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老家有一间很大的厅堂,名叫“堂屋”,坐落在佛堂基边。
佛堂基是村里人口最集中、人气最热闹的地块,自古以来也是村民议事、商贸往来场所,也是评说公理的场所。大凡村里人之间有了纠纷,各说各的理时,便会喊一句:到佛堂基评评理。如果有什么丢丑的事,也会说:拎到佛堂基上让大家看看。
除了堂屋,佛堂基边上还有豆腐店、肉店、代销店、理发店,偶尔,村里也会有杂耍班子来,就在佛堂基上围一个圈子,等天黑时分,点上一盏“电气灯”,整个场子便亮堂开来。杂耍班子各式人员粉墨登场,演绎自己的独门绝技。
不过,乡村杂耍,耍到最后,无非是推销一些跌打损伤的药末。村里人统称这些人为“做把戏”,或“买狗皮膏药”的,对于他们的“灵丹妙药”,却很少有人信任,所以,光顾他们的生意也少之又少。
尽管购药者廖廖,但佛堂基上不缺这样的杂耍班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群“做把戏”的前来闹场,碰到下雨天,杂耍场子便会搬到堂屋里继续。在精神生活匮乏的年月,一个小小的马戏团、杂耍班子,就能让村民兴奋很长时间。
商贸繁荣带动了人气的集聚,于是,村民便以居住在佛堂基边上为荣。记得有一年春节,佛堂基边一户农家的春联,就书写了“门对佛堂基,家居福井边”,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佛堂基边还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名叫红井,井台圈用青石打凿而成,因为年代久远,井圈口已被提水的井绳磨成了凹型。红井的井水甘甜清凉,炎夏时节,用井桶提上来,喝一口,便觉通体凉爽。
当年村里有人做一种叫凉粉的夏日冷饮,据说只有红井的水才能制作,别的井水做出的凉粉就没有这种清凉之感。卖凉粉的是村里一位独身老奶奶,住在佛堂基边上,凉粉是她的独家生意,制作秘方好像绝不外露。
凉粉卖两分钱一小碗,配上薄荷、醋和白砂糖,简直就是天上美味。小时候,因为贪恋凉粉的冰爽,每逢夏天,我便时常跑到佛堂基上买凉粉吃,这种清凉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度过悠闲的童年时光。
几百年来,堂屋就处在佛堂基边上,一任岁月的风雨侵袭,目睹村庄的兴衰变革和沧海桑田。也不知“堂屋”建造于什么年间,青砖黑瓦,梁粗椽壮,厅堂内的柱子也大都采用粗大的原木,柱脚用的石礅,都是脸盆一般大小的青石雕凿而成。虽经年代久远,但“堂屋”历经风雨而蘶然耸立在故乡的土地上,承受着一代一代乡民的顶礼膜拜。
堂屋的后厅,还有一间小屋,当年村里的会计室,就设在这间小屋里,里面还有一部手摇式电话机,村里人有时打电话,通过这个手摇式电话机,摇到中戴邮电局总机转。因为以前打电话都是要手摇的,以至现在手机普及年代,村里人说起打电话,还会习惯性地说:“帮我摇个电话去。”
由于堂屋是村里的公共场所,附近村民的打稻机、风车等大型农具,都会放置在后厅,还有些人家,把棺材也放在后厅里,乌漆棺材两头红,放在后厅,让我们这群小屁孩看了心生恐惧。以至于全村人都传说,堂屋里半夜闹鬼的事。
关于堂屋闹鬼的传闻,后来越传越活灵活现,甚至说有人在半夜里看到过,类似黑白无堂之类的鬼怪。以前有外乡来的工匠,到村里做红曲、做木工等手艺活,也住在堂屋里,这些手艺师傅便会拿堂屋半夜闹鬼的事来吓噱人。
这些手艺人声称自己有阴阳眼,可以在半夜看到鬼怪出没。当时,我们很害怕,对堂屋产生了莫明的敬畏,对鬼怪出没之说也深信不疑。后来,随着年纪增大,慢慢悟出了“世上根本没有鬼”的真理。他们之所以要编出一通鬼怪神话来,无非是为了自己晚上放在堂屋里的财产安全,免遭他人偷窃罢了。
“堂屋”不是民居,厅堂中央空旷敞亮,前后共有三个“天井”,前厅搭建了一个大戏台,戏台四周的柱子都是粗壮的原木制作,台面的木板厚重,人踩上去,“咚咚”作响。戏台边则建有厢房,供演出人员换衣化妆之用,后厅搭建了阁楼,供人坐在楼上看戏谈天。
我们小时候,每逢堂屋做戏,都爱往戏场里赶,其实我们也看不懂古装戏,听不懂戏文里的唱词,更多的是为了凑热闹。但是做戏时的堂屋,人十分拥挤,小屁孩只能被挤到后厅处,看着前面的人头攒动,至于戏里演唱的什么悲欢离合,与我们毫不相干。
听老一辈人说,“堂屋”平时大门紧闭,只有在族内有大事时,才会打开大门,让人入内商议。所以,“开堂屋门”便是村里有大事发生的象征。在我十来岁的时节,只要堂屋门一打开,便会和小伙伴们一起,随大人涌入堂屋,夹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看热闹。
自打我记事开始,我们村里还专门成立了“文艺宣传队”,组建了一班人马,专门表演现代京剧。当时,“堂屋”内演戏都是上演《红灯记》、《沙家滨》、《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有时也会演出《半篮花生》、《一把小算盘》等现代戏曲,不过,这些都是烙有时代背影的节目,反映了当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狂热与推崇。
每逢堂屋演戏了,全村男女老少,就都集中在堂屋内看戏,生产队还照样记工分,美其名曰:“思想教育现场会”。
当时那个年月,演样板戏可是一个热门活,少男少女们抢着上台。记得我们村成立“文宣队”时,报名的人把队长家的门都挤破了,年轻男女人人都想上台露脸。
村里有位少女,很想演《红灯记》中的“铁梅”,无奈她家成份较高,是个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女儿怎么能演英雄人物呢?看到小姑娘泪眼汪汪的模样,文宣队就是不敢破这个先例。好在队长还算开明,大手一挥,说:“演戏嘛,谁演得好,谁就上,都是为了宣传需要,家庭出身由不得自己选择,准了。”
于是,“小铁梅”终于有机会登台露脸了。可能是这次表演的机会来之不易,“小铁梅”演得活灵活现,唱得字正腔圆,她的一曲“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感动了台下一大帮父老乡亲。
要演戏首先要排戏,这些演员们,白天参加生产队农田劳动,晚上就聚集在堂屋里,排练戏文,熟记唱词,舞台手法,每一项都要练习到位。排练时,我记得才七八岁,跟着演员们一起,躲在堂屋后台凑热闹。
有一次,天下大雨,雷电交加,练习结束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外面漆黑墨洞,没有一丝光亮,我一个小屁孩,站在堂屋门口,竟迈不开步,不知往哪儿走,急得我只好哇哇大哭。幸好练戏的演员中,有一位住我家边上,他带有手电筒,便领着护送我回家。
从堂屋到家中,要经过一条长弄堂,漆黑墨洞的夜里,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果没人带路,完全不知从哪里迈步。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对我来说,还记忆犹新。因为,当时,对黑暗的恐惧让我产生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时的农村戏台上,除了演样板戏之外,别的古装戏是严格禁止上演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些古装戏中的重点角色,统统被赶下历史舞台。在台上表演的,清一色是现代革命京剧。于是乎,村里原本是种田犁地地农民,到了晚上,就变成了“李玉和”、“阿庆嫂”、“胡司令”、“刁德一”。大街小巷也流传着一样的曲调: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莫思量。”
后来,随着文艺政策的放开,古装戏重回乡村舞台,堂屋的戏台上,再次响起了“闹花台”曲调。《大破天门阵》、《百寿图》、《讨饭国舅》,一幕幕历史人物的悲欢离合,在舞台上重现。堂屋,这间古老的乡村厅堂,再现乡村文化阵地风采。
舞台小世界,社会大舞台。堂屋,历经风雨数百年,见证了整个村的历史沿革,在堂屋戏台上演绎的人间悲欢,折射着社会万花筒。舞台一丈宽,世间百态现。生旦净末丑,戏说人生事。小小堂屋,是村里人几辈子生活演绎的象征。
戏台是教化人心的圣地,而人生也正是一个大戏台,不管悲壮还是喜悦,总会有谢幕的时刻。只有在演绎的舞台上,把握好自己的角色,才不会愧对人生,才不会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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