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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的年纪更适合与学生们一起玩耍胡闹,但我还是接手了张老师的班主任工作,毕竟你也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老师愿意到技校任教了,他们找不出一个更加合适的接班人。张老师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一些如释重负,她说设计三班是一个很不好管的班级,并列举出了一些调皮的男同学和女同学,要我注意一下,就在她准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又转过来补充说,对了,还有姜山,你别忘了姜山,那个令人讨厌的男生。
姜山是个奇怪的男孩,这一点在我刚到学校的那天就有切身体会。那一天我怀着紧张且憧憬的心情走进了学校大门,我像所有新入职的老师一样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并提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公文包,走在一条非常狭窄的林荫小路上。你可以想象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走路这件事上,我心不在焉地拐过一个拐角,这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从拐角另一边突然出现,将我手里的公文包撞到了地下,我弯腰捡起了我的公文包,同时有些着急地想看看那个男生有没有受伤,抬起头来的时候男生已经不见了,转身才发现他已经向我的身后走去。这个冒失无礼的男生让我对这个学校的学生产生了一丝不好的印象,我依稀可以记得那是一道矮小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的身影,似乎还伴随着一张一闪而过的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后来我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姜山,办公室的老师们对我说他的脑子有点问题,你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进入班级的第一天,我让学生们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而我则站在教室最后面观察着这些据说很爱惹麻烦的学生,有几个人确实给我留下了不好招惹的印象,譬如说那个戴牙套看起来很乖巧的女生,她的父亲是市政厅的某某干部,而另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曾为了讨一个女生的欢心把人打进了医院,这令我多少有些头疼接下来一起相处的日子。设计三班一共有41个人,每五个学生介绍完之后我都会在本子上写一个正字,在我写完了八个正字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学生再上去进行自我介绍,我听到从教室各个地方传来了偷偷摸摸与不怀好意的笑声,似乎在酝酿着一种期待。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说,我们班一共有41个人,还有一个人没有自我介绍。是谁还没有做自我介绍?
学生们在这时带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一起回过头看向了靠窗的一个角落,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一起看过去才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座位,座位的主人以一种瑟缩般的姿势伏在课桌上,令他本就矮小的身材更加不容易被人看到。我注意到了这个学生头戴了一顶被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这顶鸭舌帽令我想起了我初到学校时的不快记忆,它像是一个标志,告诉我这是那个叫做姜山的男生。
姜山,老师叫你去前面做自我介绍。
姜山,你为什么不介绍介绍你自己,让老师认识认识你?
他应该没有介绍的必要,这个学校里有谁不认识他呢?
我听见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同时我看到姜山将他的鸭舌帽压得更低了一些,有些紧张地弓起自己的背部,用两只胳膊肘撑住桌子。我急于平息教室里的嘈杂,我说,同学们安静,你们已经让我知道了这位同学的名字,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
我说过我的年纪其实更适合跟学生们一起胡闹,但这群爱惹麻烦的学生和我如此快速地熟悉起来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甚至还有一些学生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唱歌或者去他们宿舍打扑克。但姜山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教室角落,和大家没有任何接触。那时我的工作态度有些漫不经心,我更喜欢和那些开朗活泼的学生打交道,而无暇去关注一个怪学生的心理状态。
我真正开始关注姜山是在几天以后,那天我坐在讲台后面翻阅学生们上交的我在一节专业课上布置的作业,我一边看他们的画作,一边抬起头找到画稿右下角作者名字所对应的人,学生们正在无所事事地聊天或者嗑瓜子,我诧异这些已经学了这么久专业课的学生们的设计能力为何如此平庸,这样下去他们毕业以后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后来我越来越没有仔细查看的耐心,我几乎是非常随意地翻阅了接下来的作品。一张夹在其中的明显要精致许多的作品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把那张画抽出来,用双手举在面前仔细地观看,我震惊于这张作品所描绘的生动的内蒙古草原场景,看上去富有生机与热情,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几匹红色的骏马像是花朵点缀在绿色的草原之上,我仿佛听到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从画里传来。一张裁剪得并不整齐的长方形纸片被小心翼翼地贴在辽阔的草原一角,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姜山的名字。
我激动地拿着那张画走到教室最后的角落,走到伏在桌上的姜山的身旁,我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姜山,你的作品很好,很热烈,我感受到了强烈的生命力。我本以为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我和姜山两个人可以听到,但原本有些喧闹的教室却立刻安静了下来,学生们停止了他们正在进行的事情,转过身来看着我和姜山的方向。
老师,你可别被他骗了,他是不会画什么东西的,那张画明显是他抄来的。
老师,你看他那个样子,你觉得他能画出来什么?
我不知道学生们对姜山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敌意,不知道这个古怪安静的学生为什么会得到如此残酷的待遇。我在私下里问过和姜山一个宿舍的林兵,我说,林兵,你来告诉我,同学们为什么那么讨厌姜山?
林兵耸耸肩膀,说,他就是一个很惹人讨厌的人,老师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可是我已经教你们班很久了,我还是不知道,所以我需要你告诉我。
林兵迟疑了一下,他说,好吧,老师,那么我只和你说一件事,说了你就明白了。你知道我、阿龙还有张强都是跟姜山一个宿舍的,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的家长都帮助我们搬运了行李和铺了床,就在阿龙的妈妈在给阿龙铺床的时候,姜山的妈妈也准备给姜山铺床,可是你知道姜山说什么吗?姜山对他妈妈说他要自己铺,他已经这么大了,铺床还是会的。可是这样阿龙成了什么呢?所以阿龙是很讨厌他的,阿龙在开学第一天就和我们说,姜山其实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混蛋……
我打断了林兵的话,我说,这是阿龙和姜山的矛盾,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大家为什么讨厌姜山?姜山做了什么让大家讨厌的事?不如这样吧,林兵,现在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姜山?
林兵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讨厌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姜山为什么总是戴着一顶鸭舌帽吗?他的帽子底下其实是一头火红色的头发,那顶鸭舌帽的作用就是遮掩他的头发。我们都知道姜山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沉闷羞涩,他一定偷偷去染发了,但你如果去问他他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他只会告诉你他的头发是天生的。反正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从此我开始对姜山有所关注,我时常在食堂或者学校的某一条小路上发现他孤零零的身影。姜山交的作业总是全班完成度最高的,但当我把他的作品拿到办公室给其他老师看的时候,老师们总是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们说,让我看看这是谁画的?哦,是那个怪学生,他的作业能好到哪里去?同时我也发现姜山其实并不只是单纯地伏在桌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用笔在一本本子上干着什么,但当我走近他想要一探究竟时,姜山就会把那本蓝色封皮的本子塞进桌膛。
你知道一些老学校的建筑布局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譬如说我所住的职工宿舍恰好对着女生宿舍的大楼,有一段时间女学生们的内衣频繁失窃,搞得我们这些男老师人人自危,我总是一回到宿舍就拉上自己房间的窗帘,生怕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但是这天中午,邓兰兰又气又羞地推开了我宿舍的大门,咬牙切齿地坐在了我的书桌上,我惊讶地说,邓兰兰,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我的宿舍?
邓兰兰并不回答我,她气冲冲地说,徐老师,有人把我晾在晾衣绳上的内衣偷走了,你管还是不管?
我哭笑不得地说,这件事情不是我应该管的,你应该去找一下你们宿舍楼的管理员。
可是如果我知道这个人就是班里的一个男生,你管还是不管?邓兰兰说。
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是谁,就是姜山。
谁?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山。
你听谁说的?有什么证据?
别人和我说的,他是个变态,是个臭流氓。
那个时候这些学生们马上就要开始找毕业实习,偷女生内衣这种说法无疑会成为姜山人生道路上一个巨大的污点,我说,邓兰兰,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你不要继续传播这件事情,毕竟没有证据,这可能会伤害到别人,你听懂了没有?
我将愤怒的邓兰兰劝出宿舍,同时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阿龙高大的身影意外地出现在职工宿舍与女生宿舍之间的空地上,他歪歪扭扭地跨在一辆自行车上,像是在等待。过了一会儿,邓兰兰挥着手从职工宿舍走了出来,阿龙的表情变得轻佻起来,并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她走向阿龙和他的自行车,和他说了一些话。我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看见邓兰兰用腿踢了阿龙的屁股,而后轻巧地跳上阿龙自行车的后座,阿龙载着她往学校门口的方向骑去。
一些事情在学生之间是传播得很快的,尽管我已经告诉邓兰兰不要声张,但姜山就是偷内衣的小偷这种说法在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校园,并且事情传到最后已经有些真假难辨,不断有人跳出来说自己曾看到有一条白色的肩带从姜山的书包里露了出来,那一定是他没来得及藏好的内衣。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学校的领导,系主任专门给我打电话,问我姜山这个学生怎么样。我说姜山的专业课很好。主任有些生气,他说,专业课再好也不能做这种道德败坏的事,你看看能不能找机会搜搜他的书包,看看里面有什么?我说,主任,再怎么样我也没有权利去搜学生的书包吧。那天下午姜山没有出现在教室里,和他同宿舍的男生们都说姜山很早就离开宿舍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时候我很年轻且缺乏经验,我想姜山可能是去了哪里散心,他不来上课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轰动校园的事件,最开始是下午三点左右,一个经常翘课的学生走上教学楼的天台,想在那里抽一根烟,就在他掏出烟盒的时候听见两台消防水箱之间传来了走路的声音,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埋伏在这里的老师,有些惊慌失措地把烟夹在裤腰里。之后他看清那是姜山正从消防水箱与一些管道的缝隙中走出来,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姜山默默地打开天台的门走了出去。这个学生劫后余生一样重新把烟掏出来,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气让他对着姜山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他恶狠狠地骂,丧气鬼,你是不是想死?想死去别处死。半个小时之后,一位打扫卫生间的保洁工人从男厕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他的叫喊声回荡在狭长的走廊里,几乎要把人的鼓膜震破。
姜山在厕所里用一把削笔刀割破了自己手腕的动脉,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你能看出姜山确实带着一颗求死的心,因为他的手腕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刀痕,他的鲜血像一条小溪顺着男厕东高西低的地势流淌出来,至今你仍能在男厕大理石地板难以清理的缝隙中发现一些血红色的痕迹。学校里到处都能听到有人谈论姜山的名字,人们在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一种不解,一个僻静沉默的学生何至于如此绝望?有人说姜山是得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病,你看他经常挠自己的下体,那是下体溃烂的体现,还有人说姜山是想逃避,他做出了那么下流的事情是没脸见人的。
事情发生以后,我有些愧疚更有些悔恨,我想如果那天我能把姜山找来上课,让他跟大家把事情说清楚,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同时,我也在为我的职业生涯担心,我是一个多么失职的老师,学校的领导会来追究我的责任,姜山的家长也不会放过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这件事,只有那么一次,系主任把我和几位领导以及姜山的父亲一起叫到了一间办公室,商讨善后事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领导们用时而劝慰时而责备的语气和姜山的父亲说着什么,我听见这个悲痛欲绝的男人全程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姜山虽然不爱说话,但他是一个好人。我注意到姜山的父亲有一头红色的头发,据说那也是姜山头发的颜色。
学生们总是有着这样或那样离奇的讲究,阿龙在这天找到我,他说姜山已经不在了,可他的课桌还在那里,同学们都认为这是不祥的,老师你应该把它丢到杂物室或者垃圾堆里。于是在这一天的午休,我留下来搬姜山的课桌,我意识到一直都没人来收拾姜山的东西,他的书本和笔记本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他的桌膛里。在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那本蓝色封皮的本子,我好奇地翻开那本本子,发现上面画满了人物头像或者一些风景画的草稿,其中有几张人像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是班里的几位学生或者任教老师。我怀着悲痛惋惜的心情翻完了整本本子,我看到姜山在最后一页写了这样一句话:
我很想成为天上的云,没有任何重量地飘去任何地方。
这让我不由得抬起头,透过教室的玻璃望向天空,我注意到有一朵厚重的云正从远处飘来,它的形状让我想起姜山交给我的第一幅作品里奔驰在草原上的某一匹马。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马的形状就是云的形状。
(完,感谢阅读)
荒原
于20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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