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绣花鞋垫

作者: 仙灵 | 来源:发表于2024-01-05 16:5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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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遗憾】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便只剩归途。

    李英怀揣着那双母亲未绣完的鞋垫,深深地望着老屋,那里再不会出现殷切等待着她回家的身影。她含着泪转身离开。从此,她只能一步步走向自己人生的归途,再寻不到来处。

    -01-

    李英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她可以哭着从梦中醒来,给母亲打一通电话,听到母亲温柔的话语,安慰她说,我还在。可是,那头,再不会响起母亲的声音。飞机在轰隆声中冲破昏暗的云层,舷窗外是层层叠叠的云海,走进去,是否就能穿越时空,进入另一个世界?母亲在那里等着她,她可以像在小时候的梦里一样,牵着母亲的手从空中飞翔着落到地面。李英知道,这不是梦,她握着手机,盯着飞机起飞前大哥李明德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母亲去了,泪水无声地流着。旁边的小女孩问她的妈妈,这个阿姨为什么哭啊,年轻的妈妈转头看了看李英,低头对女儿说,阿姨只是有伤心事,随后递给李英一包纸巾,什么都没问。

    李英接过纸巾,道了声谢,转过头去。舷窗已自动变成了深色模式,窗外的云海看不见了,窗玻璃上映照出李英憔悴的脸庞和凌乱的头发。而在两个小时前,她正意气风发地主持着公司一年一度的年终总结大会。

    说年终有些不恰当,因为总是在过完元旦节之后几天,所有数据汇总,表格填满,带着新的一年的雄心壮志,对过往这一年进行总结。作为市场部总监,李英度过了异常艰难的三年后,终于在开放后这一年把握机会,交出了一份份漂亮的报表,她迎来了事业上的再一次腾飞,实现了一年前她对自己的许诺,也相信新的一年更会龙腾虎跃,她壮志满怀地要去闯出一番更加瞩目的事业。

    李英正准备起身上台时,电话振动起来,她瞄了一眼,是大哥的,大概是问她今年要不要回家过年,她微微一笑,已经提前买好了机票,打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今年终于可以回家好好陪一陪母亲,等开完会再告诉大哥这个消息。她没理会电话,踩着细高跟,抬头挺胸,大步走到发言席。刚过四十岁的李英,留着干练的短发,画着精致的淡妆,穿一席白色西装,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尽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伴着热烈的掌声,李英回到座位上,发现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大哥的,她皱了下眉,大哥知道她忙,很少会不停给她打电话,除非有急事。她刚想拨回去,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母病危,速回。

    李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会场,又是怎样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的,当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机场大厅,在取票机前。机器上显示有两张待取机票,目的地一致,一张是一个小时后的,一张是半个月之后的。李英终于号啕大哭。她早早买好了过年回家的机票,怕临近买不到票,可是早一点,票根本不用抢。人那,就是这样,怕来不及,又总是来不及,其实只要早一点再早一点,一切都来得及。李英的哭声并没有引起他人过多的关注,在机场这个时时刻刻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地方,哭泣和眼泪之外,还有更多隐忍的心痛而难以言说。

    -02-

    当李英辗转到达在山林深处的小山村时,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只有残存的暗淡的光芒,还在不遗余力地发着光热,照亮着一方人间。李英远远地看着坐落在凤凰山脚下的老屋,在树木掩映下透出点点亮光,人影攒动。她沿着清水溪边的小径疾步行走,走得有些跌跌撞撞,来不及换下的细高跟一拐一拐,深深浅浅地踩在土路上,留下一串不规则的圆。她走到院门口,看到屋檐廊下摆放着灵台,供着长明灯,木板上,被白布遮得严严实实的母亲静静躺着,只露出黑面白底的棉布鞋。她的双脚瞬间失去了支撑,就要向地面倒去。正在忙碌的李明德,赶来扶住了要倒地的李英,四目相对时,泪水都夺眶而出。李英喃喃地喊了一声大哥,便再发不出声。

    李明德把李英扶到母亲灵前,李英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哭着说:“妈,我回来了。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妈……”声音渐渐被哽咽代替。

    “李明德,你死哪去了?桌子上的碗还要不要收了?”李明德的妻子曹红大声吼着。李明德皱着眉,露出不悦的表情,对李英说:“小妹,你先穿孝衣,我去收拾一下,再给你热几个菜。”说完转身,大声说着“来啦”离开。

    有老一辈的李英不记得该喊姑妈还是姨妈的老人,拿出白色的孝衣套在李英衣服外面,用麻绳系好。披麻戴孝,是最后一件能为逝去亲人做的事情。老人看到李英脚上的高跟鞋,满是泥污,鞋跟已快断裂,叹息着让她找一双舒适的鞋子穿上,后面还有很多事情忙,穿着这样的鞋子要遭老多罪了。

    李英点点头,进到里屋。屋里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只除了更老旧,油漆更斑驳,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无情流逝。李英打开衣柜,从通常放闲置鞋的角落,找到了一双她年轻时穿过的棉鞋,里面垫着母亲亲手绣的千层鞋垫。李英想起那次她远走求学,母亲帮她收拾行装,从衣柜里一件件往外拿她的衣物,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担心着,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给李英带上。年轻的李英,憧憬着离开小乡村,向往着大城市的生活,心早已飞走,最后那双棉鞋实在塞不进去,而且李英觉着有些土里土气,并不情愿带着,于是就留在了衣柜里。这么多年过去,棉鞋被保存得很好,和柜子里的其他鞋子一样,没有一点灰尘,想来每年母亲都会把这些鞋子拿出来清洗干净,晾晒之后收起来,期盼着儿女们归家。李英的眼前模糊一片,那些鞋子一点点氤氲成了母亲微笑的样子。

    李英抽出属于自己的那双鞋,换上,软软的,暖暖的,那感觉,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每个寒冷的冬夜,母亲把她塞进被窝的冰冷的脚握在手里,揉搓着,温暖着。李英刚止住的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木然地站在衣柜前发呆。李明德走到李英身后,轻拍她的后背,李英回过头来,靠在大哥的肩头,无所顾忌地哭起来。

    哭够了,大哥拉着李英去吃饭,李英并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东西,拿起筷子,拨拉了两下又放下。两人默默坐着,都没说话,直到大哥的手机响起来,是二姐李芳的电话。二姐在国外,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母亲去世时,那边已是午夜,电话一直没人接,醒来看到很多大哥的未接来电,知道有急事,赶忙回拨过来。得知母亲去世,电话那头没了声响,没有哭声,没有抽泣,但李英知道,二姐肯定压抑着在哭,她一向好强,不愿把任何脆弱展现在他人面前,即使是声音也不行。李英哽咽着说:“二姐,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身子。”好半晌,那边传来二姐冷静的声音:“我送了孩子就去办签证,不一定能马上办好,家里的事你们多担待。”随后挂了电话。李英听出来,二姐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尽管她在很努力地掩饰。

    -03-

    按照习俗,晚上要守夜,守着长明灯不熄灭,照亮母亲灵魂回归的路,指引母亲灵魂归家。李英和李明德都坚决要守夜,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俩人都守在母亲身旁,这是他们能陪伴母亲的最后的时光了。

    起初没有人说话,只有长明灯的火苗随着吹过檐廊的微风摆动,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万籁俱寂,悲伤像是浮动的空气,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蔓延。

    良久,李明德缓缓开了口:“小妹,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妈。我……都怪我,我不让妈回老家就好了,妈还可以……”李英打断他:“大哥,你别自责了,不怪你,我也有错啊,说了回来看妈,拖了一年又一年,结果……”俩人都再说不下去,各自垂泪。

    李英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能怪任何人,大哥有他的难处,她自己还有二姐又何尝没有过错?

    母亲一人独居乡下,兄妹三人都不放心。二姐在国外,母亲不愿意去。大嫂是不好相处的人,母亲不想让大哥为难,也不愿意去。李英试着将母亲接到身边来,但是她一心忙事业,快四十还没有成家,母亲一个人在大城市里,语言不通,只能每天守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无所事事,接受着李英周到细致的安排,她甚至连扫地的机会都没有。母亲一心想着要回老家继续种地,劳动才是她活着的意义。李英看着母亲越来越没有活力的眼神,只得让母亲回了老家。

    一年又一年,眼看着母亲身体大不如从前,大哥坚决把母亲接到城里同住。母亲一生节俭惯了,又闲不住手脚,于是收集废旧纸盒堆满了阳台,给孩子破的衣服缝补继续穿,旧的衣服舍不得扔藏在床底,还非要让侄儿跳跳穿她绣的鞋垫。大嫂是城里人,看上了大哥,却从未看上过他们家,也一直不喜母亲,婆媳矛盾自然不可避免。大哥是有孝心的人,知道母亲的不容易,护着母亲,跟大嫂吵架。母亲不想看他们一次次为她争吵,用比大哥更坚定的决心回了老家。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一场感冒,带走了母亲,让亲人阴阳两隔。

    -04-

    停灵满三天,要入殓上山了。

    李明德和李芳不清楚入殓流程,只按照长辈的嘱咐一项一项做着。李英还想再多看看母亲,被长辈催促着去剪衣角放在母亲手心里拽着,表示不管在哪都把孩子放在手心里,以保佑子孙后代。李芳最终没能回来。李英进里屋在衣柜找二姐的衣服,找到了一沓千层底鞋垫,有大有小,绣着精致的花纹,在每个鞋垫的右下角绣着几个小字,是他们的小名。鞋垫旁还有一沓钱,用白色纸带分别扎好,三份,每一份都相同。白色纸带已经有些磨损,想来是反复拆开放钱进去又扎上。

    李英拿上二姐的衣服,裹着鞋垫和钱走出去,含着泪递给大哥看。李明德拿过鞋垫,眼眶红了,他忍着泪,继续入殓仪式。兄妹商议,把鞋垫都放在母亲棺材里,代表他们三兄妹与母亲一直同在。李英留下了一双,上面是未绣完的荷花和鸳鸯,没有绣小名,但李英知道是给她的,那是她鞋的尺码。

    棺材盖缓缓推动,按照习俗,此时后辈要哭丧,哭得越大声越能体现悲痛之情。李英看着母亲最后一点容颜被完全遮挡,这是母亲最后看到这世间的光亮,从此便只能在漆黑的棺材里,在更加漆黑的泥土里,不需要刻意酝酿已痛哭出声,那哭声里满是遗憾和后悔,以及不舍和难过。

    上山前,有德高望重的人在棺前述逝者的生平,逝者的后代子孙需跪倒俯首聆听。老村长有些颤抖却依然铿锵的声音传来:“凤凰山低头,清水溪流泪……陈家容老人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1月3日农历癸卯年十一月廿二日十时二十八分去世,享年七十岁……”

    老村长的声音,如同清水溪的水流,缓慢而不绝,一下下敲击在李英的心上。李英想起母亲艰难的一生,好不容易把他们兄妹三人拉扯大,还没享受几天清福,就离去了,悲伤侵蚀心怀,她心痛得如同要窒息一般。

    李英的记忆里,父亲是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她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父亲的面,长大后,知道父亲在采石修路时出了意外。那时,大哥九岁,二姐六岁。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没日没夜干农活,开荒地,纳千层底鞋垫卖。母亲有一双巧手,纳的鞋垫质量好,图案精美,质地柔软,正是这一双双绣花鞋垫,成为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远远近近的乡邻都愿意买母亲纳的鞋垫,也是同情可怜他们一家,母亲感恩这样的照拂,也更加用心去绣更精美的图案,眼睛却越来越不好。

    尽管家里常常食不果腹,母亲却坚持要孩子们都去读书。大哥体谅母亲,想为母亲减轻负担,逃学去搬砖,被母亲拿竹条狠狠抽了一顿,让他跪在父亲的灵前好好想想。大哥没有辩驳一句,也没有哭,之后没再逃学,学习很认真,成绩也很好,总是早早做完作业回家帮忙干活。但是,大哥高考落榜了,李英知道他是故意考砸的,好去打工挣钱,母亲也知道,看着主动跪在父亲灵前的大哥,很久都没有说话。之后,大哥就到城里,进厂打工,他是有能力又肯干的人,很快成为骨干,把挣的钱都寄回家让她和二姐读书。李英和二姐把大哥的牺牲都记在心里,终没有辜负大哥。

    母亲总是希望子女飞得越高越好,只是飞得高了之后,离母亲就越来越远了,一年到头甚至好几年都见不到母亲一面。李英忍不住会想,如果她也像大哥那样,不读大学,不考研究生,不留在大城市,回到这个小城市,是不是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母亲了?这世上没有如果,所以,也只能让遗憾留在心里,在以后每一次想起母亲时,来提醒她。

    -05-

    凤凰山连绵着高高低低数十座山峰,是旧时他们玩耍劳作的地方,是养育这一方乡亲的土地,也是母亲最后的归宿。

    旧时的山林,树还在,但荒草漫天,落叶满地。一座小土包,突兀出现其间。

    坟前,李明德红着眼对李英说:“小妹,我们没有妈了。”

    李英没有回答,只望着孤坟。风,吹起片片黄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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