渐渐透明,远处的渔船有了轮廓。有人开始在街上走动,早餐店冒着热气。张郁感觉烧已经退了,脑门清凉。
她说:“我们去喝点羊肉汤吧。”
“那个民宿不是含早餐吗?”
“我现在就想喝羊肉汤。”
“好吧,喝吧,爸请你。”
“你的钱还是留着打麻将吧。”
张郁喝完羊肉汤,感觉终于活了过来。父亲坐在对面,弯着身子大声而快速地喝着汤,像是饥荒久了的人看见吃的那种吃法,连吃了两碗,又吃了五张烧饼。
回去的路上,太阳从海面升起来。
“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吵了。”
“你咋了?”
“我没咋的。”
“那就好,刚刚吓死我了。”
“这就是我们的命,小时候你没办法陪我长大,现在我也没办法陪你变老。”
“我好着呢,不用你陪。”
“你就当今天和你吵架的我是那个八岁的我。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懂,那个时候我就很想冲你发火了。”
张庆明望着远处即将升起的太阳,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女儿八岁时的模样,一个瘦小的女孩每天放学后都到银行门口来找他玩。
他和女儿玩了吗?
他笑了,对女儿说,你这火气够煮熟好几只猪了。女儿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街上的人影流动起来,各种颜色也流动起来。运载着羊栖菜的大货车呼啸而过,海菜的鲜味混合着绿化带上的樟树花的气味迎面扑来,张郁发现鼻子通了。
父亲说,最早回去的船是几点?
张郁说,七点半。
父亲说,我要离开这鬼一样的岛。
张郁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父亲说,那船准时吗?
张郁说,谁知道呢。
说着说着两人笑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混在一群年轻的游客当中,就像两个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