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村的对白】|| 妈妈我想你

作者: 萧寒晨夕 | 来源:发表于2022-02-04 23:50 被阅读0次

    文|萧寒晨夕

    1

    天阴沉着,眼看着黑云压境,这是大雨倾盆的前兆,近旁深绿色的松柏被一阵阵大风刮得直不起身。

    此时的坟地里,空无一人,除了我和于杨。

    “云溪,走吧,要下雨了。”于杨在一旁稍显着急地催促。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你腿脚不便,要是下雨了,下山的路就不好走了。”

    “于杨,多少年了,我只有此刻才感到离妈妈最近,我想让她看看我站起来的样子。我亏欠妈妈的太多了。”

    “好吧,我就是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和那些大风大浪比起来,一场雨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妈妈会保佑我的。”

    “好,不着急,我陪你,要是下雨了,我背你下山。”于杨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接着。

    忽然,一道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伴着一声巨响劈向了大地,像是对这世间的不公和丑恶宣示着,也警醒着。

    肩上开始有雨点落下,我伸出右手,感受着来自大自然的惩罚。

    雨点打在我的掌心和脸上,打在眼前矗立着的母亲的墓碑上,一旁的松柏也开始被雨点敲打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鬼门关走过一场的我,对这样的景象倒是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心里面没有鬼,便不会害怕来自大自然的恐吓。

    倒是身旁的于杨开始凑近我,紧贴着我的后背,把我打湿的右手攥进了他宽大而温暖的左手里。

    “云溪,你是妈妈最好最优秀的女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于杨在旁边安慰着我,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

    “谢谢你陪我。”对于于杨,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一生能够遇到他这样的人,是我的福分。

    “看你说的,你是我的妻子,我一生的爱人,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要互相陪伴的,别总是跟我客气。”于杨把我搂进了他的怀里,冷风中,我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意。

    “妈妈,让您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是女儿不孝。妈妈,您能原谅我吗?”

    我试图跪下,可这最后的一点对母亲的敬意却因为我的双腿残疾无法实施,戴着假肢的左腿,大腿根已经磨出了血泡。为了爬这座老家的荒山,我绕了很大一圈,于杨要开车送我上山,可我执意要走路上去,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走了一个多小时。

    期间走走停停,大腿根疼痛难忍,但想到母亲最后的那一眼,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自己坐着上山的。

    妈妈,虽然一切已经来不及,但我还是祈求来生我们能够做母女,这一世,做您的女儿让您受累了,下一世,我来做母亲,让我用一生好好呵护您,养育您到终老。

    雨点越来越大了,电闪雷鸣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雨,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落在这生命终结的地方。空气中没有人影,却到处是人,是曾经鲜活地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是曾经在这个世界繁衍生息的一个个平凡的人。

    我的妈妈,她要从此在这个地方,永生永世地待下去,我却不能带走她。

    我想她,想念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每一日,尽管母女相依的日子里也有苦有涩,有误解有不如意,但那些和妈妈为我做过的所有事情相比,都微不足道。

    妈妈,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我也不能没有你,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就是你,没有你,我曾经一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我的世界因为你的离开而变得暗无天日。

    地上的石板开始积水,石板下的泥土也开始哭泣,我终于忍不住站在雨中,大声嘶喊。

    “云溪,云溪,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杨搀扶着抽泣的我焦急地说。

    “于杨,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我感到自己整个身子开始瘫软,大脑一片浑浊,一个侧身下去,我仿佛看到大雁从头顶划过,春回大地,妈妈带着我奔跑在油菜地里,我听到了她清脆的声音在一声声呼唤着我:

    “云溪,云溪,快来,这朵油菜花上的小蜜蜂更可爱!”

    2

    都说少不更事,但是我的童年却因为充满了各种离奇的故事而变得早熟。

    我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四岁以前的生活,我的世界甜蜜得只剩下在油菜地里与采花的小蜜蜂打打闹闹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和母亲一起经历的。

    那个时候,母亲就是我的全世界。

    母亲和父亲是自由恋爱的,他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有了我。

    但由于家境贫寒,再美好的爱情也需要面包的支撑。父亲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决定外出打工,后来辗转多地,最终去了新疆,在那边一干就是三年。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好多地方交通不畅,去往新疆的道路更是崎岖而万难。那三年中,母亲和父亲就是靠着书信来往,联络着新婚的感情。

    在我快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母亲告诉我:“云溪,爸爸今晚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塬上接他怎么样?”

    母亲的语气中透露着久违的喜悦和期待已久的欢愉,我不明所以地点头。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霞光从天边还没散去,母亲就带着我早早地来到了塬上的水坝旁,席地而坐,看着远处一望无际金灿灿的麦田,母亲的眼里全是期盼和欣喜。

    可是,由于夏日的蚊虫特别多,等待的过程并不美好。

    作为一个不到一岁就离开父亲的孩子,我对父亲的模样完全不知,仅凭着家里相框中那一张父亲和母亲的合照,隐约有一点点感知,但那也仅仅只能靠想象。

    我开始哭闹着要母亲带我回家,塬上乘凉的人也已经陆续离开,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

    夏日的夜晚,开始泛上一层湿气,在昼夜温差比较大的北方,夜晚的夏天,睡觉也要盖个薄被子,更何况还是吹着微风的漆黑的北方夏夜。

    天越来越黑,我开始害怕。但不管我怎么恳求,母亲就是不为所动,即便是腿上被蚊子叮出来好多个包,也不能打消母亲在塬上接应父亲回家的决心。

    那个时候,农村的道路,没有路灯,天黑了之后,唯一可以借助的光,就是月光。蜡烛都是奢侈品,那个时候经常停电,蜡烛是在特殊情况下应急用的,不能随意使用。更何况,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一根蜡烛也是远远不够用的。

    我不知道母亲在塬上等到什么时候,才等来了父亲。也许是上半夜,也许是下半夜,因为我在塬上闹腾了大概一两个小时后,就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我想,年轻的母亲,也一定是害怕的,好在,那一晚的月光很柔和,照出了母亲的心意,也照亮了父亲回家的路。

    在那一条望眼欲穿的路上,父亲终于不负母亲所盼,背着行囊出现在了蜿蜒的渠坝上,浑厚有力的嗓音响彻了整个塬上,这个熟悉的声音也昭示着母亲蠢蠢欲动的心,两份为爱守护多年的痴情,终于在这个夜晚得到了成全和圆满。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亮整个房间,砖瓦房的墙壁上,红头绳的一端,绑着一个洋娃娃,悬挂在我的头顶。

    这是父亲不远万里,给我带回来的第一个礼物,这个礼物,我喜欢极了。

    我赶紧起床,站起来把洋娃娃取下来搂在怀里,向院中跑去。

    父亲正在厨房的灶台前烧柴,母亲右手拿着勺子正在锅里搅动着。

    我愣愣地站在厨房的门口,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云溪,快来,到爸爸这儿来!”父亲看见我,也是稍显陌生又亲切地对我打招呼。

    我愣在原地,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

    “云溪,快叫爸爸呀!”母亲放下手中的勺子,朝我走来,并推着我的后背朝父亲走去。

    “爸爸。”这是我第一次叫爸爸,欣喜中带有一丝酸楚。这声爸爸也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安全感,从此,在朋友面前,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宣示,我也是有爸爸保护的人。

    或许,母亲当时的心情之复杂,也不亚于我吧。

    3

    父亲从新疆回来后,就没再出过远门了,而是在临近的城市或者省份打工,以换取微薄的收入维持家用。

    接下来的几年,我陆续有了三个妹妹。也许是想要一个男孩,所以母亲这四五年时间里,基本上都是在待产和育儿中度过的。

    贫寒的家境,和越来越多的孩子,使得整个家庭物质生活捉襟见肘。

    记忆中,母亲常常挺着大肚子,还要下地干活。

    春天在小麦地里除草,地头上我和妹妹自个儿玩耍,肚子里还怀着更小的,常常累得直不起身子。

    夏天拿着镰刀挺着大肚子,利索地在田里收割,和父亲一道拉麦子、碾麦子、滤麦子。

    秋天要临盆的前几天,由于肚子太大,蹲不下,只好跪在玉米地里,一手按着玉米杆,一手徒手掰棒子。

    母亲就像是这个家的老黄牛一样,一年四季不停地运转着,即便是到了冬天也不闲着,不是在炕上给妹妹喂奶,就是在冰天雪地里撕柴垛回家烧炕,不是给我们操心着一丝三餐,就是蹲在地上给我们洗衣服。

    父亲在家的这些年,母亲的日子不仅没有好过,反而愈加不如从前,我的日子也从此变得不再滋润。

    四岁以前的生活,我和母亲过着二人世界,我们每天虽然吃的清苦,但是很欢乐。

    可是自从父亲回来后,尤其是有了一个又一个妹妹后,我的童年就开始进入了循环带娃模式。不到六岁,我就已经学会了换尿布、洗尿布,提前进入了早熟的童年。

    有一日,面对着哭闹不止的两个妹妹——一个不到两岁的二妹和刚刚学会走路的三妹,任凭我如何哄逗,她们就是不听我的指挥,母亲却在一旁不管不顾,好像孩子是我生的。

    看着肚子微微隆起的母亲,想到自己年后又要再加一重带孩子的苦恼,我忽然冲着母亲大喊大叫起来:

    “妈妈,你为什么要生那么多的妹妹给我!我讨厌她们!”

    母亲在一旁摘着野菜,微笑地对我说:“云溪,妈妈想让你有更多的弟弟妹妹们陪伴呀,以后长大了,有他们陪你,妈妈也放心呀。”

    可是,母亲的话,刚满七岁的我怎么能听得进去,又怎么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可是你并没有生小弟弟给我呀,我也不需要!”我生气得在地上直跺脚。

    “云溪,说不定妈妈肚子里面就是个小弟弟呢,以后他长大了,就可以保护你们三个姐姐了。”母亲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不需要!妈妈,我讨厌你!我讨厌她们!我讨厌爸爸!”

    我哭喊着,无从表达自己的情感,将手中的拨浪鼓扔在地上,向门外跑去。

    我坐在离家不远的土崖上,看着崖下面蹦蹦跳跳的同龄人,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极不公平。为什么他们可以开开心心过自己的童年生活,我却要和不谙世事的小婴儿整日周旋。

    如此一想,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就不回家了。

    不知道在土崖上坐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正是母亲将我扶上后背准备回家的时候。

    “妈妈……”靠着母亲厚实的后背,忽然有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不由得便开口叫了声妈妈。

    这是我四岁以后,重新被母亲如此宠爱。也许母亲一直都是宠爱我的,只是在这个时候,在只有我和母亲的世界中,我才能彻底地感知到来自母爱的关怀。

    “云溪,都是妈妈不好,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你可以原谅妈妈吗?”妈妈背着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嗯,妈妈,我不生气了。”那一刻,我只管享受着来自母亲的爱,却全然忘了她的肚子里面,还怀有几个月的宝宝。

    母亲开始大喘气,七岁的我,趴在母亲的后背,已经全然成了她的负担。我这才下意识地想到母亲怀孕了,赶紧从母亲的背上爬了下来。

    就这样,我和母亲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误会,终于解除了。

    4

    来年开春的时候,母亲生产了。

    在门外踱步的父亲,焦急地等待着接生婆的呼唤。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打破了这份紧张和焦虑。

    “呀,听这声音,一定是个儿子!”坐在门槛旁的奶奶高兴地互击双手,拍出了炮仗声。

    没一会儿功夫,接生婆从屋里出来了。

    “以为是个大胖小子呢,我接生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么结实的闺女,这娃脾气大,以后说不定成大事呢!”接生婆是个话唠,俨然没有看见父亲瞬间煞白的脸。

    “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呀,这庙里的神婆也算得不准么,白瞎了算命钱咧!这一年又一年的,都给外姓人添丁了!”坐在门槛上的奶奶,忽然变了脸,起身扬长而去,连母亲屋里的门帘都没掀就走了。

    父亲僵持在原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了东西,塞到了接生婆的手里,然后径直朝母亲的屋里走去。

    我推着两个妹妹在院子中间玩耍,给她们唱歌。

    那天,两个妹妹和我,都特别懂事,没有给母亲添乱,也没有嚷着要吃要喝,直到父亲给母亲熬了红糖水后,我们闻到了甜味,才想起来肚子饿了。

    小妹生下来之后,父亲母亲就没再生孩子了。

    此后两年时间,我们姐妹四个,在父母的呵护下,渐渐长大,日子虽然没有发生明显好转,但是,也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去。

    原以为,生活就会从此一路阳光,一路生花,朝着我们渴望的方向前进。

    谁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份平凡的宁静。

    5

    父亲从十三层的建筑高架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

    那些年,农村和城市的建筑业发展特别快,父亲为了多挣一些钱,放弃了离家比较近的乡活,而选择去建设大城市的高楼建筑。

    谁知道,命运就从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上面发生了惊天的转折。

    村长把父亲出事的消息告知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带着我们四姐妹在地里挖玉米杆。

    “娘啊,天塌了!啊!天给我塌头上了呀!”母亲瞬间瘫软在地,手里的锄头却被紧紧地攥着,似是要把这天地劈成两半,以解心头之怨。

    当时在地头的我,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感觉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黑色,一阵眩晕又一阵清醒。

    看着伤心过度的母亲,我心如刀绞,我跪在母亲的身边,努力想扶母亲一把,可自己的双手也变得无力,我终于忍不住和母亲抱在了一起,瘫坐在玉米地里大哭起来。

    乡亲们将我和母亲搀扶了起来。同路的婶婶把我悄悄拉向一边:“溪溪啊,这段时间你们就在婶婶家吃饭,有婶婶一口吃的,就有你和妈妈还有三个妹妹一口吃的。”

    在那个艰难的时刻,我永远记得婶婶的那份滴水之恩,让我感受到了来自亲人以外的温暖。这个世界,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无情。

    “你看,三个妹妹还这么小,你在家里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重担,帮妈妈分担,你妈这辈子,太苦了!”婶婶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自那时起,我就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我要做母亲坚强的后盾,承担起父亲没有继续的责任。

    由于是在工地上出的事,村长带头帮我们讨说法,最后对方以赔偿十万元作为了结,而这十万元,几乎全都被奶奶没收了。

    在母亲的坚持下,在村长与同村邻人的协调下,父亲的尸身终于被同意接回来土葬。我和妹妹们没有被允许靠近棺木,从父亲回来到下葬,前后三天时间,我没有见到过父亲最后一面。

    可能是因为高空坠地尸身损毁严重,已经超出了我这样一个九岁多孩子能够承受的极限。

    自从父亲下葬后,母亲就常常在夜里做噩梦,有时候会从梦中惊醒,那种在梦魇中哭喊、嚎叫和呜咽的声音,恐怖、阴森又让人心疼。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年。

    直到我小学毕业,要上初一的那一年,也是父亲离世满三周年的那一年,我们全家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变。

    6

    “云溪,妈妈想跟你商量个事。”有一日,妈妈试探性地把我叫到她的跟前。

    “什么事?”我少年老成地接着母亲的话。

    “有个人,给妈妈介绍了个对象,他很好,妈妈已经见过了,我觉得他很适合做你们的爸爸。你要是……”妈妈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不好!”我甩开手,不假思索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为什么不好?你可以告诉妈妈吗?”母亲心平气和地试图拉起我的手。

    “我爸才走了三年,三周年才过了没多久,你就着急找男人吗?!”我气急败坏地怒视着母亲,并质问她。

    “云溪,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你太让我心寒了。”母亲的眼神中瞬间泛起泪花。

    我扭过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云溪,你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妈妈的苦你又懂得多少?每天起早贪黑,照顾你们吃穿,还得打临工给你们挣学费,你爸爸在的时候咱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更何况你爸不在了。这三年,我拉扯你们四个,真的是很累很累,如今,能有一个人分担一下妈妈的辛苦,这样不好吗?妈妈只想给你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母亲说着,悲从中来,开始抽泣。

    我不忍直视,但也不好意思安慰,便拗在原地。

    “云溪,不是妈妈缺男人,是你们缺一个爸爸。我可以单身一辈子,但是你们不能一辈子没有父亲的疼爱。”母亲的这句话,直接戳中了我的心,我的心理防线瞬间坍塌,一下子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妈……”那一刻,我融入到了母亲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或许,人生就是应该给自己一次机会,不该把路给堵死了,坦然面对和接受,也许就是重生。

    我们的命运,便从这一年,走上了另一条不同的路。

    7

    东西收拾了好几天,但最终能够带走的行李却并没有多少。

    母亲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抱着小妹,我拉着二妹和三妹,来到了爷爷奶奶的房间辞行。

    奶奶盘坐在炕上,爷爷叼着烟斗一声不吭。

    “妈,我们今天就走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好好孝敬您,今天给您和我爸辞行了,以后要是需要我的话,让人捎个话,我一定回来。你们多保重啊!云溪,来,和妹妹们给爷爷奶奶磕头。”母亲扶着我的肩膀,把小妹放在地上,让我们给爷爷奶奶做最后的告别。

    “亏人咧!唉,祖上把人亏咧!咱老王家这回是把人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脸都没处放咧!孙子孙子没生一个,把我儿还搭进去咧,唉,我的儿呀,你真是冤死咧,娘替你不值呀!唉咳……唉咳……”

    奶奶嘴里不停地抱怨着诅咒着,爷爷嘴里的烟圈儿一层比一层大。不管奶奶说什么,我们都没再反抗,也没再说什么。

    从记事起,这个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就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绕着我们,即便是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可在奶奶的眼中,我们竟然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孙子”都不是。

    从奶奶的房中出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心中酸楚莫名地泛起,五味杂陈,难以言状。

    出了那扇用土坯堆砌的大门之后,眼前的景象让我大为吃惊。

    门前有一辆面包车,车头上横着一床中间挽着花的大红色丝绸被面,周围挤满了村子的老老少少,大家嘴里嘟啷着,手上比画着,听不见也猜不着。

    看见我们出来了,一个男人从车里跳了下来,手里拿着另一床捋成条的大红色丝绸被面,朝着母亲走了过来。

    “来,把这戴上,咱回家。”男人将红色被面从母亲的右肩斜着拉到了母亲的左胯处,打了一个活结,然后顺手抱起了母亲身旁的小妹,并招呼我和两个妹妹上车。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继父,张文斌。

    车子发动之后,我们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缓缓离去。这个地方,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回去过。

    给父亲上坟,也只是最开始的那几年除夕的时候,我会私下回去直接到墓地祭拜,来去匆匆,不想再惹人注意。后来,也就不常去了,把对父亲的思念放在了心底,不再拘泥于那些形式化的东西了。

    8

    进了张家,有一种陌生又欣喜的感觉。

    而最让我意外的是,张爸爸家竟然也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哥哥,最小的是弟弟,中间两个是妹妹,年龄恰好和我们姊妹四个相仿。

    张爸爸的前妻是在生小儿子的时候难产而亡的。面对四个年幼的孩子,张爸爸既当爹又当妈地照顾他们长大,本来也是不打算再婚的。

    但是直到遇见我母亲,经人介绍后,竟然彼此甚是钟意,后来经过了反复斟酌和权衡,最后还是决定在一起。

    我很佩服母亲和张爸爸的勇气,他们各自有四个孩子,负担那么重,却依然像两座大山一样,承载了起了所有的艰难和委屈。就冲这一点,我便对自己的母亲和张爸爸心生敬意。

    张爸爸为人体贴温柔,办事利索,家里的红瓦砖房盖得比同村的人都要好,二层楼房装修得也是有模有样,光鲜而时尚。家里收拾得妥妥贴贴,我们姊妹四个和这边的兄妹四个,从来没有因为住房问题打闹过。

    张爸爸做包工头已经很多年了,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想必他敢取一个同样带着四个孩子的女人也是对自己的经济实力有信心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活并不总是苦尽甘来,苦难的尽头可能是更大的苦难,人生的巨变总是在一瞬间发生。

    我三十岁那一年和老公于杨在探亲回家的十字路口,看见了在马路对面满脸笑容的张爸爸和母亲。绿灯之后,我着急先走一步,张爸爸也迎面走了过来,母亲跟随在后。没想到,在我们刚好迎面对上的一刹那,一辆疾驰的油罐车从侧面冲了上来,张爸爸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了我,他却直接被撞飞,母亲也躺倒在地,而我的左腿也被汽车粉碎性碾压。

    张爸爸不治身亡,而我被截肢,母亲颅内出血导致偏瘫,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弹,俨然成了一个植物人,人生从此跌入深渊。

    张爸爸的四个儿女因我生怨,从此对母亲和我们四姐妹恨之入骨,我们唯一依靠和信赖的两个人同时倒下了,我们也被赶出了张家。

    我愧对张爸爸,愧对母亲。

    我这个被母亲一生委以重托的长女,却熄灭了她最后的希望之光。我的脾气因为高位截瘫变得暴躁易怒,然而尽管如此,于杨却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可能最终不甘的还是母亲,她两度失去爱人,被别人指指点点为不祥之人,忍受着异于常人的煎熬与苦痛,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因为一个交通事故乐极生悲。

    9

    三年来,我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三个妹妹也因为工作和学业的原因无法长期尽孝床前,剩下唯一的一个我也因为残疾而无暇自顾,瘫痪在床的母亲最终被送进了养老院,度过了她最后的三年时光。

    临终前,母亲在病床前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云溪,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人生就是这样,走走上坡路,走走下坡路,变幻无常才是常态,不要自责,妈妈这一生有你爸和你张爸爸,还有你们四个,知足了。你是妈妈的希望,一定要幸福啊孩子!昂……”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最后一眼,充满了期待,像极了她曾经在塬上期盼父亲回家的神情。

    我泪如雨下,和母亲紧紧相拥。对于母亲的恩情,已无力回报。

    母亲一生,为了我,为了几个妹妹,油尽灯枯,撑到了生命的最后,波澜万千的命运,将母亲捶打,但母亲在这艰苦卓绝的一生里,却努力为我们姊妹几个尽可能创造好的成长条件,我们在她的呵护下,一个个学有所成,却最终在应该尽孝的年纪没能为母亲做最后的努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匆匆忙忙一生,为她的人生画上句号的人,却是我,竟然是我。

    这怎能让我不去自责、不去懊悔?

    下山的路很难走,雨中的山路如同母亲的一生,坎坷不平,到处是泥洼险滩,无处躲避。

    雨中的我被于杨搀扶着,艰难地行进着。雨越下越大,我的心情也如同这倾盆大雨,一泻千里。

    心中回荡起那首《妈妈我想你》,我已陷落在对母亲无穷尽的怀念与难以言说的感激之中。

    只愿来生换我做母亲,倾尽所有,保护我最爱的女儿妈妈。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
    看见的是你
    我第一次哭泣
    为我擦干的是你
    我第一次跌倒时
    搀扶的是你
    我第一次喊妈妈呀
    最开心的是你
    我第一次离开家
    送我的是你
    我第一次有成绩
    最激动的是你
    我第一次绝望时
    呼喊的是你
    我第一次懂事时
    夸奖的是你
    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
    没有你的夜里我好孤寂
    我时常时常把你惦记
    妈妈累了你就好好休息
    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
    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着雨
    带上你心爱的油纸伞
    妈妈你要照顾自己
    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
    是你让我鼓起了勇气
    我们约好了吧
    约好了吧
    来生在这里团聚
    我们约好了吗
    约好了吗
    妈妈我在这里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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