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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天气就像黛玉的脸,说变就变,一场一场淫雨把人心搅得潮呼呼的。今天难得太阳公公露笑脸,刘婶一大早出了家门,可是回来后气鼓鼓地一句话不说。
“怎么了?老太婆,谁惹你啦?”
“你,还有谁?”刘婶像吃了枪药。
“我?我怎么啦?”刘大叔摸着秃头,出去打太极拳刚回家,怎么就惹老伴生气了呢?
“我说买,你不同意,你看舒雅都把房车提回来了,我差哪儿......”刘婶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颤抖,手不停地抹着眼角,心中的委屈像捅漏的沙袋,一泻而出。
刘婶今年六十岁,五年前退休了,本想退休后去玩玩山水,岂知一对龙凤胎儿女,几乎同时有了孩子。
“妈,我姐的孩子你能管,你的大孙子就更得管了。”儿子刘强挺着胸脯骄傲地宣称。媳妇刚给刘家生了个大孙子,刘家三代单传,这是多大的功劳呀。
“老伴呀,儿子、女儿现在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咱不能不往上冲啊。等过几年,孩子大了,我再领你各地走走。”
儿女把孩子送回家,外孙女一周岁,孙子六个月。一个喝奶,另一个尿尿。刘婶一会儿做饭,一会儿洗衣。她的小腿跑细了,可血压、血糖、血脂像雨后的竹子,蹭蹭地往上长。
好不容易这两孩子上了幼儿园,刘婶像老儿子娶了媳妇,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刘婶觉得自己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文贤,我刚刚从新疆回来,这一路风景太好了。”刘婶的闺蜜舒雅有一天来看刘婶。
舒雅比刘婶大一岁,但看起来比刘婶年轻十岁。她五十岁退休后,就独自一人开个SUV,以猫为伴,全国各地走个遍。听风吹麦浪,观潮戏海涛,日子过得真惬意。国内游得差不多,最近都开到缅甸、越南了。
“今年俺家老头也退休了,我准备买一台房车。你俩现在大功告成了,赶紧让你家老刘买一台,咱一起走。”舒雅畅想着房车生活,眉飞色舞,唾飞沫溅。刘婶的心像长了草,有点耐不住了。
刘婶迷上了房车。一天到晚盯着手机,各个品牌烂熟于心,那小嘴像炒豆似的,把老刘说得云山雾罩。
一天吃晚饭时,刘婶见刘叔喝了点小酒,兴致很高,就乘兴引出话题,“老刘啊,舒雅要买房车,咱也买台呗?” 话音刚落,刘叔猛劲地把酒盅在桌子上一顿,满眼通红,一顿狠话,差不点把刘婶噎死。
“你还买房车,怎么不买飞机。”他斜睨着老伴,“现在女儿要生二娃,儿媳妇还想给咱生个孙女,将来他们有孩子你能不哄吗?”刘叔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这一辈子都为他们活的呀,”刘婶只觉得头刹那间被扣上了孙悟空的紧箍咒,脑浆子都要迸出来,“再让我等五年,我就要去爬烟囱啦。”
刘婶放下碗筷,匆匆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淌,她用水冲洗着眼泪,心像山洞里刚流出的水,哇凉哇凉的。
刘婶上床倒下,望着天花板发呆。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这把刀把自己剃得只剩下骨头了,好歹还有点活气。
她和刘叔结婚三十六年,为这个家她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路奔跑未曾好好看看路边的风景。她感觉自己似乎就是个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
02
第二天早上刘叔晨练回来看见老伴还在床上躺着,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做早饭。
“老太婆,还在闹情绪呢?”刘叔走过去,摸摸老伴的头,刘婶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刘叔有些慌了神,他赶紧拿来血压计,把刘婶的胳膊袖子撸起来,缠上绑带。
“妈呀,高压200,低压130,这也太高了呀!”刘叔赶快给女儿冬子打电话。
“你妈病了,赶快回来!”
“你喊什么呀,我还没死呢。”刘婶慢慢地睁开眼睛。
“你可吓死我了。”刘叔赶紧把老伴扶起来。
刘婶说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马老师了。马老师是刘婶的同事,和她同岁,好端端一个人上周突发脑梗,第二天就去世了。刘婶梦见她拽着自己的胳膊,硬是要拉她一起走。
“吓死我了,梦里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刘婶迷迷糊糊,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刘叔让她穿好衣服马上去医院,她执拗不去。
“哎,其实人挺脆弱。”刘叔给刘婶穿好鞋子,“有病等不得,赶快走。”
女儿冬子匆忙赶回家,和爸爸强拉着把刘婶送进医院。
“不是吓唬你,你这血管随时都能崩了,亏你来得及时。”医生瞪着一双牛大的眼睛,怪刘婶太大意。
经过一周的治疗,刘婶血压降了下来,可总打不起精神。有一天,她突然觉得有一件事迫在眉睫,趁刘叔出去买菜,在家拿起了笔和纸。
“老刘,人生无常,我这份遗嘱留给你......”
刘叔买菜回来,见刘婶在书房里写什么,还不时地抽泣。
“老婆子,在干嘛呢?”刘叔悄悄地凑过去,吓了刘婶一大跳。
刘叔拿起老伴的纸稿,上面泪痕斑斑。看到开头的两行字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老婆子,” 刘叔抓住老伴的手,“你可不能乱来呀!”
刘婶噗呲一声笑了。“怎么,你以为我要自杀呀。”
刘叔戴上老花镜,读着老伴的“遗书”,老泪纵横。
“……这些年,我昧着你偷偷攒了三十万。如果我先走了,这钱你谁也不要给,一旦有个三灾八难的,这是点过河钱……”
“他妈,你这好好的,别烧香引鬼的。”刘叔以前感觉自己和老伴的日子长着呢,忽然间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伤悲。
“老婆子,我以为家里这些年都叫俩孩子掏空了,没想到你这老婆子还留了一手。”
他望着刘婶,刹那间,仿佛有一只美丽的飞鸟带着五彩的光环从他眼前掠过,灵光乍现。
03
吃完早饭,刘叔帮老伴收拾桌子,“老婆子,昨晚我想了一夜,想开了。房车嘛,买。我怕你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后悔一辈子。”
刘叔说他俩的退休金够花,把刘婶攒的三十万拿出来买个房车可行。
“等把车买回来,我拉你去看看你朝思暮想的那些地儿。”
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刘婶却不乐意了。
“老头子呀,那天你说的话我也考虑了,房车不买了。趁我还能动弹,再坚持几年帮儿子把老二哄大。”
“别等了,再等几年我车也开不动了。儿媳生了老二,咱帮她雇个保姆。”
女儿冬子和儿媳妇丽丽听说刘婶要买房车,反应截然不同。
“我同意,我这边你放心,我不想生二胎,多个儿女多份心思。”冬子态度坚决。
“你妈挺能啊,还有钱买房车。咱俩买房贷款一百多万,要是她拿这钱帮咱还贷,咱俩压力是不是能减轻不少。”强子媳妇一脸怨气。
“老人为咱俩花了多钱你没有数吗?你能要点脸不?”强子觉得媳妇有些过分。
“谁不要脸?”梅子毫不示弱,“我都怀孕四个月了,这档口你妈想开着房车出去游山玩水,她好意思吗?”强子和媳妇为房车的事俩人差点动了手。
不管媳妇怎么闹,刘叔是铁了心了,他愿意出钱雇保姆也不能把老伴豁出去。
刘叔天天到车行,当地的品种不全,价格也不大合适,刘叔便四处张罗,附近城市的房车展会他一场不落。
“老太婆,我看好了一辆B型房车 。”一天刘叔从展会回来,乐得屁颠屁颠的。
“那得多钱?贵了咱可买不起哈。”
“不是那种大额头的,是小型的,不能超过三十万。你把钱归拢归拢,展会上有台现车优惠两万呢!”
可刘婶说那三十万不在她手上,妹妹刘二妹年前把这笔钱高息贷出去了。
“姐呀,你再等等哈,这些天我一直在找武大伟,我几个好姐妹也是通过我把钱贷给了他。开始利息还真不少,可是最近人家急着等钱用,催了几次他说等等,这两天人影还不见了呢!”刘二妹显得很无奈。
“老二呀——这个人——能不能是个骗子?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哪!”刘婶满脸涨红,说话结结巴巴,心脏像加了速的马达,突突地跳。
“完了,完了,老头子,这下恐怕完了!”刘婶挂了电话,慌忙去喊刘叔。
“老婆子,你先别急,说不定明天这人就现身了呢。”刘叔嘴上安慰老伴,但心里七上八下的,莫非这回真的被骗子套上了?
刘婶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只觉得心口窝堵得喘不上气。她掀开窗帘,打开窗户望着窗外。月底了,月亮也躲了起来,外面一片漆黑。凉风也不怀好意,嗖嗖地吹进刘婶的胸口,刘婶打了个冷颤,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来。
这些年自己省吃俭用,多少次老姐妹们邀她跟团游,她都没去。一则哄孩子没时间,另一方面,她确实不舍得昂贵的游资。说起来她都难为情,这辈子连飞机都没坐过。
那天听了闺蜜舒雅的开导,她一下子开了窍,人生无常等不得。
04
最近哈市闹得沸沸扬扬,都说运通公司的老板跑路了。运通公司在哈市可是想当当的,原本是一家运输公司,有汽车上百辆,后来公司涉足房地产开发和金融信贷……
刘婶天天给二妹打电话催款。
“昨天舒雅来看我,她也把钱高利贷给那个武大伟了,好在她数额小,几万块。二妹,我那三十万可是我的全部家底呀。”刘婶急得在电话这头已经哭起来了。
刘婶听不得二妹的安慰,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大头沉,腿也不听使唤,她躺在床上三天没下地儿。
刘叔心疼老伴,安慰的话说了一火车,可是刘婶怎么也听不进去,起了一嘴燎泡,喝水都费劲。
“老伴呀,就是这个钱要不回来,咱也要挺住哈。有人在,就有钱,现在保命要紧。”刘叔说有时候钱就是个“追命鬼”,多少人都被钱害死了。
“你别急,房车我一定让你坐上,买不了大的买小的,买不起小的,买个二手的。没有钱我把房子卖了也满足你这个心愿。”
刘婶一下子坐起来,抱住老伴放声大哭,“这钱要是没了,我可活不成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大早刚起床,刘婶的手机催命似的响个不停,她急忙拿起,显示的是妹夫的手机号。
“什么?二妹……”话音刚落,刘婶一头栽倒在地上。
“老婆子,你怎么啦!”刘叔忽然听到“呼嗵”一声,他冲出卧室,发现刘婶躺在客厅地上,人事不醒,那边电话还响着呢。
刘叔叫了救护车,检查结果:脑溢血。
“爸,怎么回事?”女儿第一时间赶到医院。
“你姨夫来电话……你二姨从十八楼跳下来了。”
“啊,二姨她……”冬子的嘴巴张着,下巴差点吓掉。
刘二妹本是一家国有银行下属分行行长,她的客户多,人脉广,武大伟通过她私下集资不少。现在武跑路了,资不抵债,通过她手里贷出去的几千万无法收回。事情败露,在巨大的压力下她选择了死。
“妈,你醒了!”“老婆子,你可醒过来了!”刘婶在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夜,终于睁开了眼睛。但整个人变傻,目光呆滞,看人眼睛直勾勾的,不会说话了。
“妈,你认得我吗?”
“老婆子,你可别吓唬我呀!”
一家人围着刘婶,她的眼睛聚光在刘叔脸上,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张巴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说什么?”刘叔俯视着憔悴的老伴,泪水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掉在刘婶的脸上。
“妈妈,你说话呀。”女儿抱着妈妈的头,泪水把两张脸已经粘糊在一起了。
“妈,你认得我吗?”儿子拉过媳妇凑到病床前。刘婶两眼死死盯着儿子看,然后用力地点点头。
众人挤到床边,问这问那,可刘婶只会点头和摇头,只能回应“是”或者“不是”的问题。
医生说刘婶中风了,半身不遂,且丧失了语言功能,后期是否能恢复,需要看情况。
刘婶一病不起,家里天塌了。昔日有她忙前忙后、絮絮叨叨,刘叔是甩手掌柜,横草不拿竖草不拈。
“老伴呀,你快快好起来吧。”刘叔每天给刘婶擦身子,这些活本来可以让护工干,但是他想和老伴多交流交流,让老伴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刘婶出院后去了康复中心,经过六个月的训练,能在刘叔的搀扶下上厕所,这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尽管说不出话,但是她的右手好使,能歪歪扭扭地写几个字。。
“出去蹓跶”,一天刘婶在纸上写下这四个字。
“好啊,好啊,你想上哪,我带你去。”刘叔很激动,就像听见一个久病茶饭不思的病人突然想吃东西。
“北京、西藏……”刘婶趴在床上,颤颤地写下一串地名。
刘叔喜极而泣,“好的,老婆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买上车,带你走。”
刘婶早就想去这些地方,结婚那会儿他答应领她去北京,可不巧刘叔妈病重。后来有了孩子,说等孩子长大了一起去。等到孩子长大了,这事那事,一拖再拖,这个计划就成了片汤。
刘叔明白,虽然刘婶现在行动不便,但是她没糊涂。
05
二妹死了,给谁要钱去?刘叔听二妹丈夫说他俩头一个月就办了离婚手续,刘婶这三十万成了无头债。
刘婶的闺蜜舒雅来看她,当初她本想和刘婶一起房车出游,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卖房子。”刘叔告诉舒雅自己已经把房子挂在中介了。
“老窝不能动啊!”舒雅连连摇头,“人老了无论如何得有个自己的窝巢。”
“你和我妈这辈子就这点家底,我妈知道了,那会要了她的命啊!”女儿听说老爸要卖房坚决不同意
“爸,这些年妈帮我带孩子,不但没有要工钱,还把你们的工资搭上。我这两年攒了十万块钱,你都拿着。”
刘叔知道女婿眼下正在创业,女儿家的日子过得也紧紧巴巴。
“爸,我刚发了两万块钱绩效奖,这钱我不告诉丽丽,你拿去。”强子说。
刘婶的病情基本稳定,不过医生提醒,由于病人糖尿病多年,已经有了并发症,脑出血二次发生的可能性极大。他嘱咐家属一定要保证病人情绪稳定,不能再受刺激。
刘叔继续张罗着房车。朋友为他联系到一台二手的,一口价十七万。刘叔算过账,就算把女儿、儿子的钱借过来,还差五万多块呢。
刘叔年轻时喜欢集邮,结婚以后为这事没少和刘婶闹别扭。
“月月买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你还想不想过了。”
“我这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就这点爱好,你也想把我剥夺了?!”刘叔像个难驯服的野孩子,照买不误。
头些年,有人曾出资五万块钱想全部收下他的宝贝,刘叔没舍得卖。
老伴呀,我把它们都卖了吧。刘叔趴在老伴的床前心里默念,以前我想干啥干啥,可如今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现在刘叔觉得只要刘婶能好好活着,他怎么着都行。
邮票市场很不景气,有价无市,刘叔联系到以前的买主。
“哎呀,我不想接手啊。考虑到你急着用钱,这么着吧,三万块我就收了,多一分钱也不要。”
刘叔觉得这是趁火打劫,但好容易遇见个买主,就忍疼卖了吧。可他的心像糊了胶浆,几天都没开缝。
刘婶的闺蜜舒雅来看刘婶。刘婶的嘴角流着口水,脑袋一直耷拉着,和她说话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偶尔抬起头来傻傻地笑。
“文贤这个状态不如前些日子啊。”舒雅像是吃了尖把酸梨,鼻子酸溜溜。
“是呀,前两天生了点气,这病就有些重了。”刘叔用热毛巾给老伴搽脸,刘婶的头随着毛巾左右摇摆,像个不倒翁。
“生气,谁还敢惹她生气?”舒雅的眼睛像青蛙一样鼓涨起来,瞪着刘叔。
“哎,还有谁?不怕你笑话,都怪那个“扫帚星”。”刘叔气急了,竟然也开始骂人。
话说上个周六,早上刘叔帮老伴收拾妥当刚扶她上了床,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
“我要离婚!”刘叔刚一看门,儿媳妇丽丽就冲着屋里扯开了嗓子。
这句话刘叔听过不下一百遍,他没理她,径直走到卧室,把门轻轻关上,生怕让刘婶听见。
“你们自己的事,离婚回家离去。”刘叔转身气哼哼地回了儿媳妇一句。
丽丽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自打上次听说婆婆要买房车,不给她看“二胎”,这心里的怨气筒时不时地就在大强面前炸开。
“你看看云梦,人家的婆婆,俩娃都给哄大了,现在上幼儿园每月还给个万儿八千的,人家的命咋这么好。”
“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大钱挣不了,贷款一大笔,我真是瞎了眼。”
“你妈没钱帮我还贷,竞还有钱买房车,哪见过这样当老的!”
“我回家离?这次我想问问你们,大强的绩效奖到底是给了他妈买房车,还是给了小三?”
刘叔真想抽她几个耳光子。婆婆这几年给她哄孩子,出钱出力,老两口省吃俭用,把俩人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到头来也没捞个好。
“强子是把那两万块钱借给我们了,我看你妈这个样,怕是等不急我们把钱攒够,我先借着,等我俩再攒攒就还给你。”
刘叔老泪横流,忙活了一辈子,自己竟为两万块钱让儿媳妇找上门来。
扑通一声,卧室里传来刘婶“啊”的叫声。刘叔忙冲进卧室,见老伴躺在地上,哼哼地叫着。
原来,从儿媳妇一进屋,刘婶就听见了。虽然卧室的门被关上听不清楚,但是儿媳妇大吵大嚷把她气得直哆嗦。她在床上张牙舞爪地叫,最后大头朝下撞到床下的地板上。
“你给我滚出去!”刘叔抱着老伴,声嘶力竭地指着儿媳妇。只听门砰的一声,屋里死一般地静下来。
刘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刘婶昏昏傻傻地望着刘叔,有话说不出,脸上一副扭曲的悲哀。
“自打那天起,这人就有点傻了。”刘叔向舒雅倒着满肚子的苦水。
“你房车研究得怎么样了?”舒雅拉着刘婶的手,“赶紧带她出去走走,说不定出了门,她的心情能好点。”
刘叔望着老伴,刘婶也望着她,嘴角翘起了笑意。
“我明天再去看看。”刘叔吱吱唔唔,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你有什么困难吱一声。”在舒雅的追问下刘叔道出了事情。
“不就是差二万块钱嘛,下午我给你送来。”舒雅快言快语,“赶紧买,买回来一起走。”
刘叔决定第二天启程。恰逢周末,刘叔让女儿冬子来家照顾妈妈,他要到离家八百里以外的二手房车市场,把以前看好的车提回来。
06
经过一个夏季的酷热,加之立秋后“秋老虎”发威,天公也疲倦了。一场雨过后,天空像面蓝色的大镜子,深邃无垠,天也凉爽起来。
刘叔坐在高铁上,望着窗外。大田的高粱叶子有些枯黄,再过一个月就要秋收了。
路边的田野像青黄色的缎面从眼前划过,刘叔的脑海里也放着幻灯片,一张接着一张。
“人这一辈子就像大地的红高粱,怎么一晃就老了呢?”他自言自语,“我和老伴生活了近四十年,这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刘婶名叫王文贤,父亲曾是县委领导,当初她也算是个“高干”子女。刘叔叫刘能,两家是邻居。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过家家,没想到大学念书时背着父母谈起了恋爱。刘能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是姑娘看中了小伙子的能力,不听父母劝阻,一心要嫁,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婚后没有房子,刘婶和婆婆公公一起住。她特别能干,嘴一份子,手一份子。那年头当老师的给学生补课没人管,刘婶把时间挤得满登登,寒暑假嘴里含着“ 胖大海 ”,像赶场子似的奔赴个个辅导班。经营个小服装店,周末赶着夜车到省城的服装批发城进货。家里的日子像坐了火箭蹭蹭地往上蹿,置房买车,送女儿出国镀金,帮儿子找工作,在黄金地段给儿子买了婚房,首付就拿出三百多万。
“老伴呀,等我把孩子哄大,家里的事都弄利索了,就带我出去走走哈。”刘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都说去西藏容易高反,我就不怕,去看看布达拉宫,我这一辈子就值啦。”
“每次路上我看到房车我就追着看老远,多暂咱也能买个。”
“你整天哄孩子、做饭、打扫卫生,忙得像个陀螺,你可别倒下哈。”刘叔看着带病作业的老伴,心里像挂了秤砣。
“有啥法子哩,牺牲我一个,幸福咱全家。”刘婶名副其实是全家的“顶梁柱”。
列车报站,下一站就要到达目的地。刘叔恍然间睁开眼,心中不免一阵酸楚,
哎,老伴呀,你要是没病,我们开着房车,我开车,你做饭,你说去哪,咱就去哪,那该有多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身下了车,甩开步子出了站台,打了辆出租直奔车市,他恨不得马上把车开回家。
07
刘叔走后,冬子回家照顾妈妈。从小到大,都是妈妈照顾她。结婚后,妈妈更像个超级保姆。
“你舒雅阿姨说了,就我这样伺候你们,管做饭、收拾卫生、教育孩子,每月两万元也雇不来。”刘婶累疲了,就拿这句话涮女儿。
“妈,等你老了,我伺候您。”在她的心中,妈妈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老黄牛。
自从刘叔走后,刘婶不吃饭,整日昏睡不醒。
冬子从来没有认真地端祥过妈妈。按理说六十岁的年龄不算大,但是妈妈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皮浮肿,面色潮红,有个门牙还缺了一半。躺在床上,腹部一大堆肉,小腿却瘦得像麻杆。
“我这是典型的“三高”形象,哎呀,没事,一年半载死不了。”刘婶说完自己还呵呵大笑。
“妈,你快去把门牙补上呗。”
“哎呀,没耽误吃饭,等你们不忙了,我再去整整,反正呆在家里也不管丑俊了。”
冬子的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她从没有想到满身有使不完劲的老妈突然像千年的古塔,轰然坍塌。
妈妈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眼球向四周搜寻。
“妈,你终于醒了。”冬子附身在妈妈的身边,“你找爸?他去提房车了,明天就能回来。你好好的,他要拉你去看光景了。”
刘婶闭上眼睛,嘴角翕动,随后眼泪从眼角流出来。突然妈妈伸出手来,嘴里啊啊地要说什么。
“妈,你想干什么?”冬子问了一大堆,她都摇头。她摸到了床边的铅笔,想写字。
冬子把妈妈扶起来,把笔放在她的右手里,刘婶歪歪扭扭写了两笔,冬子拿起来,认出是个“儿”字。
“你想叫强子过来?”刘婶像油田里的抽油机,频频点头。
强子接了姐姐的电话立马过来,刘婶抓着儿子的手,眼泪像水库泄洪似的,喷涌不止。
“妈,你怎么了?”强子泣不成声。
“你想让强子别和丽丽离婚?”冬子好像猜到了妈妈的心思。
刘婶猛然间停止哭泣,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
“妈,对不起,到现在你还为我操心。”儿子搂住妈妈,这是他从记事起第一次和妈妈这么亲近。
强子从小不省心,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刘婶气急了,就拿着鞋底子抽他。到了叛逆期,刘强非常恨妈妈,这种阴影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娶妻生子,他和妈妈还是生分。但自从妈妈病倒,他好像开始懂事了。
“妈,等爸买了房车,我节假日休息,开车拉你去‘农家乐’哈。”
以前刘婶总想让儿子拉她去乡下转转,可强子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妈,丽丽这会儿知道她错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们要好好孝敬您,但是你得先把病养好。”刘婶摸摸儿子的头,傻傻地笑出了声。
08
第二天上午,刘叔办好了手续,提了车子立马上了高速。第一次开房车,就像赶着一头不听使唤的大象,笨笨拙拙,他像哄小孩子似的顺着车的脾气,逐渐适应、提速。
刘叔的心像房车一样在飞驰,他早已设计好了出行路线,从哈市出发后沿着国道直奔北京。
“老头子,都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一定能上去。”
“可别等我拿不动腿了。”
刘叔心在颤动,喉结发紧。现在她真就拿不动腿了,长城她是上不去喽。
北京之后,刘叔准备再向南出发。刘婶看过电视节目《航拍中国》,她说贵州太美了,她最想看黄果树瀑布。
“老头子,那瀑布真像李白写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能在眼前看看才过瘾呢。”
“老婆子,行啊,还能背诗呢。”
“当然了,可惜这些年在家围着锅台转,都呆傻了,没有诗和远方喽。”
过了中午,刘叔在服务区停下来。他买了根香肠,就着面包三口两口地吞下。不知咋的,从昨晚到现在,心里一直感觉空空的,有种莫名其妙的异样,他掏出手机给冬子打电话。
“爸,你到哪儿了?还有多长时间能回来?”冬子秒回。
“你妈怎么样了?”刘叔心里像揣了兔子。
“妈等你回来。”
其实在家里,冬子急得嘴皮都起了泡,妈妈一个劲地翻来覆去,眉头紧蹙,嘴巴咧着,欲哭却哭不出来。
刘婶有些发烧,冬子用酒精不断地给她擦腋窝,她盼着爸爸加速返回,却又不敢催促。
晚霞漫天,路两边的庄稼被太阳的余晖照得泛起金光。太阳随着车轮转了一天,渐渐西沉。
秋天的傍晚,刘叔感到丝丝凉意向他袭来。他可劲踩着油门,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家。
“老婆子,我回来了。”刘叔的车快进小区了,他挺了挺腰,情不自禁地大声喊起来。
突然刘叔的手机响起,他拿起一看,是女儿冬子的电话。
“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妈等不急了。”冬子带着哭腔。
刘叔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拔下车钥匙就往自家方向跑。
一辆救护车从对面驶来,刘叔的脚步瞬间凝住。他还没缓过神来,救护车就像头野狮子,鸣着笛从刘叔面前嗖嗖地掠过。望着救护车,他看见女儿的背影,刘叔扯着嗓子叫喊。
“老婆子,你等等我。”
他踉踉跄跄地奔到房车前,他要开车追,可他怎么也打不着火,眼前的庞然大物透着冰冰的凉意,像一堆废铁瘫在路边。
“你来的太迟了,我要你有什么用啊…..”刘叔敲打着车门,徐徐倒下。
太阳落山了,余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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