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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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睁开眼睛，就被对面墙上那条闪闪发光的金线晃了一下。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天晴啦？

一连几天的阴雨缠绵，习惯了干爽天气的北方人哪里受得了这个？简直让人骨头缝里都生出苔藓了，满屋子都是霉味。她一骨碌爬起来，也不管自己还穿着露着两条大长腿的睡裙，迫不及待地拉开了窗帘。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可爱的晴空，蓝得像是能滴落下来，灿烂的阳光像欢快的乐曲一样四下流动，把连日的阴霾赶得无影无踪。清冽的空气从窗户涌进来，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欢声尖叫起来。

由于天气的原因，这阵子她的心情一直很低落。老公又出差了，连个撒气的人都没有。看到久违的晴天，她的情绪也跟着透亮起来。恰好是周末，不用去单位，那就来个大扫除吧，去去晦气。她哼着歌，简单洗漱了一下，把头发挽到头顶，弄口吃的，换上身耐脏的衣服，动手干了起来。一个小时以后，家里焕然一新，虽然累出了一身薄汗，还是满满的成就感。

带着自我欣赏的眼光，她到处巡视一番，不错，不错！就差给自己颁个奖状啦——慢着，还有这里呢！她扫了一眼那个“漏网之鱼”，既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犹豫不决。

这条“鱼”就是她老公的书房。

说是书房，但书架上也没有几本书，还都是建筑设计之类的专业书，再不就是她老公得的奖状、证书什么的。房间很小，长不过四五米，宽不到三米，小小的一扇窗，原本是储物间，但是装修的时候，老公执意要把它变成自己的书房。要是现在，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但是那时两个人刚结婚不久，正是蜜月期，她还是要做出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的，不好反对。可是房间太小了，除了一个书架，再摆一台电脑，就没有别的余地了。

整个家都是她的领地，唯独这个书房例外。每天下班后，吃完饭，她就歪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追剧、看各种综艺节目，刷手机，看各种八卦新闻或直播，对着大小屏幕傻笑或黯然神伤。当然，也有时候做做瑜伽，跑跑步什么的。她老公呢，吃完饭，洗了碗，就溜进了他的书房里，打开电脑，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窝在那里，直到上床时间的到来。他们两个，就像太极图里的两极，她是喧闹的，跃动的，他是沉默的，静止的，相依相生，互不干涉，和谐共处。

对于这个书房这个私人领地，她老公非常重视，连她想进去打扫卫生不让，总是温柔又坚定地把她推出来，说不劳她老人家了，这个屋他自己来。里面的东西，碰都不让她碰。她的东西，更是一件也不准进入，如果有“不小心”犯禁者，都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境。

刚开始，她还有点不甘心这个家竟然存在“化外之地”，而且，她也好奇她老公一点动静都没有，在做什么呢？便常以送零食水果、慰问劳军的名义突然闯进去，期望能发现让她脸红心跳或大跌眼镜的事情。可是，电脑屏幕上只有在她看来乱得一团麻似的设计图，再不就是射击类的游戏——她真的太失望了！犯不上啊！因为她每次进去，她老公都表现出极力克制的不耐烦。后来，她也就索然了。你不让进，老娘还不稀罕呢？整个家都是我的，这么大的地主，还在乎你这一两根垄？切！

现在，她就站在这“一两根垄”的边上。门虚掩着（他们家，除了入户门，所有的门都是不上锁的），犯禁的好奇诱惑着她。当然，她知道，哪怕是夫妻之间，也应该彼此尊重隐私，给对方属于独立空间的，可是，他现在在千里之外，如果她进去悄悄地溜达一圈，他又怎么知道呢？

她轻轻地推开门，来到了期待已久的地方。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窗帘上能看到窗边的兰花映出的隐隐的绿意。他总是这样，即使白天也喜欢拉着窗帘，不像她，喜欢敞敞亮亮、一目了然的。她静静地站在房间当中，感到一种幽微神秘的气息在她的身边流转，像是在和她低语着什么。她故作轻松地摇摇头，漫不经心地书桌摸了一把，然后抬手看看，嗬！一手的灰！撩开窗帘一看，花盆里的土也干透了。哼，旱死才好呢？让你不用老娘管！

屋子就那么大，没两分钟就逛完了。无聊。就在她准备撤出去的时候，目光一扫，无意中看到书架上一堆书的后面，露出了一个暗红色的小木盒子的一角。她停住了，终于明白那股神奇气息的来源。

两三年前，她曾见过这个盒子几次。还是她频频进来“刺探军情”的时候，曾经撞见她老公正捧着这个盒子发呆。见她进来，他显得格外慌乱，忙不迭地把盒子藏到抽屉里，接下来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成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暗中和他的同学了解过，她的老公在大学时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结局当然是分手了，听说分手时他非常伤心，别人都疑心他会疯掉。在情绪极端激动的情况下，他毁掉了和那个叫眉的女孩子有关的一切，这也是她想一睹眉的真容而不得的原因。不过他的同学跟她说，眉跟她比差远了，精黄脉瘦、小鼻子小眼的，个子还矮，也不知道当初她老公看上啥了！虽然知道他们在哄她，还是觉得很开心。

虽然说她老公毁掉了关于眉的一切，但她还是有种直觉:这个盒子与眉有关。她小心翼翼地挪开挡在前面的书，把盒子捧在手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到它的真容。这是一个木质的盒子，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漆面暗红，角上镶着乌黑的金属片，乍一看很不起眼，但是越细看越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漫长岁月的雅致。惹眼的是盒子上的那把锁（这可能是他们家唯一上锁的地方了），太丑了！在旅游景点随处可见的那种心形的东西，幼稚，寒酸，与这个盒子一点都不配。盒子里面是什么呢？几封泛黄的情书？恋人间互赠的小礼物？那个叫眉的女孩子的玉照？看这锁细脚伶仃的样子，轻轻一拧或许就能拽开……或者，找个开锁的，也用不了几个钱……但她很快压住了心底的好奇。算了吧，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被人知道她竟然吃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老醋，不被笑死才怪！

两天后，老公回来了。真是小别胜新婚，简单吃了口，不顾天刚擦黑，两个人就迫不及待做起了床上运动。从交公粮的成色看，出差这阵子他很老实，没把种子胡撇乱撒去，作为领导，她很满意。

她迷糊过去不久，被一声怒吼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身边人不见了，声音从书房传了过来。她穿上睡衣，来到了书房门口，只见她老公拿着那个上着锁的小盒子，脸涨得通红，大声质问她:

“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家，进来乱翻，动它了？”

她的心有点虚，按原样放的啊，这家伙怎么发现的？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嘻嘻地说:

“我哪敢！没有夫君的许可，臣妾不敢啊！”

谁知对方一点也不买她的账，依旧痛心疾首:

“别嬉皮笑脸的！我说过多少回了，这屋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怎么不相信呢？这家里，我连一点自己的空间都不能有吗？”

“哟，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自个清楚。那么宝贝地藏在盒子里，还上锁，谁知道是哪个老情人给你的什么宝贝？”

嘴上是痛快了，心里却懊悔得不行:说好不吃醋不吃醋的，怎么又提起这茬了？不是没事找事嘛！

吵架这东西，就像爆燃的汽油，虽然明明知道很愚蠢，很不应该，但是在对方言语的刺激下，火苗子怎么也压不住。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吵成一锅粥，分不清谁对谁错了。最后，以她老公摔门而去告终。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能听见漂浮在房间上空的那些剑拔弩张的句子随着吐沫星子一起落下的声音。由于敌人的突然撤离，或者说溃逃，战场一下子空了，她有些茫然，不知道一肚子的无名火该冲谁发去。这时她看到了那小盒子，还有那把难看的锁，知道该做什么了。可是在书房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钥匙。她停下来环顾四周，藏哪里了呢？突然灵光一闪，傻不傻啊，还找什么钥匙！拿过一把钳子，轻轻一拧，锁开了。此时，她一点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好奇。她轻轻地揭开盒盖，往里望去——里面空空荡荡，竟然什么也没有！

楼下的花园里，他越想越觉得这架吵的不值。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对和眉有关的一切，他还那么敏感？凭心而论，他老婆哪点都不输眉，为什么他还是对眉念念不忘呢？难道真的像《红楼梦》里所说的那样，“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吗？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洒了他一身。借着路灯的光，可以看到由于路人的随意践踏，无数的花瓣和污泥混在了一起，真的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啊。他看得痴了，像是再次听到了眉的声音:

“这下好了，我把钥匙扔了，它将永远藏身在这个盒子里，没人能伤害它了。盒子我送给你了，你要好好保管哦——让我们永远记住它盛开的样子吧。”

楼上，她的手一歪，有一个小纸片样的东西飘落了下来。她蹲下身子，发现是一枚已经失水褪色的花瓣儿，依稀能看出淡淡的红色，让人想象它当初的娇艳。

她想拿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谁知手刚碰到，它就碎成了粉末，空气中飘起了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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