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平生一大乐事——喜欢听故事,却没料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被人当故事讲,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配角,却领略了一番世间炎凉,人生悲苦……
这天,我正和哥哥一起窝在母亲怀里,互相拨弄着对方玩耍。
“黄毛,黄毛……”随着几声亲昵的呼唤,一股诱人的奶香味儿,钻进鼻孔。
我停止玩耍,循着香味和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粗瓷碗被只肉乎乎的大手托着向我热情“招手”。
涉世未深的我,脑袋瓜子里还没有“诱饵”二字,所以并没有多想,迈开小短腿儿朝那只诱人的大碗跑去。
可是我越往前跑,那只飘着奶香的大碗越一个劲儿往后退;等我气喘吁吁停下来歇口气儿时,它又觍着肚儿凑过来;那浓浓的奶香味儿挑逗得我哈喇子直流;我仰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儿接着拼命追……
追到院子外的一架毛驴车前,那只既馋人又可恶的碗终于停了下来,我生怕它再次开溜,就卯足劲儿一个箭步蹿过去,俯下身子“吧唧吧唧”大口享用这世间美味儿,转眼间,小半碗羊奶就被我干了个精光。
“来来来,黄毛儿,咱们坐上驴车儿出门子喽”,正当我仰望着女主,一边舔着嘴巴边上的奶沫子一边意犹未尽回味妙不可言的奶香味儿时,忽然感觉身体被一团温热裹挟,腾空而起,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放在了毛绒绒滑溜溜雪白的“大皮褥子”上。
对于这张“大皮褥子“,我再熟悉不过了,母亲是个高龄产妇,生下我们哥俩时身体非常虚弱,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奶水也是又少又稀又淡,眼看着难以将我们兄弟两个奶大。
一老一少两位女主人,就用这张“大皮褥子”兜着我们一家仨口,登堂入室到了主人家宽敞舒坦的大炕上。
等稍微大点儿的时候,见识了山里各种各样的羊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大皮褥子”其实就是一整张雪白光滑,没有半根杂毛儿的上成山羊皮。
这会儿,我分明嗅到“大皮褥子”上母亲的体香味儿,那颗“噗噗”乱跳的小心脏,渐渐平复下来。
我趴在“大皮褥子”上,看着院里院外,出出进进,忙作一团,闹闹嚷嚷却又个个喜笑颜开的人群,像在看一部生动的“喜剧片”。
我不谙世事,还未曾经历过什么悲欢离合,凭我那小脑袋瓜儿,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本一部热热闹闹的喜剧,最终竟演变成一场祸事……
正当我津津有味儿地观看“喜剧片”时,只见身穿鲜衣鲜裤,头上蒙着块亮闪闪绸布的小女主,袅袅娜娜从院子里走出来,被两个打扮得花里胡哨,满脸喜气的尕媳妇儿扶上驴车,紧挨着我也在“大皮褥子”上坐下来。
这下我就更加安心了,要知道,小女主可是最疼惜我的,常常把我搂在怀里,又是给我挠痒痒又是和我贴脸脸,真个儿把我当成她的“尕弟弟”了。
小女主伸出一只嫩藕似的手,一边轻轻抚着我的背,一边隔着那块晃晃荡荡的绸布,柔声细语对我说:“黄毛,听话,乖乖儿别乱动。”
我虽然小却很懂事儿,自然不会在这喜气洋洋的日子里添乱子,我大模大样坐在小女主身后,开启了我颇为不凡的“保镖”生涯。
2
忽然,院子前的大树上,一串儿小辣椒样儿的东西,屁股上被主人的尕娃子用洋火儿一点,它们就像发了疯一样,蹦着跳着“噼里啪啦”尖叫着,喷着火星子吓唬人,引来娃娃们的尖声欢呼。
我一边“吱吱嘎嘎”叫着,一边哆哆嗦嗦躲到小女主身后。紧接着只听见“叭叭”几声脆响,浩浩荡荡的驴车队终于出发了。
当那阵“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炸响消停下来之后,我从小女主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儿朝那个亲切又熟悉的院落张望,只见门口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是我的母亲和哥哥。
我双眼一酸,从小女主身后跑了出来,仰起脖子冲着那两个可亲又可爱的身影嘎声嘎气嚎哭起来,他们也应和着我发出更加悠长动情的嚎哭声,我们从彼此的声音中都听出了一种情绪叫——不舍。
车轮飞转,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在转过一个大弯之后,整个院落和村子都不见踪影。
我不甘心地立在车尾,目不转睛注视着“家”的方向,巴望着那可亲的身影再次出现。
然而,弯弯曲曲,粗布带子似的官道尽头出现的除了山还是山,我忍不住怀疑,难道这驴车队瞎头瞎脑闯进了山的迷魂阵里?
正当我偎着小女主懒洋洋满腹愁肠胡思乱想时,驴把式们鞭梢飞扬,卷起一串串“叭叭叭”的脆响,接着不知是谁开了头,一声声荡气回肠的山吼此起彼伏,响彻山谷,粗犷苍凉,我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伴着歌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次爆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我被吓得一激灵,睁开睡眼一看,驴车队已经停在一座庄院前。
庄院傍山坐落在一块平坦的台地上,沿着台边垒着半人高的夯土墙,紧挨着土墙,是一棵沙枣树,树上结满黄灿灿的沙枣,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缕缕甜滋滋的枣香钻入鼻孔,我忍不住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咽了口唾沫。
当我正盯着沙枣树吞咽口水时,小女主已经被两个喜娘搀扶着下了驴车,头上依然蒙着那块漂亮绸布。
人们忙忙叨叨从驴车上往下搬运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袱,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居然没有一个人搭理我。
我眼巴巴看着驴车队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涌进台地上的庄院,没有注意到驴车上还有个孤零零的我。
一时间我方寸大乱,三步两步蹿到车尾,目测了一下驴车离地面的距离,估摸着跳下去可能不会断胳膊断腿儿,我纵身一跃跳下驴车,虽然因为用力过猛,着地的瞬间差点儿来个嘴啃泥,好在只是下巴颏蹭到了地上,有惊无险。
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我一溜烟跑进院子,抻着短短的脖子,往每个敞开的门口张望,终于在一间虽然不大,但很敞亮的屋子门口闻到小女主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味儿。
我跑进屋里,循着那味儿拐进里屋,一眼看见小女主正端坐在炕沿上,那块盖在头上的布被掀起一角,她正端着茶碗喝水。
看见小女主喝水,我顿时也感觉嗓子眼儿冒烟,正准备跑上前去要点儿水喝,却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和男人的粗门大嗓。
“花嫂,赶快把新媳妇儿扶出来吧,就要拜堂了。”
“早不拜,晚不拜,偏要这会子拜,等我喝口水润润嗓子也好啊……”我气呼呼瞪了那个不识趣的家伙一眼,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小女主身后来到院里。
只见喜棚下的院子中央摆着把木头椅子,椅子上坐着个瘦精精干巴巴的老太婆,一身簇新的衣褂,看上去既精神又爽利。
老太婆前面站着个小伙子,大高个儿,粗壮结石,头发修剪得齐齐整整一丝不乱,脸像被削了皮的洋芋剃得光溜溜,他手里拿着朵大绸花站在那里显得有点儿局促。
这人对我来说不算陌生,因为一路上他就背对着我们坐在车把式旁边,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时不时拿眼偷瞄小女主,我对他的印象一点儿也不好,感觉他目光躲闪,不大地道。
至于那个干巴老太婆,她一直背对着我,我瞧不见她的正脸,但是我不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扎得我耳膜奇痒难忍。
想到往后就要和小女主一起与这样两个人朝夕相处,我只觉一股寒气从后脖颈子掠过,浑身冰凉。
3
“快看喽,快看喽,新娘新郎要拜堂了……”我正盯着院子中央的一老一少出神,娃娃们尖声大气的欢呼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回来。
扭头一看,只见小女主被两个喜娘一左一右搀扶着,送到那个男人身边,花嫂一把把小女主推到男人跟前,然后两个喜娘扭扭捏捏嘻笑着退到一边。
这时我又饿又渴,对什么拜堂仪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再说了,我也不太喜欢院子中央的这对母子,就更提不起兴致去看那个闹嚷嚷的仪式了。
我离开闹哄哄的人群,在院子里瞎转悠,巴望能找到点儿水喝,如果运气好,希望能觅到点儿吃食。
好在这个院子不算大,一字儿排开,里套外四间房,两个门,四扇窗,看起来倒也齐整。
我没花多大功夫,就在低矮的灶房外发现了一个铝盆,盆里有小半盆水,看上去还算干净,我凑上去闻了闻,没什么怪味儿,伏下身子,“吧唧吧唧”喝起水来。
“咦——从哪垯钻出这么个尕家伙?滚一边儿去!”我正专心喝水,被这个粗声大气的家伙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腰里围个满是污渍和油坨子的围裙,手里握把明晃晃的菜刀,正像个凶神似的瞪着我。
我连连倒退,差点儿一个趔趄跌倒,“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想着我慌忙转身撒丫子开溜了。
我慌里慌张绕过人群,跑到院外,站在院子外的斜坡上举目四望,只见斜坡下面的官道旁边是大片的庄稼地,此时,庄稼早已被收割得干干净净,紧贴着地面,只剩下短短一截秸秆茬子呆头呆脑立在那里,使眼前这片庄稼地像极了一张胡子拉碴懒汉的脸。
在庄稼地西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山上的草早已枯黄,那些山看上去活像一张张黄脸婆子的脸,瘢痕点点,毫无生气。
我发现这里的山远没有我老家——魏家泉子的山高大险峻,就像被人刨去了山顶,只剩下凹凸不平起伏的山梁,失去了山的威严,更加显得没落寂寥。
我把目光从那些灰不溜秋,没精打彩的山峦上收回来,低头向土墙外面的斜坡下望去。
我发现在院墙外的东北角,有一块不大的平地,被人用低矮的树枝子围起来,里面有十来只鸡,正三三两两在草稞子里觅食。
鸡圈旁边离官道不远,有两棵粗壮的大榆树,虽然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但那些密密匝匝直指天空的枝条,使我不由联想到它们在夏天枝繁叶茂的样子。
我看见在其中一棵榆树上拴着一头白色的大绵羊,此时,它正卧在暖暖的日头下,懒洋洋打着盹儿。
看到绵羊,我像嗅到了羊奶诱人的香味儿,更觉饥肠辘辘,口水直流。
我一遛烟儿跑下斜坡,转眼来到绵羊跟前。昏昏欲睡的绵羊被我吵醒,睁开两只漂亮的杏眼,惊讶地看着我。
当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头憨头憨脑,乳臭未干的小家伙时,它轻蔑地瞟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扰了它的清梦,就再也懒得搭理我,把脑袋窝进胸前的毛里,闭上那双美丽的眼睛,接着睡起来。
我甜甜地冲它叫了几声,发现它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为我所动,继续呼呼大睡。
我拿这头羊无可奈何,这时我看见来时坐过的那架驴车就停在另一棵榆树底下,此时,上面当然早已空无一人,却依旧铺着那张软绵绵的“大皮褥子”,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温润的柔光,让我倍觉亲切。
我有气无力地走到驴车旁,后退几步,攒足劲儿跑了几步,纵身一跃,居然跳上了驴车。
我沾沾自喜,走到软绵绵,暖呼呼的“大皮褥子”上,伸展四肢舒舒服服趴在上面,注视着远处光秃秃的大山,怀念起我的老家,我亲爱的母亲和哥哥,还有那香喷喷令人垂涎的羊奶……
4
正当我瘪着小肚皮,身单影只趴在“大皮褥子”上,两眼汪着泪,想念着远方的家乡和亲人的时,忽然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正在抚着我的背。
抬头一看,一张黑里透红,粗眉圆眼女人的脸笑眯眯注视着我,原来是花嫂。
“哎呦呦,可怜的小东西,真正心疼死个人呦……”花嫂一边柔声细语嘀咕着,一边用满是老茧的手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地上,感动得我泪花闪闪。
然后她直起身子,把那张“大皮褥子”卷巴卷巴夹在腋下,冲我招招手,就迈着轻捷的步子,风风火火往院子里走去。
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呼哧呼哧”一路小跑着,紧跟在花嫂身后进了院子。
花嫂引着我走进先前我进去过的那个小套间,利索地把“大皮褥子”铺在炕上。和预想的一样,一进门我就看见小女主端端庄庄坐在炕沿上,和前面不一样的是,遮在她头上的那块布已经不知去向。
我家小女主学名魏月灵,至于小名儿嘛——她有两个,他爹魏福堂和她的大哥、二哥常常叫她灵娃儿,而她娘和她尕哥却爱叫她月儿,至于我嘛,我更喜欢叫她——灵儿姐,她那双大眼睛像两眼泉水,清澈得能照见我的影子,灵动如清晨叶片上的露珠儿,让我常常忍不住想要伸出自己的小舌头,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一舔……
此时,从敞开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巧洒在灵儿姐的脸上和身上,使她整个人像被裹进一层用极细极细的金线织成的柔纱里。
她那头又黑又密的长发被梳成两条油亮的大辫子,静静垂在胸前,辫梢上用亮闪闪的绸带缠着扎成两个漂亮的蝴蝶结儿,它们有点儿淘气,随着灵儿姐身体的晃动,飘飘欲飞荡起秋千……
“肉汤来喽,肉汤来喽……”我正盯着笑眯眯看着我的灵儿姐出神,一股馋人肉汤的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孔。
扭头一瞧,只见花嫂一手端着一盘花花绿绿的花卷儿,一手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儿的肉汤走了进来,她一边把花卷和肉汤放在炕头的小桌子上,一边笑呵呵地招呼灵儿姐:“颠簸了一晌午,你肯定饿坏了,先吃点东西垫垫,我去端盘凉菜,顺便给小家伙儿拿个碗来。”
“花嫂,让你受累了”灵儿姐翘起嘴角笑着向花嫂道谢,右颊上一个小肉涡儿,害羞似的,刚露脸儿就躲得不见影子,使她的一张笑脸更显娇俏。
“黄毛儿,可怜的黄毛儿,你肯定饿坏了吧?”灵儿姐一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一边掰了块花卷儿,细心地撕成小块儿,然后伏下身子,喂给我吃。
我轻轻趴在她腿上,仰起脖来,吞咽着香喷喷甜滋滋的花卷儿,喉咙欢畅地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在为吞咽伴奏。
“凉菜来喽,尕家伙儿的碗碗儿也来喽……”随着话音儿,花嫂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很快,我面前就出现了一碗热气腾腾,飘着香气儿的羊肉汤。我又高兴又感激冲正准备往外走的花嫂叫了两声,就埋下头,不管不顾喝起肉汤。
“哟——这就吃上了?”我正津津有味儿吞咽着肉汤,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钻进耳孔,我不得不停止吞咽,扭头警惕地朝门口望去,只见那个瘦精精可厌的老太婆已经站在门口。
“娘……娘,您快过来坐,一起吃点儿……”灵儿姐慌忙放下筷子,拘谨地站起身来,把老太婆往炕上让。
“不了,不了,我哪有功夫吃饭?”老太婆眼睛盯着桌上的饭菜,没拿正眼看灵儿姐一眼,不冷不热回答着,一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
我感到两股光透着寒气儿,从身上慢慢掠过,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梗着脖儿,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扑过去的架势。
“哟——,哪垯来的野崽子?连肉汤都喝上了,够娇贵的吆!”老太婆明知故问,瞬间灵儿姐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扔下这几句话,灵儿姐的婆婆,依然没看她一眼,扬着下巴颏儿,斜了我一眼,拄着拐杖,一蹶一蹶走了,像有一阵阴风刮过,尽管阳光仍然明媚,我却像被浸在冰水里——透骨寒。
有那么一会儿,我和灵儿姐都呆愣着,各自咂摸着老太婆刚才的话,当然都品出了话音儿里的苦涩味儿。
灵儿姐两眼直盯着眼前的地,呆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她长长叹口气,颓然坐回到炕沿上,右手动了动,并没有捉起筷子。
我用满含同情的目光轻抚灵儿姐的面颊,轻轻叫了两声,希望我的关心能让她感觉好一点儿。
听到我的叫声,灵儿姐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冲我挤出一丝笑纹,然后她下了炕,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我,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赶紧吃吧,吃得饱饱儿的好……”
灵儿姐顿了顿,像是想清楚了什么似的,压低嗓音对我说:“么撒?黄毛儿,接着吃吧,我也吃,咱们吃得饱饱儿的,才能,才能好好在这垯过活”。
说完这句话,灵儿姐又摸了摸我的小脑袋,起身回到炕桌边,拿起筷子接着吃起来。
看着灵儿姐吞咽着饭菜,我那颗被搅扰得乱糟糟的小心脏,平静了许多,有样儿学样儿,我也像灵儿姐那样,“吧唧吧唧”继续喝我的肉汤。
5
灵儿姐的男人姓乔,名旺庭,至于她婆婆叫啥名,我不大清楚,只知道她姓黄,总听见晚辈的人叫她黄姨、黄婶或者黄奶奶。
说句公道话,乔旺庭是个勤快的庄稼汉,而且心灵手巧,在我们来到乔家的第二天,为了讨好灵儿姐,给我盖了间像模像样的“房子”。
说实话,我对这间新屋子非常满意,首先位置选得就很好,紧挨着大门,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这个位置给“保镖”盖房再合适不过。
我的新房子不仅位置好,而且面南背北。在北方,只有堂屋正室才坐北面南。就拿乔家来说,谷仓和伙房就挤在院子西边的旮旯里,又低又矮,简陋局促。
房子盖好之后,乔旺庭用泥把里外墙抹得平整又光溜,引得我由衷赞叹:“这泥瓦活儿真是绝了!”
当乔旺庭忙忙活活,大显身手给我盖房子的时候,灵儿姐和我都没闲着。
她在一旁递东拿西打下手,我屁颠儿屁颠儿围着他俩瞎转悠。脚丫子糊上了泥巴,连鼻头也沾了一小坨,那是对我好奇心的“奖赏”,惹得小俩口子冲着我“哈哈”直乐。
我伸出小手胡乱一挠,即刻由“小丑儿”变成“大花脸”,灵儿姐瞅着我笑得花枝乱颤,她男人则捂着肚子圪蹴在那里忘记干手里的活儿……
有句话叫“爱屋及乌”,灵儿姐的男人在最初那段时光里,一定非常钟情于她。
新房的落成让我俩把前一天遭遇的那点儿不快全部抛到爪哇国里,我和灵儿姐都满心欢喜,笑盈盈迎接着我们在乔家崭新的生活。
也许是被我们的说笑声搅扰了清静,我的目光穿过灵儿姐和他男人间狭窄的缝隙,恰巧迎上黄老婆子远远投来锥子般的目光,隔老远都刺得我两眼生疼。
黄老婆子拄着拐棍儿立在门口,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又斜瞟了一眼亲亲热热的俩人一崽:“瞎凑撒热闹呢,该做晌午饭了……”,顿了顿,她好像觉得不够快意,又补了句:“没眼色的浪货!”
说最后这句话时,黄老婆子的嗓音虽然被故意压得很低,怎奈我的听力天生灵光,最后那几个从黄老婆子牙缝里挤出的字,一个不落闯进我的耳朵眼儿里,字字如针,扎得我耳膜生疼,丝丝寒意一点点从脚底渗到心里……
丢下这几句冷飕飕酸溜溜的话,黄老婆子梗着脖儿仰着下巴颏儿转身消失在门口,只剩下射进门里的一片日光,明晃晃没落得像一滩死水。
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灵儿姐俩口子的笑容都僵在脸上,回头看时,留给他们的只有那个冷硬的背影。
他俩默默对视一眼,灵儿姐如梦初醒般嘟哝了句:“噢——是该做晌午饭了,你拾掇拾掇歇了吧,饭马上就好”。
说完这句话,灵儿姐对自己的新婚男人展颜一笑,急匆匆奔西边的灶房去了,我抛下新窝和呆立在窝旁目送灵姐离开的乔旺庭,一阵风跟了过去。
我和灵儿姐刚来乔家的那段日子还算是快乐而美好的,然而就像晴日头天,总是不会持续太久,一场阴风苦雨,在乔家上空已经悄无声息酝酿多日,这天终于发作了。
而且事情还是因我而起,使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会被一种深深自责内疚的情绪围困,久久挥之不去……
6
黄老婆子很少来灵儿姐两口子的小套间,倒不是因为她明事理,不愿搅和进夫妻俩的小日子里,而是因为她时刻不忘在灵儿姐面前高高端起她作婆婆的架子。
她成天价盘着腿儿,坐在炕桌边,趾高气扬地大呼小叫,指派灵儿姐一会儿干东,一会儿忙西,使得灵儿姐就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着不停旋转的“铁牛儿”,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灵儿姐是魏家唯一的女娃子,而且是他娘的奶干女儿,模样儿又实在长得招人疼爱,一家人自然都很稀罕她,但却不曾骄纵了她。
当灵儿姐长到六七岁的时候,白天她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爹认字读书,晚上就在马灯下和她娘一起学做针线,所以灵儿姐自小就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可谓人见人爱。
从她16岁起,媒婆就开始登门给她说婆家了,可是都被魏福堂夫妇给一一回绝了,理由都一样:丫头子太小,不急着许配人家。
魏福堂两口子的确舍不得早早把唯一的女娃子给嫁出去,而且他们也没拿定主意,该把宝贝女儿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才合适。
最后在灵儿姐芳龄二九的时候,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斟酌再三,魏福堂夫妇最终决定把女儿许配给藏龙沟里头道沟的乔家。
之所以选定这户人家,倒不是因为他家有多么的富足,也不是因为他家在村里有多大的权势,魏福堂夫妇看中的却是这家小门小户,人少好相处。
再加上乔旺庭人长得端正,身子板儿也壮实,不仅庄稼侍弄得好,而且是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有一技傍身,自然也是有几分身价儿的。
要追究起根底,灵儿姐的婆婆——黄老婆子年轻时也是个苦媳妇儿。因为她的男人是乔家唯一存活下来的男丁独苗,所以族人们传宗接代的指望就落到她一人肩上,幸运或者不幸,全指靠她的肚子。
然而,她的肚皮却不怎么争气,尽管他们吃遍了公公婆婆四处搜罗来的各种神方妙药,夜夜鏖战,可是黄老婆子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如人们希冀的那样鼓胀起来。
于是,公公婆婆以及大小姑子们的脸色就一天天难看起来,当面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指桑骂槐,背地里更是撺掇黄老婆子的男人休了她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好重新娶个能生养的。
黄老婆子的男人本来与她还是有点儿夫妻情分的,可也扛不住家里人车轱辘战般的说叨,渐渐也动了休妻另娶的心思,眼看着黄老婆子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岌岌可危,快要被扫地出门了。
可能是老天爷可怜黄老婆子,在她嫁到乔家的第四年秋天,终于开怀有喜了。
全家人立即换了一副嘴脸,个个喜笑颜开,一改先前对黄老婆子百般厌嫌的嘴脸,转而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
公公婆婆不准她再下地干活儿,就连家里那些轻省的家务活儿也不让她沾手,她每天的任务就是躺在炕上养胎待产。
然而,黄老婆子的肚子像是故意与乔家人作对似的,她头胎怀的是个女娃儿,而且是横生倒养,女娃子在产道里憋得时间过久,等产婆捉住她的两条小腿儿,把她生生从产道里拽出来时,她浑身青紫,早已没了呼吸和心跳。
一时间黄老婆子生了个死胎的消息,在藏龙沟里不胫而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也有那么几个还存着点儿善心的人,为她的遭遇唏嘘磋叹,更为她未来在乔家的日子捏着把汗,而大部分人则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冷眼旁观,幸灾乐祸。
产下死胎之后,黄老婆子在乔家养尊处的好日子到了头,就在她生产后第二天,天麻麻亮,婆婆就冷着脸把她从睡梦中叫起来。
“生下个死胎,晦气死了,还等着让人给你伺候月子呢吗?别做梦了吧!还不快点儿死起来烧火做饭!”
听见婆婆的恶言恶语,黄老婆子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又像被人一把推进冰窟窿里,从皮肉冷到骨头里。
对于婆婆的指责,她无言以对,只好逆来顺受,她强撑着产后极度虚弱的身子,忍着阵阵扎心的疼痛,挣扎着下了炕,一步一挪向伙房走去。
好在没过几天,黄老婆子住在邻村的娘家人得到消息,喧喧嚷嚷用一架毛驴车把奄奄一息的她接回娘家。
黄老婆子在怀了头胎之后,就像一株开始挂果的树,三年里连生了两胎,只可惜都是女娃子,她们似乎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并不受欢迎,生下来没多久都夭折了。
后来在黄老婆子年近30的时候,她苦熬苦挣,总算给乔家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娃子,就是灵儿姐现在的男人——乔旺庭。
自从生下乔旺庭之后,黄老婆子的肚子就宣告罢工,再也没为乔家生下一男半女,乔旺庭就和他爹一样成了乔家这根脆弱枝脉上唯一男丁。
7
前面说过,黄老婆子平时很少到灵儿姐俩口子的新房里来,可是,这天她却接连来了两趟。
她第一次过来时,灵儿姐正坐在“大皮褥子”上,专注地给男人纳过冬的绵鞋底子。黄老婆子像个鬼影子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俩面前,没有拄拐杖,腰杆子却照样挺得笔直。
引得我不由发出对她的灵魂拷问:既然不拄拐棍儿一样站得直走得稳,那还成天价拐棍儿不离手,难道在演戏不成?
灵儿姐一抬头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和平时一样眼睛不看她,目光在她身子下的“大皮褥子”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又不留痕迹地移开了。
“娘,您,您炕上坐……”灵儿姐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热情招呼着自己的婆婆。
“不了,不了,……给羊饮过水没有?”黄老婆子仰着下巴颏儿目光毫无目标在屋里的墙壁上掠过,所过之处皆是萧杀。
“娘,羊我吃过早饭就饮过了,鸡食槽子也填了食续上水了。”灵儿姐一边回答着婆婆的问题,一边溜下炕,穿好鞋,立在一边等着婆婆的吩咐。
“记得做晌午饭……”黄老婆子似乎还想说啥,但是嘴角抽动了几下,又拿眼角的余光瞟了瞟那个雪白光滑的“大皮褥子”,啥也没说走了出去,连背影都透着股寒气儿。
灵儿姐目送着婆婆的背影离开,看看我,又看看炕上的“大皮褥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愣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她扬起嘴角笑了笑,上炕拿起鞋底子继续纳了起来。
那天,吃完晌午饭后,乔旺庭就匆匆忙忙下地了,他要趁着这几天天气晴暖,把沿河的那片麦子地细细地犁两遍,撒上冬麦种子,算是给这一年的农活儿画上圆满的句号。
灵儿姐洗涮完锅碗瓢盆,解了围裙,牵着“大白”在渠边饮足水,由着它顺着渠沿啃食虽枯黄却仍然养分充足的草茬子。
而我则在草稞子里扑腾来扑腾去与深秋仅存的几只肥蚂蚱闹着玩儿。直到“大白”吃得肚儿鼓鼓,灵儿姐才哼着曲儿牵着心满意足的“大白”往家里走去。
我只好恋恋不舍跟那些隐在草稞子里活蹦乱跳的蚂蚱们道别,跟在灵儿姐身后一路欢蹦乱跳,玩兴不减。
进了院子,灵儿姐和我就都敛声屏气,蹑手蹑脚,因为黄老婆子有午睡的习惯,灵儿姐不想扰了婆婆的美梦,招致尖声怨毒的咒骂。
当我俩悄无声息进了小套间时,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到了。
只见黄老婆子正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腰,用她枯树枝子似的手抚摸着“大皮褥子”上光滑如缎的皮毛。
灵儿姐愣了一下,冲我摆摆手,让我别出声儿,然后,我俩就悄无声息退到院子里。
那天晚饭后,我心爱的“大皮褥子”就出现在黄老婆子的炕上,看着她坐在原本属于我们的“大皮褥子”上时那副受之无愧理所当然的得意样儿,我气得冲着她龇牙咧嘴叫个不停,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大家可不要觉得我小气家家,连张羊皮都舍不得给人。我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那张“大皮褥子”上浸润着母亲和哥哥们的气味儿,更存留着以后很难再回去的老家的味道。
现在它被垫在这个糟老婆子的屁股下面,很快“大皮褥子”上就会沾染上她的味儿,那股“老家”独有的味儿就会渐渐变淡变弱,最后,最后就再也……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我正扒着黄老婆子的炕沿,仰着脖儿“呜呜”哀嚎,冷不丁一股阴风卷来,我感觉自己的胸口挨了重重一击。
随着一声尖叫,我感觉自己小小的身体飞了起来,在空中画一道曲线,脑袋“嘭”一声撞在硬邦邦的门框子上,顿时我眼前金星四射,脑子里一片混沌。
“黄毛儿,黄毛儿,你咋啦?!”随着灵儿姐脆生惊乍的尖叫声,我感觉身体被两只柔软温热的手托举着,轻飘飘离了地面,接着又被另一团更加绵软的温热包裹。
“咚,咚,咚……”鼓点般急促的心跳,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衫,轻轻撞击我的耳膜,融融暖意传遍全身,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母亲的怀抱……
“娘,您,您下脚也太重了,他,他还这么尕一点儿,咋,咋受得了呀?!”灵儿姐的声音抖得厉害,听得出她极力控制着情绪,可是愤怒和对我的担心终究占了上风。
“你这个贱货,居然为这个野崽子顶撞自己的婆婆!”黄老婆子的尖声历骂刺戳着我的耳膜,我忍不住一阵战栗。
“娘,它确实不如您尊贵,可,可他毕竟也是条生灵……”我感觉几颗温热的水珠儿滴到脸上,痒痒的……
“旺庭,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媳妇儿在你娘跟前儿撒泼啊,你是瞎了吗?老娘白把你拉扯大了!” 黄老婆子理屈词穷,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娃子,煽风点火。
“操你妈吧,你还杵在那垯干撒,还不给我滚回去……”灵儿姐新婚的男人凶相毕露,怒目圆睁冲她又吼又骂。
灵儿姐没想到平时对自己温言软语的男人,突然间像换了个人,她瞪着水汪汪溢满泪的眼睛愣怔地盯着他……
几秒钟后,她终于醒过神来,慢慢收回越来越冷的目光,用手轻轻抚着我的背,绝然转身,把娇弱但挺直的背影留给那对母子……
8
后来的日子,就如不远处不知疲倦日夜奔流的龙须河一样,日复一日,缓缓流淌……
转眼入冬了,皑皑白雪给山川和村落披上厚厚的棉衣,人和牲畜都渐渐遁了踪迹,只有从家家户户烟囱口飘出的袅袅炊烟,向大地证明着人的存在。
在寒冷漫长的冬季我变得懒散了许多,长时间窝在暖和舒服的房子里,盯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对着深蓝色天幕上一眨一眨的星星做梦……
这天中午,正当我赖在屋里在正午的暖阳里昏昏欲睡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冲冲出窝一看,果真是灵儿姐,她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手上戴着鼓鼓囊囊的棉手套,肩上挑着两个与她苗条身材极不相称笨重的木桶,显然她要去河边担水。
虽然帮不上灵儿姐啥忙,但无论她走到哪里我就会像影子似的跟到哪里,有她在我心里就觉得踏实,而她似乎也习惯了我的陪伴,有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总趁着只有我俩的时候说给我听。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在灵儿姐前面带路,我担心在那条走过无数遍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上会出现什么突发状况,总要亲自“打探”一番才会放心。
我们顺顺当当来到河边,一路上连只死耗子也没遇见。一见到河我就莫名兴奋起来,此时的龙须河仍然水声淙淙,你却觅不到水的踪迹。
一条凝乳般撒着碎银的白色“缎带”,以一种蜿蜒柔美的姿态,静卧于一片白茫茫中,淡淡的雾气从人们为了方便舀水特意砸开的冰窟窿里缓缓升起,很快就融入寒冷的空气中, 不见踪影。
我常常看到冰窟窿下清澈的水底有狗鱼儿自由自在游弋,所以当灵儿姐蹲在冰窟窿边不急不缓一瓢瓢往木桶里舀水时,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滑跑到下一个冰窟窿边,把“手”伸向遥不可及的河水,梦想着会有呆头呆脑被冻傻的狗鱼儿跃出水面,跳到我的手掌上……
“哎吆——妈呀——”正当我趴在冰窟窿边,冲着潺潺流淌的河水流口水时,两声极脆极短的尖叫声钻入我的耳朵。
扭头一看,只见灵儿姐捂着手跌坐在冰窟窿边,木头水瓢滚落一旁。我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向灵儿姐跑去,因为冰面太滑,我一路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摔了好几个跟头终于来到灵儿姐身边。
只见血顺着她被紧紧捂住的右手滴落在冰面上,化作一朵朵盛开的花儿,我又着急又担心,围着灵儿姐叫着,却不知该怎样帮她。
“么撒,黄毛儿,我好着呢,就是不小心被扁担钩子划破了手……”灵儿姐疼得“滋溜,滋溜”倒吸着冷气儿,眉头拧成结儿,却强忍着疼痛颤声安慰我。
最后她解下一根辫子上的头绳,用它缠住伤口,然后用另一根头绳把头发扎成一把,将一桶水匀成两个半桶,担起来急匆匆往家走去。
因为只挑了两个半桶水,加上右手的伤口在往外渗血,灵儿姐一路上都没停下来歇息,我们比往常提前十来分钟回到家。
一进院子,我就从掠过鼻翼的缕缕寒风中扑捉到炒鸡蛋的香味儿,但我并不确定,因为自从灵儿姐进了乔家门,一日三餐都是她亲自做好,一盘盘,一碗碗端到婆婆屋里,黄老婆子和他儿子平时连伙房门都很少进的,今天怎么会……?
我有点儿怀疑自己的鼻子,顺着香味儿飘来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越来越浓香喷喷炒鸡蛋的味儿混着诱惑味蕾炒洋葱的香味儿钻进鼻孔,使我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存在。
我使劲儿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才发现这居然是我头一遭在乔家院里闻到炒鸡蛋味儿,尽管我常常听到母鸡们此起彼伏“咕咕咕”的歌蛋声。
我暗自琢磨着,不知不觉走到黄老婆子的屋门口,好奇加上嘴馋我竟然壮着胆儿,轻轻推开套间外屋的门。
屋里的香味儿更加浓郁,哈喇子简直要不受控制流泻而出,老婆子里屋没有安门,只挂着个厚实的绵布门帘子,我用小脑袋轻轻一拱,掀开门帘一角,悄无声息出现在那对母子面前。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炕上除了灵儿姐的婆婆和她男人,并没有我预想中的什么尊贵客人。
我既失望又生气,横眉怒目对他俩龌龊的行为表示抗议:“你们这对母子,太没良心,竟然背着灵儿姐偷嘴……”
我的吵嚷声把正在就着鸡蛋吃白馍的母子俩吓了一跳,他俩瞪眼张嘴看着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黄毛儿,黄毛儿……”随着满含紧张和不安的呼唤声,灵儿姐慌慌失失进了屋。
看见她进来,尤其当我的目光落在她用头绳裹缠的伤口上时,就如火上浇油,我的怒火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我提高嗓门,由原来的抗议变成怒吼,我喷着唾沫星子冲着那对母子一阵叫嚣。
灵儿姐起初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担心我会再次吃亏,等她顺着我的视线,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后,像被施了魔法呆愣在那里……
“呃……哇……”她突然扭过身子,一手抚胸,另一只手掩着嘴干呕起来……
“月灵,月灵,你这是咋了嘛?!”乔旺庭丢下筷子从炕上跳了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冲到灵儿姐跟前。
“瞅你那副疯张样儿,还像个男人吗?”黄老婆子乘机从被撞破的难堪中抽离出来,又恢复了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架式。
“哼,有撒可慌的?不过是怀上个娃么,也值当你这样一惊一乍的?”黄老婆子从鼻孔里冷哼两声,旁若无人地继续吃洋葱炒鸡蛋。
9
来年,农民们忙完所有的庄稼活儿,地里一片萧条,但是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谷仓里,或堆着,或装着,或挂着累累的果实。
麦子、包谷、葵花籽和豌豆,早已被装入麻袋或者布口袋里整整齐齐码在谷仓里,一个个挺着鼓囊囊的肚皮,炫耀着各自的身价儿。
麦草、包谷杆子和成捆的干草被堆在院里不起眼的角落,等到落雪之后,它们就成了家里牲口过冬的美味佳肴。
黄灿灿的包谷和红通通的辣椒被高高悬挂在屋子正面的外墙上,除了方便晾晒和取用,也在向路人彰显着这户人家的丰衣足食。
灵儿姐的头生娃娃就在这样一个昭示着丰收和富足的时节来到人间,只可惜她是个女娃子,否则就真是锦上添花了。
灵儿姐初为人母,对这个粉嘟嘟的小生命疼惜得不得了,我常痴痴地看着她盘腿坐在被男人烧得暖呼呼的炕头,双手抱着那个咿咿呀呀的小肉团儿,就像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嘴角、双颊、眉梢、眼里都漾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男人乔旺庭却因为得了个女娃儿而受了沉重的打击,在熬过最初灰心丧气的那几日后,每天一吃完晌午饭和晚饭,他就到村里找那些狐朋狗友们下方或者打扑克牌去了。
家里只剩下灵儿姐、小月娃儿和黄老婆子,小院子显得格外冷清,但屋里的月儿姐却难得清闲。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接生婆抱着裹在小被里的奶娃儿喜滋滋地给守候在门外的那对母子报喜时的情景。
“她黄婶子、旺庭给你们道喜喽,母子平安,得了个千金……”听到“千金”两个字,黄老婆子的脸瞬间阴沉下来,连看都没看月娃儿一眼,甩手转身走了出去,把接生婆和儿子凉在一边不知所措。
按理说,作为婆婆黄老婆子应该给灵儿姐伺候月子。可是那天晚上,等接生婆走了之后,黄老婆子就把儿子叫到她屋里,当面锣,对面鼓撂下了话。
“庭娃,我当年头三胎生的都是女娃儿,一天月子都没有坐不说,还要挣巴着起早贪黑做一家七八口子的饭。这就是乔家的规矩,只有养了儿子才配坐月子,所以你也别嫌我这个当娘的不近人情,你媳妇儿的月子怎么坐,你自己个儿看着办吧!”
黄老婆子说得头头是道,乔旺庭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服自己的娘,吭哧半晌,只嘟哝了句:“要怨就怨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月子坐不坐就那么回子事。”说完这句话乔旺庭就灰头耷脑地回自己屋了。
当灵儿姐从男人的嘴里得知婆婆不会给自己伺候月子的时候,她表现得非常平静,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让男人把灶具搬到她们套间外屋,那里就成了一家人临时的伙房。灵儿姐成天价炕上炕下,屋里屋外地忙着,好在有时乔旺庭也会打打下手,虽然忙乱,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
灵儿姐的头生女娃儿的名字是她外爷魏福堂给起的,学名乔燕归,小名儿燕子。
当小燕子开始咿呀学语,像个不倒翁似的在院子里学步的时候,灵儿姐再次有喜了。
眼看着人丁稀薄的乔家小院又要添丁添口,这本是件人人艳羡的喜事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它后来却演变成一桩祸事,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黄老婆子眼看着小燕子一天天长大,小模样儿越来越招人疼,整天跟在灵儿姐两口子身后,小嘴巴儿像抹了蜜一般爹长娘短叫个不停。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孙女儿对她的惧怕与躲避招致她的不满,也或许因为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使黄老婆子想起自己那三个短命的女娃子们,总之,黄老婆子常常会透过窗户或者开着的门,用阴冷且酸溜溜的目光注视着浑然不觉,天真烂漫的小燕子。
灵儿姐再次怀孕,像根导火索引燃了黄老婆子的满腔怨愤,表面平静的乔家小院渐渐暗流涌动起来。
自从灵儿姐再次有了身孕这件事情已成定局之后,黄老婆子就开始暗中关注她的口味变化和害喜反应。
后来她就对儿子透了口风:“你媳妇儿这一胎大概怀上的仍是个女娃子……”。
乔旺庭心心念念盼儿子的热望被他娘兜头一盆冷水差点儿给浇灭了,他常常怀着一种灰败的心绪,用犹疑不安的眼神盯着灵儿姐的肚子出神。
灵儿姐表现得一如既往得平静,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肚子里胎儿的性别,好像那与她毫无关系。
只是随着妊娠反应一天天加剧,她的脸色日渐憔悴起来,然而我从她那双依旧清澈得纤尘不染的眸子里,分明扑捉到了流溢而出的喜气。
正当灵儿姐沉浸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悦中时,却遭到当头棒喝。
那天像往常一样,当灵儿姐给乔旺庭母子俩摆好饭菜,准备回伙房喂小燕子吃饭的时候,却被婆婆给叫住了。
“有句话我已经掂量了好几天,趁现在还来得及,就给你们俩口子挑明了吧!”说到这儿,黄老婆子顿了顿,像在琢磨着用词,又像在等着儿子和儿媳的反应。
发现他俩都没吭声儿,黄老婆子用眼角的余光溜了一眼闷头吃饭的儿子,接着不急不缓说道:“我瞧看了好些日子,你媳妇这一胎逃不过——还是个赔钱货……”小两口儿对视了一下,仍然默不作声,静静等着老婆子的下文。
“我看还是干脆喝药打了吧?生下来眼看着也糟心,还得花时间,花精力,花钱替别人家养着,不划帐,就按我说的——打了吧?”说完,黄龙婆子自顾自吃起饭来。
“娘,娘,你说撒呢嘛?好好儿的,打胎算个撒球事吗?”连乔旺庭也被他娘的话给惊到了,张着嘴,含着满口的饭菜,直眉愣眼瞪着他娘,像看着一个怪物。
灵儿姐眼里慢慢蓄满泪水,她看看婆婆,又瞅了眼男人,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旺庭,你要是信不过我这个当娘的,怕我看走了眼,明儿个我就把你王婶请来,叫她也帮忙相看相看,我嫁到这村里也有些年头了,你王婶看胎像从来就没走过眼。”黄老婆子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三言两语堵住儿子的嘴。
“娘……,旺庭,你俩也别忙活了,不管男女,这娃儿既然投了我的胎,就是我的儿女,谁……谁也别谋算着害她的命,除非……除非我死了。”灵儿姐强忍着满腔悲愤,哽咽着扔下这几句话,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黄老婆子收拾得光头净脸出了门,臂弯里挽着个小小的包袱,透过那块儿碎花布,我似乎看到了挤挤挨挨,在乔家人眼里无比金贵鸡蛋的身形。
后来,黄老婆子果真领着王婶说说笑笑进了乔家小院,王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详细询问了灵儿姐坐胎后的口味变化和害喜反应,又凑近了,在灵儿姐的脸上仔仔细细瞧看了一番,末了,还煞有介事给灵儿姐把了脉。
最后,当着一家四口子的面,王婶郑重其事地说:“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这胎仍是个女娃子。”
听了王婶的“诊断”,灵儿姐夫妇像是被大夫确诊得了什么要命的大病,一个垂头丧气,另一个满腹心事,都闷声不语,连送客都忘了。唯有黄老婆子,眉目间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最后,是我尾随黄老婆子,替灵儿姐两口子把王婶送到大门口,临走时,我看见黄老婆子从王婶手里接过一个纸包,偷偷摸摸塞进裤兜。
10
那天晚饭后,灵儿姐刚把小燕子哄睡着,忙累了一天之后难得清静一会儿,她拿出给男人织了半截的毛袜子打算消消停停织会儿袜子。
这时,她男人乔旺庭阴沉着脸进来了:“月,月灵,先把活儿放,放一放,娘,娘有事找你,你赶紧,赶紧过去一趟。”从乔旺庭嘴里呼出浓浓的酒气,说起话来舌头有点儿打结。
灵儿姐看了眼自己的男人,张了张嘴,最后,她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男人身后,向婆婆的屋子走去。
我本来想守着小燕子,担心她万一醒了找不到娘又会“哇哇”地哭。可是不知怎么的?注视着灵儿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搅得我坐卧不宁。
我看了看炕上的小燕子,小家伙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正睡得香甜。我竖起耳朵听了听,隐隐有争吵声传入耳中,我心里一紧,连忙抠开外屋的门,向黄老婆子的屋子跑去。
刚跑到门口,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灵儿姐断断续续沉闷的哭喊声,虽然隔着厚厚的墙和两道门,那喊声却冲撞着我的耳膜,让我的心因疼痛而颤抖。
我一跃而起,“哐当”一声扑开黄老婆子外屋的门,还好里屋的门帘子被卷了起来,在煤油灯的照耀下,里面的一切毫无遮掩地呈现在我眼前。
只见乔旺庭两只结实的大手正紧紧摁着灵儿姐的胳膊,他的一条膝盖使劲儿压着她的双腿,灵儿姐无论怎么挣扎,胳膊和腿都动弹不得。
黄老婆子单腿跪在炕上,另一条腿蜷着,狠命压在灵儿姐的肚子上,灵儿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发出一阵阵“呜呜呜”压抑的哭声,她正紧紧咬着嘴唇,拼命左右晃动着脑袋,抗拒着躲避着那只不断逼近她嘴巴的粗瓷大碗 ,泪水淋湿了她涨得通红的面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对母子竟会如此冷酷狠毒。
我感觉自己的胸膛快要被怒火炸裂,我两眼喷火,大吼一声,腾空跃起,向着那两个压在灵儿姐身上的人影扑了过去……
我扑翻了毫无防备的乔旺庭,并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妈呀——”随着一声惨叫,他应声倒在炕上,捂着手腕子,“哇哇”直叫。
同时我攒足劲儿往后一踹,“哎呦——”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我听见黄老婆子的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炕上,大碗被摔在一边,滚落到地上碎了,药汤汁子撒了一地,同时被撞翻和摔碎的还有炕桌上的煤油灯。
我无暇欣赏那对母子的狼狈样,“拽”着灵儿姐的衣袖,把她拉下炕,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去。
等我们跑到屋外,灵儿姐双腿一软背对着门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儿,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灰白的面颊滚落,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
我回头一看,透过窗户,发现屋内火光冲天,燃起熊熊烈火,火光中夹杂着黄老婆子母子俩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我被眼前的一幕给吓着了,要知道我是惧怕火光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骄躁不安地轻唤灵儿姐,想引起她的注意。
过了好一会儿,灵儿姐终于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神来,她觉察到我叫声中的不安,顺着我的目光,扭头向婆婆屋里望去。
“哎呀!着火了!黄毛儿,黄毛儿,咱们赶紧,赶紧去救人,他们,他们会被活活烧死的……”说着灵儿姐挣扎着起身哭喊着冲进屋里。
我忘记了对火的恐惧,也跟在她身后冲进火场。透过浓烟和火光,我看见乔旺庭靠着炕沿歪在一边,已经被烟打晕,袖口的火苗啃噬着他的肌肤,他却浑然不觉。
灵儿姐扑过去“啪啪啪”拍灭他身上的火苗,俯下身子,两手架着他的胳膊吃力地把他往门口拖,浓烟呛得她一阵干咳。
我刚想跑过去帮忙,却听见她大声冲我喊:“黄毛儿,听话,我能行,赶紧去,去救我婆婆……”
危急关头我早已把对黄老婆子的怨恨抛到九霄云外,腾空跃起像一道闪电,冲进熊熊烈火之中……
这天,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像是爷孙俩出现在头道沟的官道上,爷爷扛着锄头,牵着孙子的手,边走边不紧不慢给孙子讲故事:
咱们沟里有一条了不起的狗叫——黄毛,那可真是条忠勇的好狗,它不顾生死,冲进火海似的房子,硬是用嘴把奄奄一息的老女主给拖了出来,那老婆子虽被烧破了相,所幸捡回条命来。
可怜那条狗,尾巴被烧得焦黑,只剩短短一截,以后要是在村里遇见一条断尾的黄狗,记得丢给它块馍或骨头,那可真是条难得的义犬……
小时候生活清贫,长在山村的我,远离城市的喧嚣,日子过得简单肆意,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幸运的是——父亲是个好书之人,难得进城一次,他成口袋买书,然后一本一本慢慢读。耳濡目染,我也渐渐迷上了读书,现在又醉心于写文,岁月如歌,寻一方静隅,安放书桌,静听心雨,润物无声……
电话号码:13669976605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