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

作者: 咕咚陛下 | 来源:发表于2023-11-21 18:5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夫人,您又睡着了。”翠果捏着蒲扇,俯身贴着许夫人的耳朵,吹着气儿轻轻地叫她。许夫人坐在石桌上,一手枕着头,睁开眼来,缓缓打出一个哈欠。

    “翠果,我方才说到哪来了?”

    翠果瞧着她那张布满脂粉的脸,再繁复的妆容也遮不住她的老态,不由得暗笑一声,到底是风水轮流转,许牡丹啊许牡丹,你这江南第一国色,终于也有老的一天!

    “翠果?”许夫人见她久不回答,只一味盯着自己的脸瞧,心中升起几分愠怒,面上的神情也冷了不少。

    翠果是个会看脸色的人,即刻收起打量,堆出一嘴的笑来,回着那句已经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话,“夫人,您刚刚正说到段将军将您绑到府上来......”

    许夫人听了这话,那双满带倦容的眼竟容光焕发一般亮了起来,好像一颗沾满尘埃的明珠叫人细心一拭,再现了多年前的生机。

    “是了,宏正派他手下几个副官把我绑到府上,那一晚的阵仗我当时可真是怕极了!”许夫人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院子里那一簇簇怒放的白牡丹旁,“宏正几次要我为他弹曲,我那时见他人高马大,气焰嚣张,有心挫挫他的锐气,哪成想,竟叫他大白天绑上了花轿!”

    段宏正那时大军凯旋,势如破竹直驱江南,正是壮年得志,意气风发之际,可她许美娘名气一点不比他差,她和翠果是同一天被卖到万花楼的,翠果生得黝黑,头上还有虱子爬,门牙断了一截,张嘴就是一个大洞,被老板娘五个铜板买下丢到后厨做了个小杂役。她许美娘十岁出头就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妖精脸,老板娘头一回见到她眼睛都要放光,跟她那个烟鬼爹足足谈了三个时辰,最后十两银子才成交。

    想她许美娘,十五岁就成了万花楼的头牌,女红珠绣,弹琴唱曲,哪一样不是精通门道?到他段宏正雄踞江南的那一年,许美娘已经成了整个大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国色了!所以,她凭什么要给他弹曲?追求她的达官显贵那么些年来就没断过,出手大方的,就有江南纺织厂的余老板花二十条金鱼,就为了请她踩他那宝贝三脚哩!

    就他,那个穿着一身硬邦邦军服,腰间携着一把宝蓝色佩刀,横眉怒目,粗鲁无礼的男人,就他不将她放在眼里!到了江南的第三天,就寻上门来,带着十几个舞刀弄枪的下属,踹开万花楼的大门,把那些玩得正尽兴的客人吓得屁滚尿流。

    “我那时听见声响,以为是出了大事,匆忙开了门,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他笔直地立在楼下,目光一下子朝我射了过来。”

    许夫人把手贴在胸口,做了个同三十年前那天那刻一摸一样的动作,她的声音湍急了起来,仿佛受着追赶,“你知道的,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凶狠,他的眼珠瞪得凸起,眼眶开到最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足足看了我一刻钟,我不怕你笑话,我那时以为他是想吃了我,吓得双腿发颤。”

    那一日,许美娘站在楼上,身着一件火红色的旗袍,上面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白牡丹,明艳妖冶地开着,仿佛沿着她那曼妙的细腰,白皙滑嫩的颈子钻进了被薄薄的旗袍覆着的玉体中。

    她双手搭在栏杆上,左手指间捏着一支洋烟。段宏正忽地抬手,屏退了身后那些人,“你就是那江南第一国色?”他伸手指着许美娘,一双吃人的眼又牢牢锁住她。

    许美娘哪里肯理他,虽是吓坏了,倒也不信在这万花楼这个男人真敢对她怎么样。吃了一记冷眼,段宏正并不发作,又道,“你且下来,给我弹首曲子,万花楼今日的损失,我包了,我再额外拿出五百两白银,如何?”

    他却不知道,许美娘早就不差钱了,富贵到了头,如今不过想找个靠得住的人,谈谈情爱,好事能成就同他成亲,生两个娃娃,过点自在安宁的日子。

    段宏正又遭到了拒绝,许美娘摇了摇头,转身就回了屋里,段宏正收紧拳头,也是转身就走,没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许美娘方才在的位置,眼中冒出几许兴奋之色,而后快步离开,一场风波就此暂停。

    “又过了几天,宏正手下派了人来,来了两次,说邀请我去他府上做做客,弹一首曲子就送我回来。”许夫人瞧着眼前的牡丹花,眼眸微微荡漾,神色似喜似悲,叫人难以琢磨。

    她对着翠果挥了挥手,轻咳一声道:“我的嗓子有些干,你去替我添点茶来。”待翠果应声退下,她才摘下一朵牡丹放在鼻尖轻嗅,继而自顾自地续上了她的讲述,“我自然还是拒绝,宏正接连吃了我三遭闭门羹,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哪里还肯放过我。”

    当天夜里,她就被人绑了去。

    “我原以为,弹曲不过是个幌子,我一向听说这种地位高的大人物都有特殊癖好,我只怕这一夜过后,是竖着进横着出。”

    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段宏正对她很客气,甚至为她拉开座椅请她入座,她坐在饭桌这头,段宏正坐在那头,他埋头大快朵颐,她瞧着那满桌的美味佳肴却是隐隐作吐。

    吃完饭,段宏正躺在一张摇椅上,他一靠上去,那张竹椅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她站在厅堂中央,身上恰好又是那件开满白牡丹的火红旗袍。

    “你叫许美娘?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原先没有名字,这名字是万花楼的妈妈取的。”

    段宏正摇了摇头,目光炯炯,正直直对着她,“这名字太俗,改掉,以后你就叫许牡丹,也正好配得上你这江南第一国色的称号。”

    许夫人把玩着手中牡丹,挤满皱纹的眼角染上笑意,“我那时不曾放在心上,没想到,许牡丹这个名字,后来竟跟了我三十年。”

    三十年,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许夫人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段宏正走了十五年,而他们的初见,已是三十年前!

    那一晚,段宏正叫许牡丹弹曲,许牡丹婉拒,那是因为在她心里,她今后只愿为真心爱她的人弹奏。

    后来,他们结了婚,她被他八台大轿四十万两黄金风风光光娶进了门,但她那时嫁给他,却是为了保全自己。

    烟花三月天,却是战火不断,流民为寇,几方势力争执不休,江南成了铁蹄枪炮的屠宰场,横尸腐肉,遍地是血。段宏正说要娶她,保她一世平安,她再唱罢十里红妆,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女人,到底是跟了他。

    他带她到了北平的私宅,也就是他们相伴了十五年的这处老宅。在这里,她告别了红透江南半边天的第一国色,转身成了贵气豪阔的段夫人。因着身体原因,她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但那些年,他对她的恩宠却是与日俱增。

    一直到他上那架飞机的前一晚,他还亲手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后来,她时时回想,当时那碗面就不该给她吃!要是他吃了......要是他吃了的话,那架飞机或许就不会被打中!

    “他一直叫我为他弹曲,随军打仗不方面带上琴,他便让我唱给他听,我那时早已接受了他,可我就喜欢跟他拿乔,回回都说不唱,不唱......”

    许夫人感觉头有些昏沉,身体喘不过气来,索性扶着高大的花架重新坐到了石凳上。

    “夫人,您再不喝,茶又要凉了。”翠果嘟囔着嘴,眉毛挤成一团,两只眼球不耐地滑动着,那颗断掉一截的门牙底下,有一条指盖大小的缝,正冒出丝丝寒气来。

    许夫人怔怔地瞧着,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翠果,你怎么这样年轻?怎么这么小?怎么还是个小娃娃?”

    翠果吃了一惊,后退几步恼怒地睨了她一眼。一句“疯婆子”卡在嘴角不上不下,到底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翠果,你喜欢听曲吗?我唱给你听好不好?”许夫人痴痴地望着她,竟像个傻子似的笑起来,纯真的笑容与她那张塞满褶子干枯蜡黄的脸显得如此不协调,甚至是滑稽可笑,翠果的眉心已经能夹死几只苍蝇,遂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泼了许夫人一脸。

    大不了被赶出去!翠果揪着辫子,心里嘀咕着,我早就受不了这个疯婆子了!每日都要拉着她讲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她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个讲的人却好像永远都不会腻!

    翠果双手环在胸前,趾高气扬地俯视着她。

    许夫人被浇了满脸,像是清醒了过来,拉起翠果的手,温声说道:“是我糊涂了,你不要和我计较,我老了......”翠果瞧着许夫人灰色的褪去生气的眼,神色变了又变,眼球急速打着转,过了一会儿,她便张嘴吐出一句话来,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添一杯。”

    翠果端起茶杯走出一段距离后,两只眼皮突然跳个不停,一颗心也跟着惶惶不安起来,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原路返回来时,却见许夫人已经将脸贴在石桌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翠果走近,只见她摊开的掌心中,睡着一朵小小的白牡丹,不堪蹂躏的花心,已是水分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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