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盘人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恭喜！硬盘植入完成！”

在一个纯净的房间里，一个婴儿的头上插满了数据导管静静地躺在透明的真空仓内奄奄一息。

旁边的仪器“滴答滴答”地响动，显示屏上代表着心跳频率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开始时曲线差值很小，几乎是一条直线。渐渐地这条线有了较大的改变。

“怦怦！怦怦！”婴儿的胸口开始有了动静，起伏逐渐变得明显有力，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他的身体开始出现颤动。

随后跳动的频率有所减缓，慢慢地以一种有规律的频率稳定下来。心脏曲线的峰值也开始正常地起伏，不断绘制出代表生命的曲线图。

在心脏恢复跳动的那一刻，真空仓内的婴儿睁开了眼睛，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到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抹光线。然后张开嘴巴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声啼哭。

真空仓外，一对年轻的男女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他们的孩子终于活了过来，在经历过十几个煎熬般的日夜之后，最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本来天生脑垂体坏死，就算救活了，也没有任何的意义。脑部发育坏死的孩子注定了会成为植物人，没有思维，没有感情，没有正常人的行动能力，只能浸泡在营养液里勉强存活。

不过他们没有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看到了报纸上的一条广告：招募脑坏死的孩子，免费救治，还你一个正常的孩子！

于是他们照着报纸上的电话打了过去，约定好了时间见面洽谈。然后签订了一系列的授权条约。

对方说，这个手术还在临床阶段，希望他们明白手术是有风险的，有可能孩子再也醒不过来。

犹豫过后，他们还是签下了授权证明的文件，答应了让孩子接受这个还在试验阶段的手术研究。

相比于一辈子变成植物人的痛苦，还不如赌一把，赌对了孩子就可以正常地或者。就算是赌错了，孩子死了，也好过将来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在那场隐蔽危险的手术中活了下来。

我的脑袋里植入了一个硬盘，一个代表着生命的承载之物。

我的眼中看到的一切画面都形成了照片的格式存储在了硬盘里，我开始有了记忆，比任何其他正常的孩子更早地拥有了记忆。

但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硬盘的容量是有限制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做一次记忆清除，腾出空间来面对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所以我的记忆永远只能保持七天，我的记性特别好，我能记住七天内发生的每一件细微的事情。土壤里的植物生长的每一个瞬间，我都能仔细的观察清楚，它在我的眼里在不断成长，即便妈妈抱怨这颗植物不好养，想要将它丢掉。

我却能敏锐地看到它枯黄的叶子下茁壮的生机，我将废弃的叶子摘了下来，在妈妈惊诧的目光下，对着植物撒了一泡尿在土里，然后一脸傻笑地看着她。

那时我才一岁，我经常会作出一些常人难以琢磨的事情，妈妈怜爱地将我抱了起来，并没有对我的举动作出指责，而是毫不掩饰的夸奖我，说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爸爸也将那颗植物放在了阳光之下，随着我尿液里的养分被它充分吸收，阳光照射在绿叶上，光合作用之下顽强地活了过来。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知道了那颗植物叫作昙花，洁白的花朵努力地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华，我闭上眼睛，闻着花香，记下了那种让我为之心动的味道。

第二天，花儿谢了，我却不记得它的存在，我指着这颗陌生的植物问眼前的女人：“这是什么东西？”

她忧郁的眼神无法掩饰，却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解释道：“乖杰儿，这是昙花，是一种很特别的植物，它开的花很美，虽然只能保持三四个小时的花期，但是却能坚强地活着，我们要保护好它，不能让它受到伤害！”

“嗯！”我拼命地摇晃着稚嫩的小脸，用手抚摸已经枯萎的花朵，我感受它的不甘和委屈。

（二）

爸爸总是很忙，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不过就算是再晚，也会给我带回来一份礼物。即便是一个玩具小汽车，一个草莓蛋糕或者是一个普通的魔方。我都能很开心地接受，并与他拥抱，在他耳边轻声地说：“晚安！爸爸！”

每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都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抱着我转着圈圈，在我脸上留下他的口水，尖锐的胡渣让我感觉有些刺痛，但我没有哭出来，因为我喜欢这种感觉，那是爱的感觉。

就这样，我在爸爸妈妈无微不至地陪伴下渐渐长大。我的世界也不再只围在他们身边，我开始上学，开始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

幼儿园，人生的启蒙阶段，我被妈妈送入了校园。她和老师在交谈着什么，似乎是在告诉老师我与别人的不同，让她多多照顾，临走前还往对方的手里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在上学前的一天晚上，爸妈讨论到了很晚，他们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我送进去，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选择让我拥有和其他孩子那样正常的生活方式。

在学校里，我非常不解，我觉得这些人很幼稚，我不明白这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哭泣。为了一个玩具，为了一个蛋糕，他们都能争夺好久。

我走过去，将蛋糕一分为二，每人一半，公平公正。但是他们却哭得更凶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老师走了过来，她责备我，说我欺负其他的同学，说我不是一个好孩子。

放学时，我被妈妈接回了家，在路上我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老师要责怪我？明明我做得是对的，我是想停止他们的争吵，最后换来的却是老师的不理解。

妈妈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道：“杰儿，你做得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每一件正确的事都会得到好的结果，但你要记住，无论你做了什么，妈妈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妈妈的话让我愧疚的心得到了释放，我明白了他们于我而言是不一样的，我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第二天，我尝试着体验他们的行为方式，很好地和同龄的孩子们融合在了一起，我成了他们的老大，成了老师眼中优秀的孩子。有时候老师说的话不一定管用，但是只要我出场，他们很快就停下了危险的动作。

（三）

幼儿园很快结束，我进入了小学。从这时候开始，我接触的同龄人都拥有了健全的意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经常嘲笑我，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七星虫”。

因为我每隔七天时间就会忘记他们，忘记所有的一切。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地恶意，虽然我没有哭，但是破碎的课本让我感受到了内心愤怒的情绪。我拼命地护住对我来说极为珍贵的画画本，那里记载这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我将每一次循环记忆中的某个画面留在了画画本里，通过我拙劣的画技将它们记录下来。这样即便是七天之后，我还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我将画画本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我的命，旁边的小胖子继续翻找我的抽屉，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倒出来，掉在了地上，其他的同学在一旁哈哈大笑。

“真是个傻子！七星虫，七星虫，过了今晚都成空！”

老师来了，他们一哄而散，在老师怜爱的目光下，我平静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我用胶水将破碎的课本粘连在一起，用手抚平，笔直地坐在座位上，认真地听老师讲课。

即便过了今晚，我将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此刻我还是想要认真地学习，学习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知识，这对我来说是我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重要步骤。

“妈妈，我可不可以不要去真空仓，我想记住所有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妈妈拉着我的小手，在夕阳的余晖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但依旧努力地克制，露出一丝微笑，将我仅仅地抱在怀里，一言不发，似乎只要一放手，我就会离开一样，死死地将我包裹在她的身体里。

道路两边的树上有知了在鸣叫，它们奋力地发出声响，仿佛不知疲倦。似乎在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存在的痕迹。

“杰儿乖，咱不怕，你看那些蝉，它们埋在土里几年，甚至十几年，在破蛹而出的那一刻，也代表着生命即将结束，但是他们没有害怕，依旧选择破土而出，散发生命最后的光芒。”

“咱们的杰儿也会是这样勇敢的人，不去害怕眼前的困难，虽然短暂，但也同样光芒四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挣脱开妈妈的怀抱，站在一颗树旁，看着紧扣在树皮上的一只知了，观察良久。我似乎听到了它在鼓励我，让我不要害怕，不要迷茫，勇往直前，才能拥抱明天。

“我们回去吧！”我再一次拉住了妈妈的手。

在进入真空仓之前，我拿出画画本，画了一颗大树，还有上面爬满的知了。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树上的蝉，紧扣着命运的大树，不曾有片刻松懈，鼓膜震动，发出脆耳的鸣叫。

老师们很喜欢我，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即便我的记忆只有七天，但是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课本上的知识，还有老师的讲解，只要听过，看过，我就会牢牢地记住。

所以每次考试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硬盘就发挥了作用，所有的题目在我眼中一目了然，入眼的每一道题都能在硬盘里找到相应的答案。

那几个经常欺负我的同学也被老师请来了家长，他们不再关注我，不敢再对我做出出格的事情，只能在课间的时候出言嘲讽我，说我只会学习，有什么了不起的，过几天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注定了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我不想为数不多的储存空间里被他们占据太多的位置，我想让硬盘装上更多美好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爸爸又给我带回来了一个礼物，这一次是一条漂亮的小金鱼。为此他还特意为我买了一个大大的鱼缸，就算是小小的金鱼也应该拥有一个相对舒服的家。

我一眼就被它身上的红色尾巴吸引，抱住爸爸的脸亲了一口。我的头紧贴在玻璃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金鱼。

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注视，摇晃着尾巴，微微张开的嘴也贴到我脸的位置。它的嘴一张一合，鱼缸水面涌出了几个气泡，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

于是它就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每天回到家之后，我都会对它倾述我在学校里经历的一切，不管是高兴的，委屈的，还是愤怒的。

我对它毫无保留，想通过它来记录我曾今丢失，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

可惜，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我的脑海中想到了这句话，它可能和我有着同样的遭遇，同样丢失着重要的东西。

可能鱼的脑子里也有一个硬盘吧，只不过比它幸运的是，我的硬盘容量更大，储存的记忆更多，能够坚持七天的时间。

即便是七秒，它都可以活得这么快乐，仿佛永远都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永远这么自由自在，满足眼前的一切，在浴缸里游荡。

而与我来说，又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的画画本里又多了一只鱼，一只漂亮的金鱼，它在浴缸里欢快地游着。

（四）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父母和我一样高了，我长大了！

在高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她就像黑暗中的一缕阳光照射进我的人生。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迎新典礼上，她穿着宽松的上衣在台上跳舞，那是一段街舞，嘈杂的音乐之下，她的身体跟着音乐灵活地跳动。踩着每一个节点踏出舞步，她的动作仿佛和音乐融为了一体，彷如黑夜里的精灵那样神秘且充满活力。

我拿出背包里的画画本，将她记录了下来，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心里有一头小鹿在乱撞，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

“你好！”散场后，我走到了后台，笨拙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此时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从换衣间里走了出来，精致的脸庞带着些许疑惑，不过很快就被一种惯性的微笑代替，她向我走来。我的心也差点跳了出来。

“你好同学，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我只是想认识你！”紧张之下，我竟然有些结巴，双手无处安放地放在了后脑勺上。

她噗呲一笑，被我的动作逗乐了。

“我叫窦婷，你呢？”

“李杰，李杰是我的名字。”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带着一丝生涩。

“好，那么很高兴认识你！”

她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伸手和她握在了一起，光滑地触感让我有些痴迷。

我抓着她的手竟然有些舍不得放开，心脏猛烈地跳动，仿佛马上就要冲出我的身体蹦出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次失败的搭讪，在以往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分班之后，我很幸运的和她分在了同一个班级里，或许是上天的垂帘，班主任将我们分在了同桌的位置。

窦婷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子，她和班里的每一个同学关系都很好，每天都有说有笑地，似乎没有烦恼。

但我还是在她华丽的外表下看到了隐藏极深的落寞和孤独。

“你好，我叫李杰！”我再一次向她作了自我介绍，这个女孩给我一种熟悉感，妈妈送我来学校的时候翻开了我的画画本，告诉我，她是我的朋友。

“你似乎和昨天不一样了！”窦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能够穿透我的灵魂，将我看了个精光。

“是的，昨天之前的所有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你，你是我的朋友！”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还打趣说我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让我去看病。

她的这一句玩笑似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和她说话。

“喂，呆子，我只是跟你开玩笑，别当真嘛！”

或许对她来说，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于我而言，却是最沉重的伤害。

七天后，妈妈再一次送我上学，她翻开我的画画本，上面的女孩子画像被铅笔狠狠地涂抹掉了。她跟我说了座位的位置就忧心忡忡地走了。

“你好！我叫李杰！”我朝着同桌伸出了手，亦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介绍了自己。

“你似乎真的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你不生气了？”窦婷有些将信将疑，握着我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真好！”她突然发出一句感叹。

“什么真好？”

“每过一段时间都能重新开始，那样还不好吗？人就是记忆太好了，记住了许多不该记住的东西，才会这么痛苦，如果我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窦婷的神色变得黯淡，她沉浸在某一段回忆中，久久不能自拔。

原来也会有人羡慕我的遭遇，第一次我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似乎我的存在是被人渴望得到的东西。

（五）

有一天，窦婷没有来上学，我向老师打听，他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知道昨晚的时候，她的奶奶打来电话说她病了，请了假。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来。

我的心突然空落落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了身体，我开始坐立不安，没有心情再听老师讲课。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挨到的放学。

“我要找到她！”这种想法已经出现，就占据了硬盘内的所有空间，不再有其他的意识产生。

那一天，我没有回家，我询问了老师她家的位置，便背着书包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老城区，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我也不去想爸爸妈妈会多么担心。

走在破败的街道上，周围的平房拥挤出一条细窄的胡同，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昏暗的灯光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不断闪烁。

面对这种场景，我的心里产生出一丝恐慌，我呆呆地站在胡同口，不敢迈出步伐，仿佛这个胡同是一只怪物的嘴巴，想要将我吞噬。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在胡同里跑了出来，离我越来越近。

是窦婷！

我心中一喜，正想上前说话，却被后面的一群黑衣人打消了心中的想法。

“你怎么在这里？”窦婷喘着粗气，向后看了一眼，便拉着我的手开始狂奔。

我感觉到她的手心全是汗水，但还是很有力地将我的手握住，拉扯着我的身体向前一直跑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迟早会追上来的！”窦婷嘴里鼓囊着，看到前面一辆摩托车，眼睛一亮，带着我坐了上去。

“那是我的摩托车，你们两个小屁孩想干什么？”

不顾车主的询问，窦婷发动了车子，摩托车发出剧烈的轰鸣，在一瞬间便冲出去老远。很快便冲出了老城区，行驶在了宽阔的马路上。

身后的那群黑衣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急促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有些害怕，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体，我的脸贴在她的后背上。周围的路灯在极速倒退，仿佛时光在不断向前迈进，去到未知的远方。

“我们去哪？”我问她。

“去一个好地方！”

（六）

摩托车穿行在密集的车流中，窦婷娴熟地驾驶着这辆轻型的摩托车，她的车技简直出神入化，在车流的缝隙中左摇右晃，车速不减。

她似乎很兴奋，不断地发出畅快的大笑，而我坐在后面提心吊胆，抱着她身体的手抓得更紧了，我甚至都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前方的情况，生怕在穿越下一个车辆间隙的时候撞到了别的车。

狂风吹散了她的长发，随风飘扬，散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里竟然也感觉到了一丝畅意。

我被她的疯狂感染了，内心深处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得到了些许释放，我睁开了眼睛，张开双手，让风在我的五指间穿过，然后用力一握，似乎抓住了什么。

前面的窦婷也感受到了我的变化，骑着摩托车在前方的拐角处压低了车身，摩托车近乎贴着地面行驶，然后车龙头猛地一转，来了个完美的飘移动作。

“怎么样，刺激吧！”窦婷的声音传来，带着激动地喘息。

“嗯！”我微笑着答应。

“饿了吗？”她突然问了一句。

“还好！”

“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于是摩托车停在了一个小饭馆的门前。我很乖巧地跟在她的后面，按理来说此时我应该回家，但是我现在只想和她待在一起，即便我不是很饿，但还是愿意陪她一起做她想做的事。

这是一家烧烤店，现在天色还早，店外面的露天座位没有多少人，我们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窦婷似乎很爱干净，抽出桌面上的纸巾在凳子上擦了很久，接着又抽出更多的纸巾擦拭整个桌面。

桌子上有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窦婷似乎不太舒服，她擦完之后皱了皱眉头，感觉还是不满意。

她又抽出许多纸巾，一张张地铺在桌子上，整张桌子都被白白的纸巾铺满。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坐了下来。

一旁的老板脸色有些不悦，但还是挤出笑容拿出一个小本子和气地问我们吃些什么。

“你想吃什么？”窦婷问我，她的双手杵在桌子上拖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我都可以！”我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结巴地说道。

“老板，来十个烤腰子，十串羊肉串，再来两斤小龙虾，十瓶冰啤酒！”她冲着老板说道。

老板用笔记下之后就离开了，在临走前还异样地看了我们一眼，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现在的小孩子真不得了，晚上了还不回家，孤男寡女地跑出来喝酒！”

窦婷噗嗤一笑，对着老板的背影竖起一根中指。

很快，东西就上全了。她拿起肉串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虽然吃得很快，但吃相极为优雅，她用纸巾包住肉串的底端，身体倾斜着护住自己的衣服，不让污渍沾到自己的衣服上。

我发现她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身上虽穿着一件廉价的宽松T桖，但洗得很干净，指甲虽然很长，但是没有任何的污垢残留，那双破旧的帆布鞋微微发黄，却保养地极好，似乎经常刷洗。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吃啊，看着我干什么，我能当饭吃吗？”在我愣神的时候，她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奇怪地看着我。

“你很美！”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突然从我嘴里蹦了出来。

“噗嗤！”她又笑了，笑得仰起了头，露出洁白的脖颈。嘴里的食物也差点喷了出来。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哈哈，没想到你这么闷的一个人竟然也能说出这种夸赞的话！”

“我，我不太会表达，但是我觉得你真的很美！”我一脸认真地脱口而出，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我之口。

“那你说我美在哪里？”窦婷又吃完了一根羊肉串，突然伸过头来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地问了一句。

我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失措，脸红到了耳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逗你了，快吃吧！”她又重新坐了回去，笑得合不拢嘴。语气也柔和了下来。

她拿起酒瓶在杯子上倒了一杯酒，递给了我，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入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爽！”

我也学着她的模样，把杯子放到了嘴边，一仰头，喝到一半却被啤酒的冲劲儿刺激得喷了出来。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喝酒，我也不太确定，在以往的人生里我是否喝过酒，我不知道。但是从第一口的陌生感来看，我应该是没有喝过的。

啤酒略带苦涩，还是喝了一点到肚子里，在喉咙处又带着一丝甘甜，像汽水一样的冲劲刺激我的味蕾。

“呆子，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喝酒吧？”

“嗯！”我尴尬地点点头。

十瓶酒，她一个人喝了八瓶，我在开始时的不适应之后，也慢慢地接受了啤酒的味道，不知不觉也喝了两瓶。

桌上到处都是小龙虾的壳，一盆龙虾被吃了个精光，旁边的肉串也只剩下空空的竹签。

窦婷的脸升起了一丝红晕，两边脸颊像是抹上了一层红霞，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她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然后双手一摊，凑到我跟前，轻声说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出门忘记带钱了，等下我喊1.2.3，我们一起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开始数数。

“1”

“2”

“3”

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拉着我的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带着我往烧烤摊外跑去。

“我身上有钱！”我急忙说出了这句话，想告诉她自己身上有钱，不用跑。

但是她似乎没有听到一样，拉住我拼命地往外面跑。

身后的老板终于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拿着菜刀追了过来：“你们两个兔崽子，想吃霸王餐，看你爷爷怎么收拾你们！”

不过这时候我们已经跑出去了好远，再加上他那肥硕的身体，楞是没有追上我们，距离越拉越远。

拉着我手的窦婷边跑边笑，似乎像一个没有烦恼的孩子，笑得很开心。

（七）

我们就这样一直跑啊跑，身体仿佛丢失了疲倦。我的脸上突然也洋溢出一丝笑容，拉着的手捏得更紧了。

夜色醉人，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一轮弯月挂在空中，拉长的两个影子逐渐和地面重合，我们躺在了草地上，手还紧紧地牵着。这一刻我们似乎拥有了彼此，不愿再分开。

我们喘着粗气，平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欣赏夜幕下的景色。

“对不起？”

“什么？”

她突然说了声对不起，我一时间没明白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颓然，似乎变了一个人，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

“我不该说你有病，其实有病的是我，医生说我患有双向情感障碍，只不过大多时候没有表现出来。”

她侧过身子，往我的身边挪了过来，我也侧过来，我的鼻子差点碰到了她的脸。

四目相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那时我们的距离仅有几厘米。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喷出的气息是那样的柔软，滚烫。

“你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有你这样清澈的眼睛，我喜欢你身上纯洁的味道，没有被世俗污染，就像一个婴儿一样纯净。”

她突然凑过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像蜻蜓点水，点到即止，我被她撩拨得身体生出一丝燥热，想要吻上她的唇。却被伸出来的另外一只手阻隔了下来。

“原来男人都是这样吗？”她的眼神变得有些伤感，放开和我紧握的手，转过身子背对着我。

我自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生出一丝悔意。

“对不起！”我出言道歉。

“原来你也不例外！”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生冷，满含失落，似乎在哭。

她站了起来，想要离开，挪开步子又退了回来，她又重新走到我的身旁坐了下来，将头埋在双腿的膝盖里。

“我有点冷，你能抱抱我吗？”她抬起头，泪光在眼睛里闪烁，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我从身后默默地抱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想要安慰她。

“哪有你这样抱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抽出了身体，站了起来，也将我拉起来，声音中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她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从脸上再到下巴，随后用一根手指将我的下巴挑起来，偏过头将嘴唇凑了过来，贴到了我的嘴巴上。

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电流传遍全身，顿时身上的所有骨头都好似软了下来，变得酥麻。

温润的触感找寻发泄的入口在滚烫的空间里纠缠在了一起，难舍难分。我们热烈地拥吻，久久都未分开。

我笨拙地回应着她的热情和主动，直到感觉喘不过气来，脸上胀得通红。

窦婷将我推开，面若桃红喘着粗气：“你这人怎么连接吻都不会，差点被你憋死！”

不过随后她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八）

“你说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那么累？”

窦婷眼神忧郁，精神也变得萎靡不振，浑身散发着一股孤寂的感觉。她又将头埋在膝盖里坐了下来，和周围的环境完全隔绝开来，仿佛她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她的声音又变得有些哽咽，我想上前安慰，手刚放到她的背上，却被她出言打断：“别碰我！”

她将身体挪开了一点，似乎是想离我远一些，或许这时候的她不愿意和任何人靠近。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时候，爸爸对我很好，可关于他的记忆少之又少，我的出生就像是一个不详的开始！”

停顿了片刻之后，她开始断断续续地用细微的声线讲述了起来。

“在我四岁的时候，爸爸就出了车祸离开了我。我拼命地哭喊，想要将他叫醒，可是他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一年，妈妈伤心过度，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仇人一样，她恨我害死了爸爸，又不得不抚养年幼的我，我想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事情吧。”

窦婷抬起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在我十二岁那年，她又找了一个男人，把他带回了家，让我喊他爸爸！”

“他在看到我的第一眼的时候露出了虚假的微笑，说以后要照顾我们，妈妈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想要接受我们一家。但是我明明从那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恶心的欲望。”

“有一天，妈妈加班没有回家，他喝的醉醺醺地打开了房门，然后敲响了我的门！”

窦婷说到这里的时候，姚经理露出一丝惊恐，嘴唇开始发白，双手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裙子，仿佛想要护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开门，他却把门撞开了，掀开了我的睡衣，我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哭喊，可始终推不开他强壮的身体，我被他扼住了脖子，昏迷了过去。”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我知道我的身体不干净了，我每天都洗很多次澡，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我依旧能闻到自己身体散发出的那种腥臭味。”

窦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脸色变得寡白没有丝毫血色。她两眼无神地盯着某处，挥动自己的双手，像是一只受到威胁的猫咪，炸开了全身的毛发。

拼命无果之后，任命般地放松了身体，双手瘫了下来。我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只感觉手上一阵冰凉，我尝试着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就像是抱着一团冰块，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瞳孔变得涣散。在我的努力下，许久后才恢复了一些力气。

“或许我早就该死了，但是我不能便宜了他。”窦婷的牙齿紧咬在一起，仇恨的目光从双眼迸发。

“我把这件事跟妈妈说了，但是她不同意报警，认为这样会毁了我的，她将我带离了那个家。”

“就这样我们相依为命，那段时间她请了假，整天在家里陪我，但我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不愿走出房门，眼里只有仇恨。”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明明是别人伤害了我，妈妈却不让我报警，仿佛我才是那个施害者，在真相暴露的那一刻，我将陷入万劫不复。”

窦婷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始终都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后来不知道那个人渣怎么找到我们的，他的出现让妈妈再也忍受不住，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更可笑的是，他还说那一晚录下了视频，想要以此威胁我们就范，说会好好的对我们，不会再对我下手，会将我当女儿看待。”

“我当然是不信的，可妈妈害怕当初的事情暴露，选择了妥协。”

“你说我该是感谢她还是恨她？”窦婷再一次询问，却不等我回答，再一次开始讲述。

“我当然是该恨她，因为那种人渣说的话怎么会作数。在某一天晚上，他又喝醉了，将魔抓伸向了我。”

“妈妈抱着我，说对不起我，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窦婷的脸变得麻木，不再有痛苦和挣扎，只是将她的指甲紧紧地嵌入我的手掌里，尖锐的指甲刺入我的皮肤，我的手掌渗出了鲜血。

突然她眼神变得异常冰冷，露出凶狠的眼神，嘴里念念有词：“杀了你！杀了你！”

然后她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他和妈妈扭打在了一起，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拿起水果刀就朝着他的后背猛扎了下去！”

“报仇了，我终于报仇了，我杀了他，哈哈哈哈！”窦婷的情绪开始失控，她变得力大无穷，推开了我的身体。

“可是妈妈也在和他扭打的过程中撞到了桌角，鲜血流了一地。”

“嘻嘻，你猜我是怎么做的？”窦婷嘴角渗血露出阴冷的微笑，仿佛释放出了身体里的恶魔，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我用毛巾擦掉了刀柄上的指纹，将那把水果刀放到了早已奄奄一息的妈妈手中，而我用头猛地撞到了墙上！”

“我是一个坏人，是一个不祥之人，或许我早就该死了！”窦婷的讲述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对她所说的这一切没有丝毫怀疑。我知道她是一个可怜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你做得没错，既然已经活了下来，就努力的活下去吧！”我突出一口浊气，终于开口说话，却因为刚才的紧张，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不，我错了，你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杀人之后是一个怎么样的状态，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了那个人渣还有妈妈，他们都想要将我杀死，在梦里疯狂地追杀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个秘密埋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天告诉了你，我感觉轻松了许多。”窦婷恢复了一丝神色，勉强挤出一个正常的笑容。似乎真的得到了解脱。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也会忘掉你的秘密！”

“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迎来全新的人生，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或许记性太好会让人痛苦，但是我却想要体会这种痛苦，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悲剧，我倒是羡慕你，拥有健全的记忆，即便是痛苦的，但好过我这样一遍遍地忘掉曾经的美好！”

窦婷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掉了下来。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我的人生早已死在了十二岁的那个晚上，而你的人生却一直保持在七天之内。人生啊，真是，”

“真是可悲又可叹！”

（九）

我说完，和她相视一笑，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一晚我们不知道抱了多久，又哭又笑，像是两个疯子，在月色下仿佛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半，却又不是完整的另一半。

直到我的头出现剧烈地疼痛，像是脑袋被凿开一个洞，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出来。我忘记了今天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

窦婷的身影在我的眼中变得虚幻起来，像是显示器出现故障一样疯狂地闪烁，最后归于一个白色的光点直至消失不见。

恍惚间我听到了警笛声在远处传来。

当我再一次醒来，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一切。只是脑袋里的这一段记忆时不时的出现，就像是电脑中毒了那样，被一段紊乱的程序打乱了思维的节奏。

我脑袋内的硬盘出现了故障，我再也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或许我余下的人生只能躺在这冰冷的床上。

直到很多年后，那个记忆里的人出现在了我的家里，被一直陪着我的中年男女带了回来。

她将成为我的保姆，照顾我的生活。

她每天都在床边陪我说话，翻开一本画画本，讲述着上面的故事。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以一个全新的我，一个没有负罪感的我。”保姆轻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嗯！”我竟然开口说话，多年之后第一次说话。

我的硬盘人生还在继续，但是我不再迷茫，因为我拥有了她！

或许我的人生永远无法完整，但是我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