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小穗是在2012年的冬天,在一列漫长的32小时火车上。
我和未来的丈夫从温暖如春的泉州上车,要去往贫瘠荒凉的北方老家筹办婚礼。沐泽本来和家里人说好要订飞机票,但在我的执意劝阻下,还是选择了优哉游哉的慢摇火车。嘴上虽说是为了在火车上观察别人的生活,听一些故事,算是丰富自己的素材库,但实际上,尽管和沐泽在一起已经四年十一个月了,在进入人生下一个阶段之前,我和每个平凡的女生一样,会恐惧会紧张、会担心会不会吃不惯东北菜、他的家人会不会不太喜欢我。而事实上,人们所恐惧的从来就不是别人对你的刁难,而是缺乏力量的自己。
但刚上火车我就后悔了。酸辣方便面的味道迎面扑来,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一个烫着泡面头的大姐剥开香蕉皮,随手就丢在座位底下,肚子上的赘肉在灰褐色的打底衬衣下躁动地呼吸着。我下意识抓住沐泽的手企图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得到一丝安全感,但他似乎毫无知觉,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轻松自如的表情,就像回到了熟悉的温暖的家。
所幸我们刚好买到了两人一排的座位,面对面位置上坐着的也不是脱了解放鞋散发着某种奇特味道的粗汉,也不是带着小孩,吵吵闹闹随时掀起上衣将乳头暴露在空气中,毫不遮掩就喂奶的大姐,所幸只是两个年轻的女孩,看模样也只是刚上大学。
我开始慢慢习惯车厢里嘈杂交错的各地口音,他们大部分人为了省钱都会选择买硬座,导致长时间下来油光满面、眼神倦怠,黝黑皲裂的皮肤在车厢昏暗的灯火下被赤裸裸地展露。列车驶进隧道的时候,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深夜十一点,或许是舟车劳顿,眼皮开始不听使唤地打架。但沐泽走开了,进隧道之后,他就说要去车厢头抽烟过过瘾,我当时丝毫没察觉,他和我在一起之后就已经戒烟了。但实在太困乏,只能把头靠在右手边的车窗边上,慢慢进入了梦乡。
但实际上没有完全睡着,我甚至依稀记得有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来检票,对面的女孩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说自己出生在美丽的江西,读完中职就被安排到铁路局实习,工资很低,但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是干铁路的,似乎他身上背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甚至我还记得沐泽似乎回来过,把身上的风衣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似乎还听到和谁有过交谈。不过我睁着朦胧的眼睛醒来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都安然入睡,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除了座位底下突然冒出个人头把我吓了一跳之外。
我起来去找沐泽,踮着脚尖从坐在通道上的人身边跨过,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经典跨栏,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才走出了重重包围中。不过我一离开座位,就有两个站着打瞌睡的男人突然醒过来,一屁股坐在我们的座位上,将其占为己有。但我已经穿越人海,不擅长跨栏运动的我实在不愿意跑回去斥责他们。再说,站着睡觉本来就是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车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打热水的地方、洗漱烟头满地的区域都寻不到沐泽,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每节车厢的交接处都有人铺着报纸,枕着陈旧得掉了漆的银色行李箱蜷缩着睡着,还有人直接蹲坐在蛇皮袋上,旁边堆放着扁担和两个装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尼龙袋,让人很想用刀片割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在车厢处站着的时候,仿佛有人在他们耳边说,有个奇怪的女人正在看着你们。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微微起身打量我一会,又倒下去打起鼾来。
我拧开另一节车厢的门,过道处的空调风口呼出猛烈的风,我以为自己是在哈利波特的扫帚上飞驰,在艾莉丝的魔幻城堡上遨游,这种新奇的感觉慢慢让我开心活跃起来,甚至觉得车厢里混杂着劣质辣条、方便面、火腿肠、馕饼、盗版古龙香水、各色袜子等的综合味道也变得可爱。
头上包裹着黑褐色头巾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哄着怀里的孩子,孩子还特别小,甚至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闭着,小小的鼻子里却一直在哼哼,跟全世界奋力反抗自己的不适。旁边稍大一点的女孩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嘟起的粉红色小嘴渗出一点点口水,蹭在宽厚的肩膀上。心里飘过莫名的惆怅和感慨,这世界的亲情到底是种什么奇妙的东西,到底是怎样的亲密才能让他们彼此信任和相爱,甚至坦然接受对方的任何缺点和过错。
我忘了跟你们说,我没有家庭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你一定会问,难道你还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当然不是,我是浩瀚地球上最普通最平凡的一颗小小星辰,但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来自哪里,讲什么语言,喜欢吃芹菜饺子还是牛肉馅饼,会不会和我一样拒绝在泉州人热情的海鲜面里加上沙茶酱。总而言之,我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在福利院的孤独时光里长大,又孑然一身地活着。幸好在人生的轨道上遇到了沐泽,才不至于往后的岁月都是形单影只。
说到沐泽,我在另一节车厢后看到他从洗手间出来,或许是心中有感激有微笑,只想马上穿越到他身边,和之前彼此许诺的一样,永远陪伴在左右。但当我拧开车厢门的把头,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脸上满溢的胶原蛋白似乎在炫耀她连20岁都不到,酒红色的羊绒长裙从脖颈开始包裹到膝盖,一双崭新的白色帆布鞋搭着黑色的厚袜裤,跨着纤细的小腿从洗手间出来。
是的,就是沐泽刚才出来的洗手间。
过后我努力回想,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想不起来她当时脸上是微笑还是哭得精心画的黑眼线都掉了,想不起来她是怎么走过我身旁。我只是僵住了,脑子空白,就像一只被扔进滚烫的锅里煮熟的虾。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窗外似乎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滴在车窗上,在里面似乎也能用指尖触碰到那股冰冷刺骨。
当沐泽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悲伤、猜疑才像洪水般涌来,彻底充斥整个胸腔。被煮熟的虾最痛苦的不是被扔进滚烫的热水中,而是被捞出来撒上酱料,摆上盘,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人们的盘中餐的瞬间,足以令虾彻底崩溃。
(二)
我和沐泽是在他们公司的周年庆典活动上认识的,但那并不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绝对是一段值得我回忆终生的记忆,也正是有这些宝贵而疼痛的记忆,才构成我们四年十一个月稳固的感情版图。
但如果真的算起来,我们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六个年头了,期间我一直在替他们公司写稿。沐泽所在的“井然有序”公司和很多新媒体公司一样,主做影视策划和公众号运营。我是他们公司主要的撰稿人,但实际上这不是我的主业,但在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在泉州一家酒吧里工作。可能一天晚上的小费,是我几个月的稿费之和。
福利院的成长背景、少得可怜的受教育程度让我在求职道路上不断被拒绝,谁都会对一个连紧急联系人都没有的人投以质疑、不可思议而又同情的目光。酒吧就好像一张光怪陆离却又极其舒适的沙发,不管是什么形状的人类、甲虫等生物进驻,总能找到让自己舒服的位置。我享受每天的灯红酒绿,享受往来哭笑不停的各路小丑,醉酒的白领、只喝啤酒又极其讨厌威士忌的中分男生……他们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面孔,最为美丽也最为丑陋。
尽管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长大后也没有一份“体面”的职业,但终究来讲,我是幸运的。在福利院的时候,院区里的姐姐总是会格外照顾我,那时候有个漂亮阿姨经常带很多零嘴来探望我们。小伙伴们特别喜欢她,他们簇拥在她的身边,任由她涂满指甲油的美丽的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抚摸。我也很喜欢她,但我总显得有些怯懦,不敢主动靠近。尽管如此,她还是关注到了我,会把最好吃的巧克力糖果塞到我那藏满贴纸的口袋里。她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照耀着我们。
长大离开福利院,也是她把我收留在她的房子里。也是那时候,我知道她其实有个女儿,和她一样令人心动,是青春的美好的。她说“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些错事,女儿不愿意回来了”。具体是怎样的事,我没有过问。
找到工作后,我离开了她的房子,租了她旁边的房子。我喜欢她,但我害怕和别人一起住,我害怕别人拥抱我,我害怕她每天晚上为我准备的泡脚水,害怕她每天精心烹饪的饭菜……亲密距离被打破的感觉,就像一只只蚁虫在你的皮肤上爬行,吸食你的精华。
“井然有序”就是她介绍给我的,可能是看我常常一个人待着写东西,有一天便给了我一则撰稿人招聘信息。我随手写了几篇文章投递过去,却没想到一投即中。沐泽作为影视策划人,需要为我创作的剧本设计画面、视频,于是他就成了我和“井然有序”唯一的纽带。
我和他约定只通过邮件联系,我喜欢这种安全的沟通方式。一开始我们只讨论剧本中角色出场的顺序、表情动作和视频的特效,到后来他坦言说喜欢我笔下的都市爱情故事,有时候仿佛在文章中还能嗅到海边渔民身上的孤独和寂寞。作为写作者而言,沐泽无疑属于最好的读者。
我们开始谈论一些与工作之外无关的事情。他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涅莉,却对娜塔莎痴情的阿辽沙嗤之以鼻:“那简直就是个渣男。”但我在回复的邮件中却极力为阿辽沙辩驳,他是那么纯粹和天真,即使在后来遇上卡佳爱上卡佳,也未曾对娜塔莎有所隐瞒。再者,同时让娜塔莎和卡佳两位美丽、优秀的女士共同为之青睐,阿辽沙凭借的正是这一份真诚和如孩子般的纯真,尽管这在一个男士身上极其少见。
我们有长达两年的时间都只用邮件和对方联系,在他的每封邮件中都会道一声“早安”,他似乎曾经谈到自己习惯早起读书、写作、听音乐,认为享受每天清晨的阳光是一天中最令人兴奋的事情。而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微微泛白,所以每封我回复他的邮件里,必定能找到“晚安”两字。
我已经成为了“井然有序”的员工最为熟悉最为持久的编剧,写稿的那段时间是人生中最愉快最有成就感的时光。每个炙热的下午泉州海港的鱼腥味随风飘进我的屋子,一杯醇香的红酒慢慢入肚,缠绵不清的情侣性爱、深夜熬夜爆肝的上班族、海边听戏曲的少女和把头发染成亚麻色的孤独老人,都是我的世界。我愿意沉浸在自己塑造的角色里,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情节变换里,就像上帝为我打造了一个安全舒适的封闭空间,四周是干净、纯洁的墙壁,我手中握着最具权力的画笔,一泼一墨都由自己做主。我可以让乖巧的高中男生留一头长发,在端午节的时候,在一架老旧的无法转动的摩天轮下向比他年长二十岁的邻居姐姐表明心意,她可以有个上幼儿园,爱扎辫子的女儿,也可以爱听海边的戏曲,还可以暗恋上男生的父亲。一切皆有可能,但一定要在端午节,仅仅只是因为,作为作者的我,酷爱端午节,到底爱端午节的什么也说不上来。
我以为一切都会像往常一样平凡地度过,每天晚上到酒吧上班,早上回家睡觉,回邮件,起床吃早餐写作,直到沐泽将公司周年庆典的邀请函转发给我,还强调说一定要去。那天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我都没有给他回过邮件,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我请了一整个星期的假,每天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但不管我数了多少只绵羊,强大的生物钟只在早晨六点的时候准时发出困顿的信号。我彻夜蹲坐在海边,外地的游客在海滩上烧烤,火焰窜得老高,穿着黄色吊带裙的小女孩光着脚踩在软软的细沙上,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笑着拒绝了,看着她跑回去的背影,在皎洁的安静的月光下被拉长,心中飘过一种极深的美感。无数个听海的夜晚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沐泽无数封乞求回应的邮件,让我渐渐明白,事实是残酷的,人类幻想出来的世界,终究是假的。终有一天,我们都要揭下厚重的面具,坦然面对彼此,可能是直击内心的震惊,可能是意料之中的难过,但真想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参加周年庆的前夕,我回复了沐泽的邮件:“我去。”
(三)
“井然有序”不算大,但公司上上下下也有一两百号人,沐泽发过来的活动地址是一家酒店,入场的时候需要登记姓名,因为也有很多员工携带家眷来参加。我以为认识我的人应该很少,估计就只有沐泽。但当我跟负责接待的女生报上自己的姓名时,我还记得她当时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太过夸张,她随之搭讪说:“原来你就是麦子呀!您来之前我们还在猜测您会是咋样的一个人呢!我们都特别喜欢您的文章哦。”她就像每一个海边的泉州人一样,热情可爱。说完还给我指了远处一个穿着藏蓝色西装的男生:“那是我们的影视策划总监张沐泽,您应该认识的。”我顺着她的手势望过去,头发比当下流行的寸头长一些,他和身边的人交谈着,但眼神却一直望向入场口,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忘了我是怎么走去最右边的座位,是怎么坐下来的。他的模样就像一根根细小绵长的针,刺穿你的皮肤,继而汇合成一把利刃,企图刺破你的心脏。我见过他,在那个漂亮阿姨的房子里。天空铺满晚霞的时候他就走进了她的房间,后来就换她的脸颊上飞满了红霞。
那时候我想或许是她的爱人,但看上去总小很多,便猜测或许是情人。尽管只是一面之缘,但一定没有错,是他。没想到,他就是他。
公司的员工在台上表演节目,我坐在这里越久,便越觉得胸闷难受,想呕吐。或许是问过了接待的同事,或许是那个女生给他描述我的衣着打扮,当我晃过神的时候,沐泽已经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
他像阿辽沙一样纠结苦闷,像要给娜塔莎坦白自己爱上了卡佳一样犹豫,他几次想和我搭话,但最终都放弃了。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但装作自己在专心观看台上的表演。
“你好,请问你是麦子吗?”
风铃一般清脆明朗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像是只为某个人而来,它越过山川河流,避过人潮人海,只在靠近某个人耳边的瞬间,再轻轻响起。
我假装不在乎的无所谓神情,转过脸向他点头,但后来沐泽再回忆起那天晚上,他说在嘈杂的人海里,我眼睛里有星星般的光芒,比从我笔下流出的文字还迷人。
但实际上,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相继沉默无言。后来他被公司的人起哄着上台讲话,我则像一只狼狈的刺猬一样慌乱而逃,逃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异样目光,逃出残酷的现实故事,逃出千篇一律的世界。那天我在海边的小村庄搭起的戏棚里听戏曲,风铃般的声音就像一道厚重的屏障,将近在咫尺的闽南语隔绝在外。一个老得掉光了牙,嘴唇往里抿的老奶奶企图和我交流,但自始至终我只记得她说我长得很有灵气。
后来觉得太无趣,听到海边有歌声就循着海浪走。云雾遮蔽着的月光下,一个流浪歌手带着一把吉他和唱歌的麦克风。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海边的人尤其少,少到只有我和他。沙哑、拙劣的歌声从黑夜里渗出,我问他去过哪里。他说从福建走到深圳,那是个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城市,即使你化着浓妆穿着异服,或是在流光溢彩的广场下亲吻,没有人会用异样的阳光看你,因为那是你的生活。但后来他还是离开了每天不断上演各种奇迹的深圳,在凌晨时分在北京天安门看国旗冉冉升起,在西安古城拥挤的人潮里点上一份路边的肉夹馍,城市的女主人将肉汁淋进咬起来干脆的馍馍里。
咸咸的海风带着落入海浪中的渔火翻滚而来,那天晚上海水漫过脚掌,冰冷刺骨,漫过流浪歌手的架子鼓。我们一直待到第二天的太阳从遥远的海平线上慢悠悠升起,就像有个渔民摇着浆将太阳摇到世界里。
自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流浪歌手,不知道他会背着行囊去何方。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再见到沐泽。辞去了酒吧的工作,退掉了租的房子,但房东阿姨却坚持要留着给我:“好歹你回来还有个家,我和婵熙(那个漂亮阿姨的名字)都等你。”她知道我没有家,也知道我会换灯泡、通渠、扛煤气,知道我和漂亮阿姨的关系。她是个好人,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孑然一身,谁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死了还是活着。但当下我不想回应她,抓着行李包急忙忙地冲出家门,不敢在旁边的房子前停留。我似乎听到房东阿姨在后面喊着“吃了饭再走”,还是“怎么不跟婵熙阿姨道个别”,没有听清楚,便疯狂地跑起来。
在这之前,我失眠了好几个早晨,都在思考离开这件事。但当我收拾好行囊,当我登上月台,列车从身旁呼哧而过,离别真的没有那么难,甚至比想象中要轻松容易得多。比离开一个熟悉、安全的环境带来的感伤、惆怅更引人注目的,其实是对全新未来的期待和向往。于是你便能理解,为什么人类总想尝试逃离,人类总喜欢新的一周新的一年,因为一切崭新的东西,都代表着重新开始和从头来过,他们将有机会推翻不愉快的现在,给自己的人生来一回复盘。
再见沐泽的时候,是在辽阔荒凉的西北腹地,在三块钱就能买到一杯味道极佳的风味酸奶,我每天都要买上好几杯。头顶戴着白色帽子的穆斯林老板早已对我熟悉不过,我在一家青旅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真的有几个月。
青旅的老板阿信常常不在,也会委托我帮忙招待来往的房客。我见过从广州来的成群大学生,在阳台里喝茶、弹琴高歌,谈论某个朋友的感情往事,谈论剑走天涯的梦想,激动的时候拥在一起大哭大笑。每天耍到深夜,第二天还能早早地起来赶赴下一个景点,她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相互攀比谁更好看的小白兔,但也极其可爱,每天都能无私地将最好的笑容送给身边的人。好想成为她们那样的快乐的姑娘呀,穿自己喜欢的裙子,留喜欢的长发,然后踩着红色高跟鞋翩翩起舞。但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在同样的20岁,有些人可以在黄浦江边欢呼雀跃,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跳舞。而有些人,注定无法快乐起来,并不是他们不喜欢这种狂欢,不喜欢极致的庆祝方式,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注入了太多的悲痛,可能是不愉快的童年,可能是充满离别的少年。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在某个路口突然出了差错,快乐就不再那么纯粹,每一个笑容后面,也可能隐藏着极大的悲伤和痛苦。即使在多年以后,我和她们一样拥有柔顺的长发,拥有淡黄色的碎花裙,拥有各种颜色的高跟鞋,但指甲上的红色光泽在暖黄灯下也黯淡失色,无法跳动。
她们离开青旅的那天晚上,我在电脑上登上自己的邮箱账号,把和沐泽往来的邮件打开,一遍一遍地看,再打开,再一遍一遍地看,删除。看完所有的邮件,删完所有的记录,墙上的挂钟已经转到了早晨的八点方向,天气不好,阴沉压抑得令人难受。我靠在阳台的懒椅上,看风儿从忽闪忽闪的树枝飘向翠绿色的及地窗帘,划过我的脸,飞往楼下嬉闹的孩子怀里。如果当时有人坐在我面前,一定能看到我的眼眶湿了又干,干完之后,又像一块巨大的海绵,硬生生挤出一行行泪水安静流淌,流过凸起的颧骨,流过颤动的喉结,流向泛滥的心潮。
后来沐泽曾经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回看那些邮件,又为什么一定要删除?我没有回应,但是我想,为什么不呢?
人生有很多的事情谈不上有意义,人们也不是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会问自己“为什么”,因为即便是问了,大部分时候也答不上来,索性就不去追求其背后的意义和价值。但如果真要我说为什么要反复地看过往的邮件,还要将其删得一干二净,我只能说,或许这就是我和那段记忆告别的方式。在我认识的有些人中,童年目睹了一切家暴场景的朋友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写完一本由自己童年故事改编的小说,把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揭开,再经历一次心痛、恐惧和对爱的绝望。她们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彻底和那段可怕的往事告别,才能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走出来,去爱自己和爱别人。人们总是需要一个节点来告诉自己,过去已经过去,而未来可期。我也一样。
我游走在西宁的高海拔冷空气里,从冬季的严寒到夏天的干爽。六月份下了好几场雨,阿信说青海湖的油菜花兴许会因为漫长的雨季开得不够好,但我们还是驱车前往。
雨天里漫山遍野的耗牛像一匹占地面积巨大的绿皮纸上的小白点、小褐点,耷拉着脑袋待在牧民身旁啃草。阴沉的天气还是抵挡不住肥美耗牛的诱惑,阿信娴熟地在九曲十八弯的道路上操纵着方向盘,边咽口水:“太多牛了,看着都想吃。”
虽然没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没有晴天下绿油油的即视感,但青海湖依然像是恬静般的曼妙女子,神圣无比。当地人说青海湖是藏民心中的圣湖,即使是三四岁的孩子,只要跟着大人绕青海湖朝拜一圈,几个月后,你也能在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看到神圣和虔诚。
我们光着脚踩在茶卡盐湖里厚重的盐块上,有时候硌得脚底生疼,“天空之境”还没有迎来游客的高峰期,红色的小火车绕着湖边慢悠悠晃过,就像是有个调皮的小孩,在天地一色间打翻了红色调料。一切都那么恬静和美好,我回头望着倒映在湖面上的自己,长发飘飘,和淡青色的长裙。
“七月份来就不好玩咯,到时候这些全是鞋套、垃圾。”
阿信坐在站台上,脚仍然踩着底下的盐块。我笑着望着他,忍着痛从湖中心走回来,坐在他身边。
“为什么不敢去爱自己喜欢的人?”
“哈?”
“因为那不是能爱的人,他是我‘妈妈’的情人。”
我们就这样静静坐了很久,彼此无言。到后来我再回想这一幕,才发现在我心里,我早就把她当成是我心目中最亲最爱的母亲了。
“撤回刚才问你的问题哈哈哈。你知道的,我在西宁开了这么久的青旅,五湖四海的人都见过。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复杂。”
“信,最近新出了一部电影《绿皮书》,电影里托尼也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托尼老师无疑。”
“说起来好像几乎每个理发店、酒吧啥的都一定会有个叫托尼的人,我以前工作那地方也有个调酒师就叫托尼。”
我忘了后来我们又谈论了哪些话题,只记得阿信像兄弟一样搭着我的肩膀。在那次谈话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人不过是一个绝对的个体,你孤独地来到这世上,而后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倘若在这些寂寞孤独的岁月里,你还不学会讨好自己,不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而是一味地关注别人的想法、一味地讨好别人。最终,我们可能会在时光的隧道里丢失自己。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没有家庭没有父母的束缚、没有来自兄弟姐妹的攀比。或许在他人眼里,缺失家庭的爱是多么可怜和令人同情,但我自始至终没有为此感到遗憾。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过多交谈,阿信似乎心事重重。我很担忧,因为雨越下越大,路面特别滑,只要阿信情绪出现变化,便很难集中注意力,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在某个拐弯处把我甩出车门,而他可能一点也不曾察觉。
但甩出车门终究是太夸张的说法,但在驱车驶过最危险的拐弯处的时候,阿信忘记减速,车胎打滑,险些做了离心运动,所幸只是虚惊一场。但这一惊吓却把阿信的魂魄拉了回来,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开。直到我们安全回到市区,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刚才你也被吓坏了吧?”
“嗯,”我点点头,“要是我们去演《速度与激情》,估计也能捞个配角当当。”
我极力想活跃下车里的气氛,免得他太过自责。不过似乎效果不佳。
“刚才差点飞出去的时候,突然间我爸妈,我大学时候劈酒熬夜打游戏那群死党,还有来西宁的时候天天一块打火锅的邻居,可惜后来搬走了。他们好像电影胶片一样,在我脑海里刷地一下过了一遍。
说起打火锅,要不今晚打火锅呗?
话说你刚才想起谁没?要想起,绝对是真爱咯。我咋就没想起哪个妹子勒,要想起我就立马去告白。”
“这桥段有点像《冲上云霄》的男女主角,在即将空难,可能回不来的时候想起彼此,然后就坚定内心是爱对方的。”
“艺术源于生活。老实话,你想起谁没?”
“没,真没。”
我对此问题嗤之以鼻,甚至不愿继续谈论,像一个爱耍小脾气的女生把头转向窗外闷闷不乐。我生气的不是阿信提的无聊的问题,而是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人的模样任何人的名字,没有一丝难过和遗憾。我生气的是我自己。
“不说了不说了,买牛肉回去打火锅,总行了吧?”
阿信当我沉默是金,还在回青旅的路上买了一杯酸奶安慰我,心想这男的还是挺会察言观色的。但心里的阴郁始终没有消散。趁着他在厨房准备火锅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做一件事。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上了几个月来沉默安静的邮箱账号,邮件信息席卷而来,全都是沐泽发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竟然抿着嘴笑了。
每一封都是急切的询问“你在哪里?”“你可以回我邮件吗?”“你还在泉州吗?”,每一封都是焦灼的等待。但时隔多年,我只对其中一封印象深刻。
“麦子,你好,我是沐泽。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流行写信的年代,有一个来自小山村的姑娘写得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文。上帝让她和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当了笔友,往来的书信里深情款款,他们在彼此的文字里相识、相知、相爱。直到有一天,男孩来找她,发现这个姑娘不仅长相一般,还摔坏了双腿。他一开始伤心和难过,但后来又想:我难道是爱她的双腿爱她的面容吗?再后来,他无法忍受对她的思念,对她的爱恋,不顾任何人的反对,甚至不顾姑娘的劝阻,执意与她结婚,因为他爱她,就是这么纯粹和简单。因为爱本该如此啊。
或许你难以理解男孩的想法,但此时此刻的我感同身受。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在我遇到你之前,我有一些情人,我觉得青春就是这样,好玩刺激。直到遇到了你,每次收到你的邮件都会让我激动不已,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心跳。
我喜欢你,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你的模样,想象过我们见面的场景,尽管现实总是喜欢开玩笑,但那又怎样呢?他难道因为她是个瘸子而不爱她吗,他做不到,我又何尝不是?
想念你的日子就像被蚁虫咬出了一道深渊,空茫茫的感觉让我难以忍受。我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也希望你不要嫌弃我曾经也有不齿的过去。但是能不能让我知道你在哪里,能不能允许我继续爱你?我的未来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真挚的张沐泽。”
那天晚上我胃口尤其好,心情也突然好起来,甚至还主动要求去刷碗。我按捺住欣喜的心情,直到深夜才将阿信的青旅地址发给他,当时内心更多的是忐忑不安:他会来吗?他来了我们要说些什么?但后来想想,也许不会来的。但一想到见不到他,睡着的时候竟然也流了眼泪。
阿信是个随心所欲到可怕的男人,第二天起床醒来的时候突然想见以前一起去西藏徒步的背包客,就毅然决然不顾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坚决要飞到大连去海边找曾经的背包客。但我怀疑他绝对是被那里肥美的海鲜和安逸的港口迷住了,但他一走青旅也倒清静下来,我又重新写文章了,打算写一部长一些的小说,名字叫《屠城》。
每天的生活很简单,甚至可以足不出户,提前下楼屯了一冰箱的方便面和酸奶,但常常会忘记吃饭。我沉浸在木子阴暗、悲惨的童年生活里,沉浸在她和阿泽分分合合的青涩感情里,在命运街头轮回,几经崩溃,又重新被治愈被救赎。我似乎在为所有抛弃子女的父母讴歌,因为他们的无情,这些孩子尽管要背负着命运的不公,但他们可以享受最大程度的自由,他们不必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醉酒后抡起啤酒瓶往母亲的头顶砸去,他们不会发现某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母亲的脸被谁用烟头熏黑。
这种沉重的悲伤像冬季里层层积雪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海边汹涌的潮水企图将我完全覆没,这是前所未有的难以坚持。我在榻榻米上仰面躺了好几天,毫无意识毫无知觉,甚至忘记自己统共吃过多少顿饭,忘记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直到青旅里响起一阵躁动的门铃声。
我曾经幻想过他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我们重逢时我会不会穿上最喜欢的淡黄长裙,我甚至害怕自己认不出他的模样,毕竟只有一次交谈。当他真的来到我面前的时候,这一切的想象都不复存在。他的下巴长出了胡喳,或许是舟车劳顿的结果,显得一脸憔悴和沧桑。我像旧约里的人一样抓住了自己的诺亚方舟,只知道在见到沐泽的一瞬间,就像婴儿回到了母亲温软的子宫里。当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完了《屠城》。
我躺着看他俊俏的侧脸,双眼皮的眼睛像长长的月牙,胡喳已经被剃干净了。他把注意力从我的电脑转移到我身上,两个人相视一笑,无言。他把枕头垫在我腰背下,好让我能坐起来,然后又跑到客厅里给我端来一大锅粥,是久违的清淡口味。
“你到底多少天没吃饭了?冰箱里全是方便面。这里没人管你的吗?
知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肚子一直在三重奏,怎么叫你都不醒,你是多困啊?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写这么沉重的小说还ok吗你?……”
他就好像夏天聒噪的蝉,嘈杂的声响充斥着整个房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却觉得可爱、悦耳得很。他俯下身给我舀粥的时候,房间里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能爱上这么美好的男生,或许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我没有任何胃口,只勉强喝下几口白粥。沐泽把我的手放在他宽厚的手掌上,一遍一遍地吻着,当他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挣扎和折磨,才下定决心要义无反顾来见我。他把我拥在怀里,慢慢抚摸我那被时间滋养的及腰长发,小心翼翼地吻干脸上的泪痕,吻着干裂的燥热的双唇。我在他反反复复、温暖的吻里又慢慢昏睡,梦回在福利院的时候,照顾我们生活的姐姐总会在每天上班之前买一大袋棒棒糖,偷偷分给我们,梦回我最爱的漂亮阿姨,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当我再次苏醒的时候,客厅里的挂钟敲了清脆的一声,兴许是到了凌晨一点。沐泽把头枕在手臂上睡着了,依然拉着我的手,似乎像是怕错过什么。我凑近他的脸,浓黑的眼睫毛,脸上出现了微淡的疤痕,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整颗跳脱在地上。我很想抚摸他的头发,看看是不是有扎手的微妙的感觉,想知道他的脸颊是不是像我的一样滚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偷偷靠近他的脸,轻轻吻着他的嘴唇,仅仅只是触碰了一下,就马上躲开。但他丝毫没有察觉,生活真的可以让我爱上这个男人吗?生活真的可以让我们相爱吗?前路会布满荆棘,我们会遍体鳞伤吗?但又怎样呢,眼前这个人快要让我发疯了,他似乎也爱我爱到要疯了,我俯下身来吻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直到将他吻醒,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用自己火热的双唇回应我,直到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付于他,直到我想把自己永永远远嵌在他身体里,成为他的骨骼,成为他身体里流淌的鲜血。
我们回泉州的时候阿信还没回来,我给他留了字条:
信,走了。
你说爱是什么呢?
麦子留
我没有再回以前的酒吧,也没有回那个好心的女房东那里。后来我有一天不经意路过,她们都搬走了,听附近的邻居说,“婵熙去美国照顾她女儿了,她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微笑着离开,走回家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心脏也有些疲惫和无力。这座城市好像遗忘了她,我最爱的最漂亮的“妈妈”,遗忘了我和她的关系,也遗忘了她和沐泽的关系。我也没有和他谈论过这件事,他似乎丝毫记不得当年躲在门后看他的女孩。
沐泽回到原来的公司,我开始专心写小说,为他们公司撰写剧本,稿费积攒下来,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甚至能让我们搬进海边的单栋别墅。但令人遗憾的是,《屠城》从西宁被带到泉州,一直没有再被打开过,未完待续似乎成了它最终的宿命。
我们过上了电影般的生活。早晨海边的第一缕阳光流进落地窗,沐泽会跟往常一样吻我的额头、唤我起床。我们穿着同款的睡衣,一起站在阳台上吸收太阳的精华,再一起刷牙洗脸,一起把三明治放在烤箱里,把冰箱里的蓝莓酱重重地涂满一层,再加一层芝士。温牛奶是我的任务,但鉴于丰富的酒吧工作经验,我的调酒技术更为精湛,但沐泽强烈反对我施展。
我们在一起的四年十一个月,都是如此平淡无奇,只是在值得庆祝的夜晚,我们会一同躺在皎洁的月光里,在星辰点点下,开一瓶红酒共饮。只是张沐泽在每天早晨离开我去上班之前,都会恋恋不舍地与我相拥;只是每天夜里都要在他湿润的轻吻里,要紧紧握住他的手才能睡着。他说我们好像两只蜜蜂被困在一个蜜糖罐里,完全沉浸在里面,不愿与外面的花粉为友,因为对于彼此而言,我们就是对方的全世界。
那真是全世界最垃圾却又最甜蜜的告白。但现在,这个蜜糖罐被打碎了。
(四)
“泽,刚好那个女生是谁呢?”
我尽量压抑住已经发生略微变化的声腔,哽咽地在他耳边轻轻地问。我希望他睡着了没有听到,因为害怕听到不想要的答案,害怕他说后悔和我在一起。尽管后来每次回想起当下的反应,总觉得太幼稚又太好笑,但世界上太多感情的终结都是源于每个不起眼的想法,每个战战兢兢的不信任。
他睁开眼睛,把我抱在怀里,“是我太自私了。”
“麦子,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你失散的双胞胎?或者是和你一模一样的的克隆人?我挺相信的。不,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又不是在演电视据《再见阿郎》?’。但或许真的有,但也许纯粹是长得比较相像而已。
两年前我奶奶生病,我不是回了一趟家吗?当时飞机高铁都没票了,只能连夜坐绿皮,你还记得不?那时候有件事特别奇怪,我在这趟列车上走动的时候,车厢里检票的时候,那些工作人员都会多看我几眼,我还听到他们在议论我,但说的是‘老大’之类的称呼。我一来是也以为是我幻听,不过后来我在睡觉的时候,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个女孩,蹲在我的卧铺旁边看我,边哭边看我,想想也挺吓人的。
但后来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和他一起蹲着看我,还说什么‘怎么会这么像啊,眼睛跟眉毛都好像,连左脸上那颗痣都一样啊’。当时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想发火,但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大汉过来把他们拉走了,但他望着我的眼神让我捉摸不透,有几分畏惧。
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跑到了第八车厢去点餐吃,没有选择列车员在车厢里推动的盒饭。结果可想而知,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我看到那个奇怪的女孩和拉她走的大汉,她看到我的时候像是一头受惊的生气的小老虎,想挣脱束缚向我冲来,不过还好被大汉拉走了。
我很纳闷,只能问还在第八车厢的其他工作人员,‘为什么你们这么看着我?’
‘老大吗?’
‘哈?’
‘哦那不是,要是老大,肯定现在一巴掌抡过来了。你叫什么名,哪个站下?你和我们老大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也是很久没出现了。听说被抓了。’
他们忽然就噤声了,好像在谈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好像不是你们的同事吧?’
‘哦小穗啊,不是。她是老大带回来的,挺好的一个姑娘,在车厢里帮忙做做饭,干干活,反正我们也不差她一口饭吃,不过就是没工资拿,但也总比她那破家好,天天抽她。挺好的,老大也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
‘老大在的时候,每次出勤都带着她。有人来检查的时候,她就假装是乘客,没人她就和我们一块玩。听说老大和她那个啥了你晓得吧?反正我们干火车的都是几天几天的活,从泉州过西北,几天下来然后休息几天,又原路返回,都是我们这班人。小穗藏在这上面几年都不会被发现,除非有人去举报。但是我跟你实话说,没人敢,关键是举报了也没啥用,小穗丫头也挺可怜的不是?
‘老大消失之前就叫我们要照顾好她,千万不能让她给逃跑了,我们能不听吗?你不知道老大这个人,话说你咋长得那么像他?你不是他双胞胎兄弟吧?
不过他们都说老大走了之后,老二就成老大了呗,好像也和小穗那个了。小穗现在都有点怪怪的,总是自言自语,估计是太挂念老大了。老大在的时候,你不晓得,那丫头天天跟吃了蜜糖一样。我们可宠她了。
‘不说了不说了,老二过来了。’
他们把我点的鱼香茄子饭搁在餐盘上,他们所说的老二,就是拉走那个‘小穗’的工作人员,他有些恐慌地盯着我,但对讲机里有人在讲话,把他的注意力拉走了。我端着买的饭回到自己的车厢,仍然觉得好像发了一场奇怪的梦。我甚至还打电话回家问我妈,在外面有没有私生子,结果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波。
一直等到我到站快下车的时候,那个年纪很小的工作人员带着小穗过来找我,他们又一起盯着我看,对我的脸指指点点,似乎想找出哪个地方和‘老大’是不一样的。但最后好像失败了。那个男孩把我拉到一边,操着江西口音说,‘哥,小穗最近傻傻的,要是她把你当成老大你别骂她,她不能受刺激的。’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但直到我下车他们都没有和我说什么话,小穗塞了一把糖果在我手里就抛开了,我只觉得实在太莫名其妙。但那次回家实在太多事情忙,也就忘了这些事。
直到上次回家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因为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选择了火车,希望能遇上那同一班列车的人。结果还真的是遇上了,也是那一次才知道小穗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就连他们常说的老大也一样。他们说老大的妈妈用家里的水果刀捅坏了他爸爸,因为她实在忍不下去了,长期的家庭暴力在她身上在自己的孩子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当他妈妈进了监狱,老大就开始四处流浪,最后成了这一趟列车的老大。至于小穗,他们猜测她也经受过家庭的折磨,或许正是这样,老大才如此关照她。
但我第二次出现在这趟列车上的时候,小穗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当时我想起你上次在西宁没写完的《屠城》,想着要不和他们聊聊天,或许还能给你的小说提供点参考的素材。但当所有的工作人员开始愿意和我拉家常,甚至有些人说‘要是我们老大脾气跟你这么好,就好咯’。但小穗还是拒绝和我交谈,似乎在我们之间,永远隔绝着一道无形的厚重的屏障,而这道屏障,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才被捅破。
我刚才不是走开了吗?我到第八车厢去了,那里似乎已经成了我和这趟列车的工作人员有所联结的地方。他们中间传开了‘老大和他女朋友’之类的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开始叫我‘老大’,不过也只是个称谓罢了。
小穗坐在那里呆呆的,眼神比前几次见到的时候凶了不少,他们说老二好像经常打她,他们就只能帮她默默祈祷老大会回来。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把她带走呢?离开这里?’但他们表示惊讶和可笑,似乎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是极其愚蠢和无知的。
‘我爸爸很凶的,他经常打我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总是好开心,而是一直在哭,我真不想哭,但是心里好痛,忍不住就要哭。我记得有一天深夜我爸爸把我妈妈睡觉的房门撞坏了,要冲进去打她。好吓人,我一直在哭,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我妈妈对我很凶,说我长得像我死去的爸,但我爸还没死。我不懂,可能是一种诅咒。她生气难过的时候就会把东西砸到我身上,有一回砸到我的背好痛。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走着走着就走到火车月台了,就来了这里。’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专门说给我听,我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沉默无言,那个江西的小男孩一直陪在她身边,快要把嘴唇咬成紫色。麦子,我或许是那些人里最不感到难过的一员,当时我自私到心里有一丝丝的开心,我甚至在想,可以把这部分的素材当成我们的结婚礼物送给你,让你继续写完《屠城》。
为了缓解当时尴尬的气氛,我跟他们说,我快结婚了。他们祝福了我们,但小穗跑开了,那个小男孩也跟着出去。麦子,我敢肯定那个小男孩绝对是喜欢她的,甚至愿意用一生来守护这个可怜的人。
但过了一会,他急急忙忙跑回来找我,说是小穗闹着要见我。当时有上面的人来检查,我只能跟着他们在洗手间里和她见面,她蹲在洗手间里哭泣,但我安慰不了她。她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你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上火车之前我去买了一些喜糖,就是想发给他们。我把喜糖塞在她手里,她还是不停地哭。你知道我给不了她承诺,你知道我除了你之外,都不可能会拥抱其他人。后来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你都看到了。其实你没看到,那个江西的男孩也在洗手间里面。”
我躺在沐泽的怀里,不停地抽噎。我丝毫不怀疑他对我的真心,只是心里有莫多的悲痛,就像有一把尖锐的锥子刺穿了心脏。以前和沐泽在家看台湾作家三毛的作品,也能体会到感同身受的疼痛。在那一刻,我似乎变成了小穗,见过父母争吵的场景,见过满地破碎的家具,见过她在寒冷的冬天默默扫掉碎片的眼泪和绝望。
“沐泽,我想把小穗写进《屠城》里,我会给她一个温暖的依靠。”
但又有谁,会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最值得信任的港湾?是不见踪影的“老大”,还是我身边的沐泽,亦或是那个来自江西的男孩?
我们在西夏站下车。他们帮我们把行李箱搬到月台上,小穗跟着他们到月台上和我们道别,我把她抱在怀里。
“要爱惜自己呀。”
“记得把我的结局写好一点。”
火车轰隆隆地冒着烟开走了,我怀里的女孩像凭空消失一般,沐泽在一旁整理行李。我走到他背后,靠在他黑色的外套上。
“怎么啦?没睡好?刚才在火车上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好像在抽泣,还把对面那两个小女孩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来把我抱在怀里,慢慢地抚摸我的头发,就像妈妈哄小孩子睡觉一样,企图通过这样地动作将自己地温暖传递给对方。
我抬头望了一眼远去的绿皮火车,望了一眼在雨雪里孤独、生锈的铁轨。
“沐泽,我想把《屠城》写完整。”
“是吗?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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