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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里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树很高，又那么茂密，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天空。但我能闻到百里香的香气，也许就在我身旁，应该有很大一丛。山很大，可现在我觉得它们很小，小得就剩我身下的这一块土地。
我是利奥。我躺在泥土上，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正汩汩往外流，我很恐惧，但我动弹不得，我知道我多半会一个人在这里死去。
开枪的也许是我的父亲，或者是我的姨父，还有可能是其它猎人，今天是狩猎季首日。在我还有朦胧的意识时，我想起了那句“为你好”，以我的年龄我还是分不清这句话是对是错，但我现在就要死去了。
也许过一会儿找猎物的猎人会发现他们射杀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我。也许爸爸和姨父天黑满载而归的时候才会发现一心想和他们一起去参加狩猎季首日的我不见了，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独自冰冷地躺了很久，很久。
我们一家和姨父一家来乡间度假，我真的好开心，弟弟卢卡斯那个小屁孩儿，还什么都不懂呢，但他看起来比我还兴奋。刚来乡下别墅的第一天，他就用一根树枝把一只倒霉的蟑螂鞭打得粉身碎骨。没人哀怜蟑螂，没人关心这样的小虫子怎么死去。
路易姨父是个狩猎高手，爸爸亚当是个菜鸟，他根本什么也不懂，但他有一把猎枪。路易提议打猎时，亚当特别兴奋，哪怕是大人，对自己不会的，感兴趣的事物也一样是充满热情。更何况是我这个十岁孩子呢？我也想去打猎，因为我从未打过猎。
路易和亚当在乡间别墅忙了很久，他们准备火药，他们测试猎枪，他们干的每一件事情都让我着迷。卢卡斯忙着每天折磨虫子的时候，我片刻不离地跟着他们俩。我甚至想尝尝火药是什么味道，但他们看得太紧了，什么也不让我碰。
他们越是什么都不让我碰，我越是对打猎的一切都充满兴趣，我觉得自己像是要着魔了。
我提出要参加狩猎季首日狩猎活动时，路易姨父和爸爸竟然满口答应了，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妈妈克洛伊和姨妈丽亚表示出惊奇，她们对爸爸和路易瞪大了眼睛，但爸爸和姨父好像没有看见。我表示我可以帮助他们背猎物袋，我还可以帮助他们追赶猎物，因为他们没有猎犬。我能看出爸爸和姨父对我的提议很感兴趣，我的小腿儿多么健壮，我也许可以帮他们赶出一群欧石鸡呢！
昨天中午吃午餐的时候，我问爸爸：“爸爸，明天是狩猎季首日吗？你们明天早上几点起床出发？”路易姨父刚把一大口土豆泥灌进嘴里，乐呵呵地说：“利奥，我想你是记错了，狩猎季首日是礼拜三，明天是礼拜二，我们明天还得做一天的准备。”路易姨父说完对爸爸眨眨眼睛。爸爸说：“利奥，路易姨父说得对，狩猎季要从礼拜三开始，我昨天去集市的时候专门向几个山里猎人打听了，准保没错。”
我对路易姨父的话非常怀疑，我明明记得他们之前说的是礼拜二。但爸爸确定地说是礼拜三，我只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二
我是咖啡壶。我被利奥一家从马赛带来乡间别墅，我被装在克洛伊的手提箱里，在马车里颠簸了大半天，依然毫发无损。因为克洛伊把我紧紧地包裹在餐巾里面。
路易和亚当商量去普罗旺斯租一间乡间别墅时，他们在利奥家喝咖啡，我在餐桌上听到了这一切。他们俩薪水不高，他们买不起乡间别墅，甚至只能合伙租一栋乡间别墅。
我从没想过我也会被主人带去乡间别墅，我以为他们外出度假时 ，我会和我的那些小伙计们一起待在马赛家里的餐桌上，落满灰尘。没想到的是克洛伊打包行李时 ，把我和小伙计们都打包进了那个大行李箱。他们是那么爱喝咖啡，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来一杯。他们大概是没钱再置办一套咖啡用具了。克洛伊打包完之后，我看见利奥偷偷从克洛伊的皮箱里偷拿出一大把汤匙和叉子硬塞进自己和卢卡斯的背包里，克洛伊什么也没有发现。
昨晚利奥和卢卡斯上楼睡觉后，亚当和路易，克洛伊和丽亚，他们一起坐在餐桌前聊天，亚当和路易商量着明天早上早起打猎的事情。我分明记得他俩说后天才是狩猎季首日，我明白了，他们还是骗了利奥，完全不管这几天利奥是多么迫切地想和他们一起去。利奥为了讨好亚当和路易，每餐主动给他们倒咖啡。利奥甚至跑去田野给克洛伊采来烤野味的百里香，小孩子碰到感兴趣的事情比大人更有热情，更专注，更舍得付出。哦，可怜的利奥，还是要错过狩猎季首日了！
今早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看见穿好狩猎服的亚当和路易从楼上下来，他们烧水喝了咖啡，然后背上猎物袋、子弹袋，拿上猎枪，开门走出去，天还没亮。可怜的利奥，大概和卢卡斯还在睡觉吧。小孩子就是容易被欺骗。
三
我是卢卡斯。哥哥最近对爸爸和路易姨父打猎这件事情非常着迷，整天跟着他们。我一凑过去，他们就故意转移话题。利奥平时做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这件事情他故意和大人们一起瞒着我，这让我很恼火，昨天下午我打死了十只螳螂。
我知道我就算求他们也没用，爸爸和路易姨父不会同意，妈妈和丽亚阿姨更不会同意，谁让我只有六岁呢？一个六岁的孩子还什么也不能做，没力气背猎物袋，也没有哥哥那样强壮的小腿儿，跑也跑不快，带上我他们一定觉得是个拖累。
觉得没希望了也就不抱希望了，在家里捉虫子也很有意思，唯一没意思的是利奥最近不陪我了。我喜欢哥哥利奥，平时他陪我玩，有好吃的也总是留给我。我很爱利奥，看利奥那么想跟着爸爸去打猎，我也希望爸爸和路易姨父能带着他。
昨天利奥出去采百里香的时候，我听见妈妈问爸爸：“亚当，你真打算带利奥去打猎吗？”
爸爸一边擦他的猎枪一边说：“没有的事儿，怎么能带着利奥呢？狩猎季首日，有那么多猎人去打猎，带着利奥多么危险 ，他还那么小！”
“可是利奥问起来的时候， 你们不是满口答应要带他去吗？”丽亚姨妈不满地问。
“亲爱的丽亚，你忘了利奥这孩子是多么的执著，他小的时候你带他去公园玩，他用石子砸鸭子的事情，你忘记了？不砸到鸭子，他哪里肯罢休。那时也多亏了他那么执著，我才能找到机会跟你聊天。”路易姨父对丽亚姨妈眨眨眼睛。“他认定的事情，是不会放弃的。我们要是拒绝他，这几天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他一定会缠着我们说个不停。”路易姨父摆了摆手。
“亚当，你们这样骗利奥，他知道了会受不了的，这几天他跑前跑后，你们不是没看见。他发现你们去打猎，也会跟上去的。”妈妈有点儿不安。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在凌晨三点出发，那时他还睡着呢！我们打猎回来会向他解释的，他看到猎物就会开心起来的。别担心，克洛伊，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不能什么都顺着他，不让他跟着去，也是为他好。”爸爸一边说，一边喝着咖啡。
我心里真的很生气，爸爸、妈妈、姨父、姨妈他们都欺骗利奥。我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哥哥，但不是现在，我得等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告诉哥哥。
昨晚我和哥哥上楼去睡觉，大人们还在楼下聊天。我和哥哥一起睡，哥哥很兴奋，他翻来翻去睡不着。我知道哥哥想把打猎的事情告诉我，但他努力地克制着，他和大人一样觉得我还是小孩子，像打猎这样危险的事情我不能去这是为我好。我不怪哥哥，是大人们不想让我去，如果哥哥自己去打猎，他是一定会带上我的。捉虫子、爬树这些事情他都带着我的。
利奥还什么都不知道，明天爸爸和姨父就会去打猎，他们凌晨三点出发。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和姨父的子弹袋和猎物袋放在楼梯旁的柜子里，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利奥什么也不知道，不行，我得告诉利奥。我不想看到哥哥难过，我不想看到他错过这次机会。他能背动猎物袋，他也跑得比我快多了。
“利奥，爸爸和路易姨父明天早上就会去打猎，他们不打算带你去了。”
“卢卡斯，不会的，他们后天才去，我问过爸爸了，爸爸他不会记错的。”
“下午你去采百里香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不带你去了，爸爸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你好。”
“我还是不相信，他们已经答应带我去了，他们同意让我帮他们背猎物袋。”
“哥哥，上楼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东西，就放在楼梯那里的柜子里，你可以去看看。”
利奥从床上爬起来，楼下已经没有灯光，他光着脚悄悄地下楼梯。
利奥蹑手蹑脚地回来，躺下说：“那里真的有猎物袋和子弹袋，但是这也不能确定他们明天早上去打猎呀！也许是为后天准备的呢！”
“我亲耳听到的，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等到凌晨三点，看他们是不是去打猎！”我有些生气，利奥竟然不相信我。
“好，我不睡觉，我要等着，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明天去打猎。”哥哥默默地说。
我确定哥哥真的会等到凌晨三点，有一次他花了两个小时帮我从红蚁窝里挖出了蚁后，我真佩服他。我好困，我不能陪他等 ，我要先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惊醒了，我听到外面有响声，一定是爸爸和路易姨父下楼的声音。我推了推利奥，哥哥睡着了，他不知道熬了多久，现在睡得正香。不行，我得叫醒他。我推他，把嘴巴贴在他耳边叫他。他终于醒了，我让他听外面的动静。爸爸和路易姨父在楼下，他们在小声说话，他们应该在喝咖啡。
利奥摸黑起来，他穿好衣服，背好小包，站在窗前。
他看见爸爸和路易姨父出门了，他还站在窗前，他要等他们走远。我看不清利奥的脸，我知道他一定责怪爸爸，除了责怪，他一定会想办法跟上去。谁也不能阻止利奥。
“卢卡斯，我要走了，我要跟着他们。”他没有走楼梯，他打开窗户，从窗户爬出去。我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前，利奥已经爬到楼下，我站在窗前，看着他慢慢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但愿他能一直跟着爸爸和姨父。我真佩服他，天还这么黑。
四
在枪响之前，我一直紧紧地跟着爸爸和路易姨父，我很小心，我怕被他们发现，我怕他们赶我回家。他们行走在山谷里，我在山腰，我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说话，但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我也看到过其它猎人，但我也小心地不让他们发现我。不然 ，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这是谁家的孩子，那样爸爸和姨父就会发现我了。
我的追踪和隐藏都很成功，他们一直都没发现我。我还帮他们赶过猎物，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是猎物自己飞出来的。我很开心 ，他们不带上我，我也可以帮他们追赶猎物。
我发现欧石鸡了，一大群欧石鸡。猎到欧石鸡是每个猎人的荣耀，我要把欧石鸡赶向爸爸，这样想着，我就这样做了。受惊的欧石鸡飞向空中，我听到很多声枪响。突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向我飞来，速度很快，接着我倒在地上。我摸了摸胸口，有血。我很害怕，我独自躺在这里，没人知道。
今天早餐没人喝咖啡，两个男人打猎去了，我在桌上看着他们走出门，关上门的。当时利奥没有下楼，卢卡斯也没有。吃早餐时，桌上只有卢卡斯和克洛伊、丽亚。在克洛伊不断追问之下，卢卡斯告诉妈妈利奥偷偷跟着爸爸和姨父打猎去了。克洛伊和丽亚有些生气，她们怪亚当和路易欺骗利奥，她们也责怪利奥的倔强。但有那么多的山，她们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们只好祈祷利奥能紧紧地跟着亚当和路易。
晚上利奥被抱回来时，健壮的小腿儿软得像面条。这个孩子大概再也不能坐在餐桌前喝咖啡了，我看见他被放在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克洛伊哭晕死过去，丽亚紧张地照顾克洛伊，眼泪不住地流。“你们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不亲自带上他！”丽亚对着亚当和路易咆哮。我看见亚当坐在地上把头深埋进膝盖之下，拼命地扯着头发。路易眼中满含惊恐、内疚、伤心，他不停地揪自己的八字胡。
我只是个咖啡壶，我无法行动，我不能靠近利奥，我不明白利奥是怎么了？卢卡斯看见亚当抱回利奥，他只看了一眼，就脸色煞白，他张大了嘴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楼上，好像有人追赶他似的。
利奥被爸爸抱回家时，我吓得跑回楼上的房间，大人们都在楼下，没人看见我，也没人管我，现在我不希望有人来找我。我听见妈妈在楼下很伤心地哭，我听见丽亚姨妈歇斯底里地咒骂。
我知道今天早上利奥跟上了爸爸和姨父，他参与了打猎。可是……我不敢想，我很害怕，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儿，这些天我用树枝打死了很多只螳螂，我知道它们死了之后，躺在那里，再也不动了。我害怕利奥躺在那里再也不动了，我害怕利奥以后再也不陪我玩了。
爸爸、妈妈、姨父和姨妈，他们都不同意利奥去打猎。只有我在心里希望哥哥能去打猎，因为他是那么希望去打猎。虽然我不能去，但我希望哥哥能去，我觉得我没有做错。可是现在利奥他……爸爸昨天下午向妈妈解释说他不同意哥哥去，是为了哥哥好，难道是我做错了？应该是我错了。
如果我不告诉利奥爸爸今天要去打猎，利奥是不是现在还在家里和我一起玩虫子。
如果我不在凌晨三点叫醒利奥，他是不是还和我一起吃黄油薄饼，喝咖啡。
如果我抱住利奥，不让他从窗户爬出去，他是不是还可以和我一起爬上屋后的杏仁树。
我现在脑子很乱，像是有无数只蜜蜂钻进了我的脑中，但它们不蜇人，它们只是不停地嗡嗡叫，我用手捂住耳朵，叫声并没有停止。我宁可它们蛰我一下，好停止这让人崩溃的嗡嗡声。可是……利奥躺在那里……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跑回家，抱住我，亲我的额头……
我觉得还是我错了，我做了太多错事，我跳上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在被子下面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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